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作者:孙未    更新时间:2017-04-25 16:21:14

化疗改在瑞金医院。李昊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他甚至拒绝回答医生的任何问题。好像在所有的针、药、管子和手术刀面前,他既然不能幸免于任何折磨,就干脆任人宰割,而将神经深深地埋藏起来。他对何玥也变得漠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再难受,在力所能及的片刻,都会努力说一两句温暖的话,或做出一个妥当的表情。他独自行走在通往死亡的甬道中,身畔空旷,只剩前方寂静黑暗的目的地。他诧异为什么死去的过程如此痛苦而漫长。

偶尔,他会很突然地对何玥说,算了吧,不要治了。这往往是他几周的不言不语中仅有的一句话。说话的表情依然冷淡,叹息的语调中却听得出几分哀求的意味。何玥固然听得出,又能怎样呢?还是好言好语地哄他再坚持一下,这些鼓励的话说到后来就如同公式一般,机械,虚伪,连何玥自己都觉出了其中的残忍。但是李昊的父亲一周一个电话追问化疗进展,若是她在这个时候同意放弃治疗,又算是怎么回事呢?她只能亲吻着李昊湿漉漉的额头,亲吻着他扭结在一起的眉头,说,别闹了,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心里说的是,别闹了,乖,很快就结束了。

唯一轻松的片刻,是她去为苏菲的侄孙辅导钢琴。她怀疑苏菲这个请求的用意所在,不是为了那个男孩,而是为了她。她就像一只蛰居的鼠,蹒跚着钻出深洞,再度看见了地面上的世界。世界原来还是一样的阳光炽烈,映着雾霾弥漫,混乱而生机勃勃。现在的她几乎是用惊奇的眼睛来打量这一切了。

苏菲托付给何玥的是一个五岁的男孩,尖下颌,一双精灵般的大眼睛,一半调皮一半恋慕地看着何玥,两只脚悬空在琴凳上。琴键上遗落着点滴阳光。底楼,客厅五十坪,院子里石榴花正在盛放。何玥摸着男孩头顶的柔发,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李昊。她回想他病中的坏脾气,像想起一个孩子顽劣的丰功伟绩般,这时候,甚至觉得有几分可爱。随后她不由得想起了母亲,她当初带大她,也如她照看李昊般不易吧。

李昊化疗过半,何玥还抽空去了一次淮海路的恒仁地产大厦,苏菲约她吃饭叙旧。两个人在隔壁太平洋百货三楼的韩式料理店找了个座位,靠窗说话。何玥坚持要由她请客,可是苏菲动作利索,早就在去吧台招呼服务员加茶水的时候就把单买了。礼让客套的当口,何玥莫名地又想起了母亲。她想起自己曾拿父母与苏菲相比。后来在北京肿瘤医院陪护时,单人病房里提供报纸,她随手翻到过一篇副刊文章。作者写道,很多人觉得亲人倒不如陌生人更乐意提供帮助,这只是因为他们对亲人的期待过高,对陌生人则并无期待。不知怎的,这句话一直清晰地留在她的脑海里。

这个时候,何玥如果不是在与苏菲争着付账,她就会从窗口望见徐曼宁正沿着路牙缓步走近。自从听说何玥从北京回来之后,徐曼宁每隔三四天就会来附近转一圈。总是吃过早中饭出门,先是绕着恒仁地产大厦周边转一圈,看看橱窗,再走进大堂,在咖啡座边上站一会,装作等人的模样。然后没事人一样走出来,沿着淮海路散步回家。如此由夏入秋,已经小半年。何玥离职的事情,何处长一直瞒着徐曼宁。徐曼宁在这儿走着,走着,仿佛感觉女儿就在不远处。她一个人来,也瞒着何处长。若是女儿又很久没有一个电话打回来,何处长请示徐曼宁,要不要主动打一个过去。徐曼宁沉下脸说,不必!

上海近几年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好天气。秋季的这一日,破例没有雾霾,天高云淡,空气清澈,梧桐萧萧飘落。徐曼宁走在淮海路上,恍惚间,回到十几年前一个相似的秋日,也是正午将尽,她在瑞金医院配了点药,拐进绍兴路,就看见迎面走来一个人。轮廓再熟悉不过了,只是中年稍有发福,添了一副眼镜。刘向东!多少年没见了啊。她快步迎上去,未及开口,他已经与她擦身而过,依然大步向前。她愤怒了,叫他的名字。他停下来,前后左右地搜寻,目光掠过她,又狐疑地落回来。这一刻,她后悔自己的轻率,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刘向东邀她到附近的维也纳咖啡厅坐了一会儿。阳光从透明天顶照进来,把他勾勒得棱角分明,面色红润,眼睛在镜片后面黑白分明,不像是得过肝病的样子。言笑得当,举止儒雅,与家中那位何处长真是两个品级。她想起久远前的最后一面还是在刘向东的婚礼上,她与他分手的一年后。当时他的黄疸还未褪尽,比病退回来时更瘦,两颊都凹陷下去。新娘子相貌一般,听说是体育老师。娇小的个头,一直笑啊说啊,性格开朗得很,令徐向东脸上的笑意也比以往充沛许多。

刘向东就是依然带着那种笑意告诉徐曼宁,他妻子很好,儿子也念中学了。又说到当时婚后,他考进大学,念中文系,毕业后在出版社工作。现在担任社长。她坐在咖啡桌对面,捏着纸巾,又是鼻水,又是眼泪。她说,真不凑巧,感冒了,感冒了。她忍不住懊悔地假想,如果她当初发一次疯,嫁给那个周身蜡黄的少年。好好爱他,照顾他。如今坐在眼前的就是她的丈夫了,还有她作为女人的一世幸福。

然后仿佛是命运已经用矛刺中她的要害,还要继续拨弄她的痛处。当何玥决意陪伴在一个得了癌症的男人身边,徐曼宁被心里说不清楚的东西激怒了。已经一年半,何玥始终没有回头,除了对女儿的牵念,还有另一种恐慌在她内心无限放大。若是有一天,女儿果真挽着已经完全康复的李昊幸福归来,她就又将目睹另一个刘向东,宛如重现她此生最不愿承认的可笑失误!为了逃过这场噩梦,她情愿女婿百病缠身,女儿早日变作寡妇。

她开始意识到,事实上她从未检审过自己对于女儿这个替身的另一种感情,是她对一个可以肆意追逐奇迹的完整生命的嫉妒。她从未希望女儿真的追到什么奇迹,因为如此便反证了自己人生抉择的荒唐。她悲伤地想,也许女儿真的有可能是个天生的明星、钢琴家,或者别的什么。是自己的暗示让她不断惨败,终于堕入凡尘,退回到资质平平。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