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又津    更新时间:2017-04-25 15:13:06

“等下下楼,你要说爸爸下楼啰。”礼仪师说,“不管到哪里,都要跟他说一声,怕他跟不上。”

我以为魂魄无所不能,原来也会跟丢?!

从小父亲都走在我前面,从来不看小孩跟上了没有,万一我太慢碰上了红灯,还要想办法在机车发动之前追上父亲。长大之后我也以极快板的速度走路考试谈恋爱,拚命赶上人生的进度。

现在,换我跟老爸说要走去哪了。

“爸爸过桥啰”,他说一句我说一句,感觉像是我爸多了一个儿子,辛苦礼仪师了。

爸爸出门啰、爸爸我们上车、爸爸现在下桥、爸爸我们要转弯了、爸爸上楼、爸爸下楼,爸爸我们出电梯啰……

印象中,我从来没有跟父亲两人一起出游的经验,现在却怕他被关在电梯里面、怕他走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滑倒、被丢在沉重的安全铁门后面,而且我总怀疑是不是要大声一点,重听的老爸才能听得清楚。

开车的路程比我想像的复杂,每次转弯、加速、刹车、等红灯、启动、上下桥,还是要靠礼仪师提醒。

至于车里播放的佛经,具体描绘另一个世界的美景,金沙铺地、珊瑚宝树、仙女散花、琉璃似海,具体到可以全部换成货币,保证老爸这辈子绝对没捡过这么好的宝物。这一侧,父亲和我一起经过夜暗的城市,高速行驶的车辆如深海鱼们,黑色的淡水河在桥下静静流淌,远方好像传来了锣鼓的声音,越来越近。

咚切咚切 咚切咚切 咚切——咚切——匡!

神明出巡,天兵天将尽皆下凡,鞭炮炸起的烟雾升腾,穿着庙方T恤鸭舌帽的老伯手持LED棒指挥交通,神轿下的男子吆喝连连,节奏一致。也有身穿黑衣的大汉脚踩极为繁复的步伐,不发一语。跟在后面的音响人员,光是一条音源线就有小儿手臂粗细,后面的信徒群有珠光宝气的老太太、老得让人怀疑还能走路吗的老人,赞助色拉油、面包点心、米糖油盐的小货车也会跟着,车上的一对小兄弟百无聊赖地凿冰块来吃。简单说,桥上塞车了。

十几年前,新的世纪尚未来临,我家三阳路口的护山宫恭庆三山国王圣诞,庙方请歌仔戏班来搭台演唱。

当时我尚在襁褓,但听外头热闹吵着要去,母亲因为听不懂歌仔戏敬谢不敏,父亲拗不过我只好带我去了。但戏才开始,我就被周遭的摊贩吸引,想要这个也想要那个,偏偏话又说不清楚,父亲听不懂婴儿的咿咿呀呀,困扰的程度大概跟他中风之后,我听不懂他的状况类似。他搞了半天,终于厘清我要吃糖葫芦。

父亲平常是个俭省的人,那天神明生日兴致好买了给我,不料糖衣是脆的西红柿是软的,我一吃吓坏了,吐出西红柿满嘴血红,当场哇哇哭了起来。闹得父亲没办法继续看戏,只好带我回家,但我好像没要休息的意思,母亲分析我应该是想要别的东西,全家三口重回戏台现场,才知道我要的是棉花糖。

要五毛给一块,要棉花糖给糖葫芦,他就是这样的父亲。

一个婴儿,吃得嘴巴黏答答的,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清理,可是她不哭了,谢天谢地。

这是父亲和我第一次一起看戏,也是最后一次。

我不知道操福州话的父亲对歌仔戏台词的理解有几成,但也许那不重要,就是一点锣鼓声响,便足以唤起他在家乡的记忆。

父亲喜欢唱戏,偶然酒兴来了哼唱两句,Do La So Mi So Do La So,自己还有些得意。但在参加合唱团的我眼里,这算不上歌唱,可是我记得他唱的音调,甚至想过找出是哪个唱段,但他从没给我说过戏文的故事,没个典故可循。而且,万一他唱得荒腔走板,我找白了头也找不到那个句子。

Do La So Mi So Do La So  Do La So Mi So Do La So

Do La So Mi So Do La So  Do La So Mi So Do La So

庙会的神偶摆头睁眼,穿着球鞋的少年从他身下钻出,旁边的人立刻递上红色板凳,让他坐着歇息。穿着黄色T恤的阿伯比出一根食指,对不耐的机车骑士说:“再一下就好。”叼烟的大叔没这么和颜悦色,他握紧拳头对按喇叭的司机骂:“啊没你是要怎样?”

一阵硝烟蜂起,头上打起烟火,桥上河面都布满灿烂的光点。

真希望父亲也能看到这样的烟火,因为每个放烟火的日子,他总是埋头工作。

既然动弹不得,母亲、司机和礼仪师也都抬头看着这幅免费的光景。

诵经被微微地被风吹开,我看到一只脚和几根手指,掀开黄色的诵经被,打开后车厢的门,有人穿着病人装逃跑了!

——那背影不就是我爸吗?!

“不要跑!”我的声音被烟火炸开的声音掩盖。只见他头也不回,回答的声音顺风传到我耳边。

“我想要回家!”

这句话如果在平常从一个孤苦无依的安养院老人缺牙的口中说出,我应该会一阵鼻酸,可是我现在想到的是糟糕他回家会发现东西都被丢光光了!

我们沿着台北桥的路肩奔跑,锣鼓点替我们的脚步伴奏,跑过十字路口,跑过凹凸不平的骑楼,抄进小巷,两旁屋檐低矮,甚至能听见屋子里的人在看什么节目,还有些纱门泛出神桌上的桃红色光芒。

父亲穿过家里的大门,但我不能,我赶紧从口袋掏出钥匙,父亲只是站在客厅,就像他上次被轮椅推进来那样,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他锁骨下的胸管不见了,肉都长了回来,呼吸的时候不再有咻咻的声音。

胸口被烧焦的痕迹消失了,鼻管喉管点滴管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针孔。

我说,你的西装还在。

请不要怀疑我是为了转移父亲的注意力,而是因为如果他连我都不认得了,他有什么东西不见八成也不会记得,但他一定不会忘记他订做的西装。

转开房门的喇叭锁,父亲最喜欢的西装就吊在衣柜的把手,如果要上路,当然不能穿医院的条纹衣,穿了再走。

父亲由上而下一颗一颗地扣上衬衫,裤头就没办法了,就算系上皮带最后一个洞还是有些松垮垮的。虽然夏天穿外套有些不伦不类,但父亲可是长年在锅炉边讨生活的男儿呢,这一点热你说算什么!但他看了看穿衣镜,觉得还是有些不对,走到厕所去,吱呀一声打开盥洗镜,把隔层里面的假牙戴起来,再用细密的尺梳梳头,银白色的发根渐渐变黑,头发也渐渐长长,父亲变回了我记忆中的样子,就跟记忆中的一样好。

该没什么遗憾了吧。

他说,我们去吃福州丸。

门口的脚踏车因为久没人骑,刹车被雨淋得有些生锈,但刹车坏掉算什么,我们的人生从来就没有刹车!

父亲牵着荒废已久的脚踏车,我只能自力更生在后座的货架保持平衡,他左腿一划一划,右脚踩上踏板,夜凉如水,我们加速划进梦境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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