8

作者:孙未    更新时间:2017-04-25 16:21:27

最后一次化疗结束了。李昊活着,一切指标正常。三个月后,李昊依然活着,复查指标也完全在正常范围。李昊躺在床上,只觉得像做了一场很久的梦。这梦境是活着。他竟然还无赖地活着。这一刻,何玥也有些茫然。

六个月过去了,李昊的各项指标依然没有任何异样。跋涉在去往死亡的甬道里这么久,自我闭锁,宛如已死,到此时忽然发现前方的目标竟然是生。短暂的狂喜过后是惶恐,继而不知所措。他意识到,他意外抵达的这个地方早已不属于他,因为他幸存下来的身躯还不如一个稚童或耄耋老人。生命在他身躯中的感觉是钝痛和虚弱,是想要离开病床和药瓶一整天都不得的无助,也许比绝症更加磨人。他不得不承认父亲为他买的这张病床真是好极了,按下床边的按钮,可以自动调节到十五度、三十度、四十五度、九十度。对他这样一个大部分时间必须躺坐着休养的人,这张床与他是如此熨帖,仿佛他的身体注定要与它互相契合,毕生相守。

何玥开始烦躁。她不能这样毫无目标地等下去。日复一日看护病人,没有工作,没有社交,没有与父母的正常往来,也没有自己的人生规划,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所以她把这定义为“等”。以前是等李昊康复,她心甘情愿。后来是等李昊死去,她别无选择。如今这两种目标都遥遥无期,只有她陷落在这种奇怪的境遇里,有如一个旅客拖着行李箱在机场日以继夜地守候,甚至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她这个机场是否还有航班。

李昊看着何玥渐渐神志游离。有时候,等着他喝完一盏汤,她坐在病床边,脸上挂着耐心,眼睛则一直望着窗外的世界,直至浑然忘记了收起空的汤碗拿回厨房。也只有这个时候,她不注意他的时候,李昊才会短暂地停止扮演对她的漠视,放任自己细细端详她的侧脸,端详她短发再次留长扎起后鬓角散落的碎发。他发觉自己是多么爱她,在他去而复返的这个生之世界里,她是他仅存的财富,他唯一的生趣。可是他又没法克制对她的气恼。他没有忘记自己曾是亲人们还愿的偶人,还曾是一个被他们推来让去的炸药包。当时他只当自己快要死了,他不在乎了,他平心静气地尽量满足他们。如今他活过来,以一个活人的角度回想过往,他不仅在乎,简直是有些怨恨了。然后他意识到,其实他只是害怕,害怕爱是凉薄,何玥终有一天会弃他而去。

又过了两个月,这一年的晚夏。距离李昊患病休假两年零一个季度,苏菲打电话通知何玥,李昊的合同期满,公司终于甩掉了一个包袱,也多出一个名额。苏菲跟人力资源部要了这个名额给何玥。何玥决定接受。约好时间去报到,前一天夜里开好闹钟。

就在翌日清晨,李昊忽然说背疼,从背部一直疼到骶骨。他瞪着天花板,牙根咬得格格作响。何玥毛骨悚然地问自己,难道是李昊的胃癌又复发了?难道是因为自己的愿心动摇,上天就此决定将李昊重新带回死地?闹钟铃响,惊人地铿锵,两个人同时颤抖了一下。苏菲开车过来,把李昊直接送到赵婴年那里。化验科,放射科,何玥在窗口手指冰凉地等报告。赵主任读完片利落地下了结论,恐怕是病人卧床太久,腰背疼,有条件多做做推拿就好了。

跟人力资源部约了新的报到时间。凌晨的光景,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李昊忽然咳嗽得喘不过气来。喝水,按摩,用镇静药,什么都没用。怀疑会不会癌症转移到了肺部,托请苏菲再次约到赵婴年,赶过去检查了所有指标,依然虚惊一场。

第三次约了去上班的日子,这天刚好是恒仁地产的一次重要路演,与苏菲说好了,办完人事手续就立刻去现场帮忙。又是闹钟铃响之前,李昊捂着肝区开始呻吟。苏菲在电话里说得很直接,何玥,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看李昊这个情况,到底是他身体上不舒服,还是他心里不愿意你上班?何玥微信叫了出租车,扶他下床,帮他穿衣服。李昊忽然捉住她的手腕,他的脸离她只有几寸远。他咬牙切齿地对她说,我,宁愿就死在这里,也不去医院,让那帮孙子折腾我!如果这病再来一次,你给我记住,我绝对不会让那帮孙子再折腾我一次,我宁愿杀了你再自杀!

气话管气话,这肝区痛不能不去医院查个明白。何玥情急之下,就拿着李昊的病历本自己去了医院。没找到赵婴年,她站在他办公室门口死等。她在门口站了整整一个上午不敢走开。走廊里人来人往,面孔变得虚浮,晃得她想吐。钢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刺得两眼疼痛,耳朵嗡嗡作响,精神也在飘浮。忽然有人大声叫她,你!是你在等我吗?苏菲把我的电话打到爆,你跟我进来!

