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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未    更新时间:2017-04-25 16:21:59

何玥搬回怡景苑的那天,正是初夏的又一个周六。距离李昊查出胃癌,刚好整整三年。建国路上依然人车如龙,小区里的两株榔榆树长高了许多,推开客厅的窗,树顶上的细叶就争相拥挤进来,勾勒着午后静谧的光影。

三年的时光,随身的衣物连一方拉杆箱都装不满,只需要一个手提袋。所以何玥这一趟不像搬家,倒像是多年前最平常的双休日的一天,吃过早中饭出门逛街购物,才三两小时就折返家中,带着几件不甚满意的战利品。她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陈设还跟三年前一样,床边的毛绒拖鞋,衣橱里过去的衣裳,写字台上的电脑,浴室里的彩色浴盐瓶子。这让她有一种从未离开过的错觉。

她倒是希望在公司里也能有这种错觉。三天前,她终于重返恒仁地产,二十九岁,依然是个企划部的小文员,依然孑然一身。苏菲已经告老,如今企划部的副总监是李娟,当年与何玥一同进公司的本科生。去年年底新婚,现在怀孕两个月,腰身还看不出来,却不自觉地挺着肚子,苹果版的粉红面颊上满是骄傲。企划部还多了一个长期合作伙伴,是一家小型地产专业广告公司。老板是何玥的前同事,比何玥晚一年进公司的徐若兰,两年前辞职创业,小有成就。爱马仕手袋,香奈儿连衣裙,有模有样了。每个人在这个社会上都有年龄坐标,一刻不敢松懈,唯恐一步踏错,终生不得翻身。

何玥洗完澡,拉开衣橱取衣裳,一个陌生的人影从眼角掠过。她一阵惊疑,觉得那人似曾相识。合上衣橱,那个人影又出现了。就在衣橱门的玻璃镜子中,她看见了一副瘦削的身材,瘦到贴身的睡衣穿着都有些宽大。齐肩中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一张做梦般的面孔,白皙忧愁。她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惊讶地发现这个身影就是她自己。她看着自己,近三年来,她第一次有闲心这样面对面地看自己。她觉得她的脸好像与以前不一样了。脸变长了,原先是一张总是含羞带笑的苹果脸,两颊还有点婴儿肥。镜像中的她下巴坚硬,嘴唇紧闭。眼睛周围陷了进去。眉头微蹙着,眉间有一道波澜。她惊奇地抬手触摸自己的眉间,不是沾染的尘灰,不是窗帘的阴影。她用手指按着试图展平它,它却已经生根在那里,成为这张脸的一部分。即便她努力微笑的时候,它依然在那里。

就在去恒仁地产报到的前一天,她向李昊提出分手。她以为她一辈子都不可能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结果她还是说了。她准备着迎接一场灾难的到来,嘶哑的吼叫,扔东西,绝食,或是泪流满面的痛诉,继而演化为两人抱头痛哭。最后恐怕还是少不了再次疼痛或咳嗽,手忙脚乱地送医。她倒是并不惧怕这样的灾难,反正同样的情节,平日里也一直在重复着。她害怕的是李昊好声好气地应允她,劝她早日离开,另攀高枝。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房间里出奇地安静。这些话离开何玥嘴唇的一瞬间,李昊忽然微笑了。长久以来盘踞在他脸上的暴戾和漠然在这一刻完全褪去,他的眼神变得平静而忧伤,久违的眼神,让何玥几乎感到惊讶了。他干瘦的脸不再僵硬扭结,努力地,做出一个最好的表情。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任何举动,只是静默地倚坐在病床上,遥远地,柔和地,长久地看着她,似乎他早就知道她会说出这番话,似乎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刻,而此刻他想做的,只是把她最后的每一个细节努力留在他的视网膜上。

