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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未    更新时间:2017-04-25 16:16:21

徐曼宁最近每夜失眠,想到女儿养了这么多年,忽然间就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她怒气难平。她一遍遍揣想女儿如今的处境,到后来,虽然不愿承认,可是她开始有些许后悔。她为什么没有及早地告诉女儿,人生就是个实际而平庸的过程?

徐曼宁回想起多年前,她和同学卫红相约去首都向领袖致敬。两个小女孩带着干粮和粮票从上海出发,步行一千多公里,走过大城小镇,足足走了两个多月才走到北京。后来为了响应号召,徐曼宁去江西插队,卫红去了黑龙江。不久就听说了卫红结婚的消息。村里有个年轻的社员为了保护羊群,在雪地里被冻掉了两只脚。卫红就嫁给了这个英雄。当时徐曼宁听得热血沸腾。多浪漫,多伟大,嫁给了一个没有脚的英雄。卫红病退回上海的时候,徐曼宁也刚好千辛万苦办了个假病退。与卫红重逢,她差点没认出来。她看到的是一个满脸苦难的农村妇人,双眼浑浊,手和脸颊上满是裂纹,到哪里都必须先把她只剩半截身躯的丈夫抱上带轮子的木板,一路拖着走。

她的恋人刘向东也病退从安徽归来。她飞奔着去见他。在石库门朝阳的大房间里,格子门敞开着。刘向东穿着白衬衣,坐在八仙桌前低头写着什么。他听见她的脚步,抬头望向她。这一刻,徐曼宁意识到,刘向东的病退不是造假得来的。他的脸上蒙着重蜡一般的黄,脖颈是蜡黄的,手是蜡黄的,好像照片调错了颜色,连眼白都发黄。她倒退着,退出院子,退出大门,踉跄跑回家中。

那时候像她同样境况的年轻人蜂拥回到城里,一无所有,竞争艰巨。她希望能有一个肩头靠一靠,至少她无力再负担一个病人。尽管当时她只有二十六岁,她已经深知,不切实际的追求足以毁掉人的一生。几十年过去了,徐曼宁依然笃信当年的选择是正确的。只是每当她看见丈夫像一个白面团似的,温吞懦弱,胸无点墨,三句话中必有两句半是废话,还有半句根本不像话,她的心中难免悲楚。

当听到何玥在电话里哭,徐曼宁也哭了。她还来得及告诉女儿人生的真相吗?她早该告诉她的,可是她非但没有,一直以来还刻意为女儿营造了一个处处赞许、事事如意的幻象。因为她希望女儿去替她尝试另一种危险的人生,去赢得那些她贪求却不敢再亲身攀摘的奇迹。说到底,是她利用了女儿,一手造就了今天的局面。

何玥走回上南路的居所,双眼红肿,脸色冻得发青。她看见小房间里已经站着另一个人,轮廓与李昊相似,多个啤酒肚和一头咖啡黄的时髦发色。他的风衣搁在李昊的床尾,行李箱上的托运标签还未及揭掉,脸上写满气恼。他对李昊说,这么大的事情你瞒着我,结果还是你的岳母打电话来我才知道,你让我这个当爸的脸往哪里搁?我在欧洲度假,这个电话还是秘书查到我的酒店转达给我听的,也就是说,连秘书都知道得比我早!

何玥在一旁恨不得地上有缝让她钻进去。她未曾料想母亲会主动给李昊的父亲打电话。以往依着徐曼宁的性格,若是给亲家公打电话,就等于她认可了何玥与李昊自说自话登记结婚的这回事,她是放不下这个面子的。何玥想起,月前她和李昊被房东勒令搬家,她第二次恳求母亲给她钥匙,徐曼宁给过她一个方案:只要她与李昊分手,搬回家里住,李昊出院以后的住处由她徐曼宁负责安排。何玥觉得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母亲终于下定了给亲家公打电话的决心,谁家的病人谁来负担,这就是母亲所谓的由她来“负责安排”。

李昊看着父亲的怒气转瞬变作疲惫。他在何玥端来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抱胸,颓然垂着脑袋,忽然抬头问李昊,你故意不告诉我,是不是想要给我一个教训?幸好你现在还……要不然,我岂不是这辈子都没法心安了?说这话的时候,父亲气焰全无,轻微地摇着头,目光里竟有畏惧。李昊原本占据着绝对优势,冷冷靠在床上,观察他父亲的各种反应。听到这两句,他蓦然一惊,他问自己,李昊啊李昊,难道你真的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吗?一直以来,他觉得委屈的只是他自己,既然父亲忙着新婚,既然父亲从来习惯于把这个儿子当作透明的,他也就干脆不给父亲添麻烦了。现在想来,他确实揣想过父亲追悔莫及的那一天。难道他竟然是为了这样的念头,把所有的压力都加在何玥一个人身上?他揪心地回想妻子的孤军奋战,她的辛劳,她的睡眠不足,她的拮据,不过是源于他这样任性可笑且卑劣的念头。