赵婴年翻了翻李昊的病历本,听何玥讲了两句,就不客气地打断道,看病是不能谁代替谁来看的。谁病了,你就让谁自己来。何玥还是一味地问,你看这到底像不像是复发了……她夹在两个坏脾气的人中间,期期艾艾,妄想就这么从赵婴年嘴里得到答案。有个护士进来说什么,赵婴年向何玥摆摆手,示意她走,她却执拗地就近坐下来等。

办公室不大,只有两把椅子,一个洗手槽和一个检查床。一把椅子上摆着一盆海棠花。何玥只能坐在检查床上。刚坐下一会,她就觉得眼皮打架。等她恢复知觉,发现自己居然侧卧在检查床上,围帘被拉上了,身上还盖着一条医院的被单。她挣扎着想起身,但是眼皮又落下来,四肢都像陷入在云堆里。帘子外传来赵婴年模糊的说话声,和另一个男人,好像是在聊着对马航失联的猜想。何玥蜷成一团,膝盖和额头顶着墙壁。墙凉而润,雪白的。床很窄,没有枕头,但是足够了。她躲在帘子里,躲在这张不相干的床上,暂时躲开她的生活。帘子外面是两个健康人,说着与病痛无关的话题,让她觉得安全。这一刹那,她又深深沉入了睡眠,完全没有知觉,没有梦境,从来没有这么困倦过。

等她醒来,赵婴年把一叠开好的化验单递给她,破例地,对她露出一丝和蔼的笑意。他在自己办公桌上摸了一遍,从角落里摸到一颗加应子,塞给何玥说,吃吧,吃吧。何玥觉得好笑,这个一向面目冷酷的老者,居然用这种孩子气的方式来安慰她。扪心自问,这种地方摸出来的加应子,究竟有没有人敢吃?

回到上南路的房间里,李昊难得地把病床摇到九十度,正襟危坐等她。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耷拉着眉毛,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何玥沉默地从手提包里拿出病历本和检查单,摆在桌上,用装蛋白粉的罐子压住,李昊的视线无声地跟随着她。终于,何玥听到李昊在背后清了两下嗓子,然后声音柔和地说,你走吧,回到你的爸妈身边去。何玥手上的动作停下了。她回过身来,看见李昊神情自若,像是早已反复在心里演练过很多遍,他流利地说了下去。玥玥,你年轻,健康,依然美丽,有大好前途,没必要死守着我这么一个病人浪费光阴。作为你的丈夫,我真心地希望你幸福快乐,不想看着你为我整天操劳,担惊受怕。反正我已经是废人一个,如果你遇到谁有能力好好照顾你,你就接受他,不要考虑我的存在。我们可以分开。我就算心里再难过,只要你能生活得无忧无虑,我也心甘情愿。我多么想能照顾你一辈子的那个人是我,可是说到底,谁让我自己得了这样的病,连多活一天都不容易呢?

李昊一句一句把这番话说完,逻辑完整,胸有成竹。他知道自己这不是在劝何玥离开,而是在消毒,去除何玥心底深处哪怕一丝一毫想要放弃他的念头。何玥听着李昊的宣言,一句跟着另一句,气息虚弱,语调一唱三叹,听上去更像是塞壬的诱惑。不知怎的,何玥忽然觉得此情此境何其熟悉,一如那年她高考失利,徐曼宁贴身坐在她的左侧,为她打着扇子,语调痛切地劝她随便选一所学校,切不可考虑复读重考,作为母亲,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女儿再受一遍这种罪。最后她成功得到了何玥的信誓旦旦。结婚前的二十六年里,徐曼宁与何玥之间所谓的母女连心,不外是这个模式。如今李昊端坐在病床上,苦口婆心,只差问徐曼宁借来那把题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旧折扇握在手中,为何玥扇风了。

何玥长吁一口气,心在往下沉,一直沉到无底的深处。李昊依然在努力劝说,表情恳切,目光涣散。有一瞬间,何玥讥诮地想,她就是装作听不懂怎么样?她就这样顺水推舟地接受他高尚的建议,他又能怎么样?扪心自问,其实她等待一个离开他的恰当时机已经很久了。她有些敌意地看着李昊眼神温柔地凑近她,伸出手,抚摸她的面颊,抚掉她满颊满腮的泪水。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流眼泪的呢?她怎么自己都没有觉得。

她愿意相信以前的那个李昊依然存在,那个她深爱的李昊。他还在人世间的某一个角落,也许是旅行去了远方,也许是沉睡在这个陌生身躯的深处。以往同事们总爱揶揄她说,企划部的提案只要用何玥的名字交上去,公司高层会议一准能通过。因为自有青年才俊的设计总监替她出头。谁若是说半个不好,他就跟谁急。有一回企划部派何玥去和重庆分部对接一个项目,财务制度有规定,何玥这个级别只能坐火车。李昊知道了,冲到苏菲办公室一通理论,说女孩子单独出差已经很不安全,坐火车更不安全,说苏菲是纳粹逻辑。最后他自己掏钱为何玥订了来回机票。另一回准备路演布景,何玥划伤了手。李昊在市中心飞车八十码送她去医院,缝针、挂针、配药。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何玥拿着一瓶饮料想要打开。因为伤了一只手,她把瓶子夹在膝盖中间,用单手拧瓶盖。李昊看见就生气了,靠边停车,抢过瓶子拧开递给她说,小朋友,以后我再也不要看见你这么拧瓶盖,因为你必须记住,你还有我这双手!

她不是一直握着他的手掌吗,她没有一天松开过,可是他究竟去了哪里?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