李昊的这种神情让何玥恍惚回到那个清晨,她准备送他回医院之前,他忽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详态度对她说,你走吧,回到你父母身边去。当时他坐在窗边,戴着灰色的线帽,光秃的眉骨下,一张奇异而动人的笑脸。她却抱着他的双腿,哭得伤心欲绝。

晚餐已经摆好,在日光渐渐消隐的客厅里。元宝虾,虎皮青椒,上汤西洋菜,黄豆煲猪手,还有一盘六枚烤蛋挞。徐曼宁破例没有指手画脚地主持餐桌上的话题,这就让一顿饭吃得出奇地清净,三个人都埋头夹菜。

直到热菜吃尽,只剩甜点,徐曼宁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她先是对何玥说,你在莘庄的那套房子,我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它过户到你的名下。我昨天都特地去房产交易中心问过了,办过户手续,交契税和印花税什么的,七七八八加起来,估么着要交给政府总房价的百分之二,也就是两万多元。紧接着,徐曼宁又把脸转向何处长,像是自言自语般干笑着说,我们自己家的房子,倒要交给外人两万多元,你说这是不是太没道理了?这多不划算呀?

何玥听着母亲熟悉的说话方式,不知怎的,母亲那点小心思在她面前忽然变得简单,肤浅,清晰可见。她已经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神经紧绷地努力猜测母亲究竟用意何在,如临考试。看着母亲几乎有些拙劣的努力,她就像在欣赏一个孩子的表演,觉得好笑而可爱。她想,这是因为她已经长大了吧。与李昊最后相对凝视的那一刻,她终于认定她曾深爱的人依然存在于那个躯体里。只是直到她三天以后把房间重新清扫一新,拿起手提袋走出门去,听到背后门闩合拢的一声轻响,他也始终没有再叫她一回,小朋友。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小朋友”,他也不再是她的病孩子。最后的时刻就仿佛他们共同的成人礼。接下来的路,他们要学会无依无凭地独自走下去。

徐曼宁把脸转向何玥继续说,房子过户的事情,你一定要自己好好想清楚了。交这笔冤枉钱给政府就当我自认吃亏也可以,但是以后能不能管好这套房子,就要靠你自己了。这语气倒有点像是恐吓了。何玥见母亲这么用力,满心不忍,于是安慰她说,妈,其实房子在谁的名下还不一样吗?我们都是一家人,这笔冤枉钱也大可以省下来。到最后,语气几乎像是在哄孩子。

可不是嘛!徐曼宁飞快地应和道,两只手掌不由自主拍出一声响。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溅起满满的欢喜,可是很快这感觉变了味道。她隐隐觉得怎么不像是她重新掌控了女儿,倒像是女儿居高临下看破了她,把这房子施舍给了她?这可不行,她这么做纯粹是一片公心,是为了女儿好。她得让何玥明白这一点,她得找出一个更重要的理由。于是她赶紧扭头面向丈夫急切地补充道,当然啦,还有一个因素我们也必须考虑到。现在玥玥表面上是和李昊分手了,可是毕竟正式手续还没办。房子要是过户到玥玥名下,理论上就成了夫妻共同财产,将来等到他们办离婚的时候,难保玥玥不会受损失。今时不同往日了。那个时候是两个人爱得要死要活,我的便是你的,你的便是我的,就算一起去死都可以……

有什么火烫的东西在何玥嗓子里哽住了,手指无力,筷子上夹着的蛋挞落到碗里。听见何处长少见地用责备的语调打断徐曼宁,你就不能歇口气吗?你不说话没人会把你当哑巴。徐曼宁果然吞下了后面的话,因为她看见何玥忽然间低下头,红了眼圈。

静默了半晌,徐曼宁怯生生地问女儿,是不是蛋挞不好吃?何玥努力对母亲扮出微笑,摇头说,没,就是噎住了,噎住了。她就这么微笑着,捂着嘴,眼泪扑簌簌地滑落下来,弄湿了手掌心。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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