何玥想,既然李昊的父亲来了,他们血脉相连,由他接手他的死亡是最合适不过的。尽管对母亲的做法感到羞愧,何玥还是不得不承认,母亲的做法正是她眼下最需要的帮助。她感到庆幸,至少她终于不用独自面对李昊的衰竭和离去。

何玥发觉,李董对她这个儿媳的态度反倒比对亲生儿子亲热。他坚持要请她出去好好吃一顿,说是一直陪着李昊吃病号饭怎么行?席间,他对何玥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嘱咐她不要太焦虑,最紧要是自己保重身体。回来当着李昊的面,李董塞给何玥十几沓现金,还有一大盒的虫草,说是用完再送来,管够。等卢阿姨隔天匆匆赶到,几乎相同的程序又重复进行了一遍。然后何玥终于感觉不对劲了。怎么好像只有她是病人的家属,他们都是探病的客人?于是她只能退一步想,至少钱是不用再算着花了。李昊旁观着这场亲情的嘉年华,心中苦笑。他自知,这个时候治疗已经毫无意义,除了徒增痛苦,但是如果他再次提出放弃治疗,无异于任由自己的死变作父亲终生的内疚。

手术是否还请赵婴年主任动刀?何玥心里怨愤,把李昊的复发归咎于前一次手术。于是在开手术单前,何玥问了赵主任许多问题。诸如,第一次手术时,究竟有没有看到其他地方的病变?为什么会复发?当初确定是切除了二十六个淋巴那么多吗?赵婴年把手术单往桌上一丢,毫不客气地说,不相信我就不要找我开刀!这句话就是逐客令了。何玥心里骂,从没见过这么没人性的医生。其实是她已经没有勇气陪李昊再做一次手术了。

李昊的父亲从北京打电话来,建议不如到北京肿瘤医院做手术,他托了熟人。隔天他就从北京又飞过来,打算接他们两个走,说是什么都不用带。除了单人豪华病房,还在医院附近订了间酒店式公寓,连洗漱用品都备下了。何玥找了个借口,苏菲的侄孙要准备钢琴考级,请她帮忙辅导,时间都约好了。李昊也坚持说,想让何玥在上海等他回来。事到如今,他觉得唯一能为何玥做的,就是能在活着的时候离开她,死在另一个城市,不必让她亲眼目睹。

最后两个人还是一起上了飞机。何玥并不责怪李昊父亲的坚持,至少她已经身经百战,这个老人却毫无经验。这个时候他多半比她更加胆怯。

残胃复发,切掉了全部的胃。李昊从麻醉中醒来。单人病房的窗外,北京下了新年的第一场雪。天地缟素,有如冥界的边缘。何玥握着李昊的手。以往,只是牵着手,感觉彼此手心的温度,也能心意相通。到如今却只剩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

化疗开始前,何玥提出想回上海。每天住着别人付费的酒店公寓,拿着别人的钱吃饭,全职照看病人,李昊的父亲和继母隔天过来客套一番,这算是怎么回事,高级护士吗?她觉得不习惯。她想,她可以在上海等李昊回来,能回得来是最好。从收到那份胃癌第三期的报告起,她就为他急,为他许愿,为他流眼泪,为他心力交瘁。冷静下来,她意识到,与死亡角力是一件孤独的事情。没有谁能替他承受,也没有谁能使得上气力。

李昊对父亲说,他也希望何玥能待在她觉得自在的地方。隐去不说的下一句是,何必看着他死?李昊的父亲这一回没有过分坚持。数天后,他拿了三张机票来。他对何玥说,干脆让李昊也跟着你回去吧,上海的治疗环境并不比北京差。他也算尽心,亲自送儿子和儿媳回到上南路的那套小房子里,还特意买了一张病床,可以调节坐卧角度的,遣人送来,摆在原先的床边。临走,当着李昊的面,他又交给何玥十几沓钱,说这是化疗的费用。另外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说这是他卢阿姨给的。大家都交了份子钱,算是有始有终地完成了心愿,心满意足地再次把李昊托付给何玥。

何玥笑了笑。她笑自己太天真,有谁会愿意从她手中接过李昊?她在心里叹息说,好吧,好吧,那就由我来送走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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