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又津    更新时间:2017-04-25 15:12:47

父亲生病了。

这次不是痛风、不是车祸,他倒在自己的床下。

一早看到他头下脚上的姿势有点不太对劲,连话都说不出来,母亲叫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因为我的口音对方比较能听懂。之前有过叫车的经验,知道不能急,他会一个一个问你问题,这样才是最快的方式。不要哭诉你受到怎样的惊吓,把话讲清楚,最重要的是地址,否则车子无法开来。

救护人员说,这是中风。

当父亲从加护病房被推进开刀房,医生跟我说:“情况很危急,因为病患年纪大了,要装心导管有一定的风险,需要直系亲属签署手术同意书。”

这不是平常在电视剧听到的台词吗?竟然从医师口中一字不差听到,有点奇妙的感觉。我很认真地看保证书,虽然每个字都懂,但实际能做到的只有检查错字的程度,总不能让医师这样站着一直等我吧,但也不能签太快,那样好像有点随便。然后我把签好的同意书交给护士。同时了解一些本来就知道的事:

父亲在这世上的直系血亲,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

在这块土地之上,我们这个家族尚且没有亲人埋在这里。

不知不觉之间,父亲已经七十二岁了。

母亲和我坐在外面等,医院很安静,开刀的时间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但我只记得加护病房很专业,就算在医院混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床头有这么多仪器,它们发出的声音像协奏曲此起彼落。

装好了心脏导管,父亲很快地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办理出院手续。

父亲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健康,他开始走路,握笔写出来的字迹让人看不出来他曾经是中风的人。他继续从街口捡垃圾回家,但身边没有野狗的身影。他回到家里,一样很少对这个世界发表意见或抱怨,只是多了一些时间看电视。他早起看华视的平剧,皮黄腔拉长的音调也许可以让他回到以前的时代。

我们好不容易趁他住院丢掉的垃圾,又渐渐地多了起来。

这老人终究还是垮了。

他第二次中风送进医院,急诊室、加护病房、开刀房、普通病房,当病房也不能继续住下去了,我们只好把父亲移往安养院。

这次父亲再也搬不动任何垃圾,甚至也无法举起他自己的手。

他住进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室内弥漫着食糜的甜腻气味,他躺在跟别人一样的铁床上,跟别人理了一样的平头。

这时候,我才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白发,虽然我认识父亲时他已经是个老人,但没想到他还可以更老。

他的头发由灰色褪至银白,在父亲病倒以前,我从来没看过他的白发,因为他总是在浴室里摆上染发剂和细细的尺梳,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把发根染黑。出门以前,还要用发油抹上稀疏的头发,维持旁分的造型。

现在打开厕所,发油那种刺鼻的气味不见了。

没人会替他染黑头发,家里还剩好几罐没开过的红花油。

这样一个在意仪容的男人,静静躺在安养院的床上。

每次见他,他都问现在几点了,好像这是一个固定的问候,比吃饭还重要。

“现在几点了?”

“六点。”

“是早上还是晚上?”

“晚上。”

母亲把这个回答的机会给我,让我跟他说两句话也好。

虽然他床头摆着一个从家里带来的时钟,就跟我们以前住院的时候一样。

但他似乎连放在他床头的时钟都无法转头看见了——那是安养院里面唯一一个属于他的东西。他的西装、领带都不能带来,也都用不上了。假牙放在床头,但每天从喉咙灌食没有戴假牙的必要,不知道哪天开始连他的假牙都消失了。当然他捡的那些家具杂物都不能带来,有空的时候我们就一天丢一点,一天丢一点。

父亲和来看他的人关于时间的对话通常到此为止。

这时他会微微转头,看向白色的墙壁。

表示谈话已经结束。

然后我就回家。

但他如果继续说话,老实说我也听不太懂。

话语从那凹陷的嘴发出,咿咿呜呜,我必须通过母亲的翻译,才能知道他在问些什么。某次他问了一个从未问过的问题,我不懂,母亲也不懂,我们猜了很久,结果是——“读书读得好不好?”

好,当然好,好得不能再好。更具体地说是PR99的好,但父亲可能不懂,就是一百人取一人的意思。

后来他终于搞清楚我考上第一志愿的高中,不知道母亲是怎么跟他沟通,他竟然下了一个劳师动众的决定——要去邮局领钱给我,他要亲手签下提款单,当然是我填数字他签名,因为他的手一直抖,没办法把数字填进格子里面。

早知道应该留下那张提款单不去领钱才对。

后来他又问了同样的问题,他大概忘了我已经考上大学,我说很好。

这时候他连瞳孔都变成银色的了。

我看见眼前这个枯瘦的老人,一路从老家福建退守到三和夜市,从店铺退守到家里,最后撤退进自己的身体。

他从来不说自己吃过什么苦,也没有告诉他的孩子关于他的故事,他的父母、他的兄弟,还有他怎么学会做饼。

父亲的缄默使我无法想像他的身世,重建他所参与的战役、硝烟的气息,还有他身为一个人的处境。我能做的仅仅是,像母亲说的“就看看人家怎么写吧”,在更广大的历史之中定位父亲所在的坐标。

无论这样的测量有多么浮动不稳定,而且常常是错误的。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必然和他同时代的人一样,有着平凡的愿望,希望战争结束、平安回家,还有成家立业。

只是当他想到要成为一个父亲时,比其他人晚了二三十年。

第一次的婚姻,被大时代冲散。第二次婚姻,他无法跨越族群或教养的隔阂。第三次婚姻,他终于有了一个孩子。如此一来,他的人生才不算是缴了白卷。

家,对父亲而言,很可能是复数的概念。一个是新的,一个是旧的。一个是现代性的核心家庭,另一个是农村社会的古老家族。当他离开田地,踏上甲板的那一瞬间,他所呼吸到的,很可能是王朝崩解之后,前所未有的自由空气。

从此,他不曾再拿起锄头和镰刀,在海上展开全新的生活。

那时他才二十一岁,对未来充满希望,他必须比那些已掌握权势的人更快找到自己在现实的位置。父亲毫不留恋,独立于眷村和国宅之外,和建设公司交涉,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重新开始。

这个穿上西装的赌徒,在青年时代就赢得了一间自己的房子。

也许他还太过年轻,不愿意像其他比较老的人那样承认对现实失望,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跟他们一样。就算他失望了,他也轻描淡写。

他一直都是那个不服输的少年,因为他的青春从二十一岁才开始,自此不曾改变。即使中风多年,他都不曾讲过想死,尽管他的求生意志正在黯淡,他就像他这几十年做的一样,不说。

不说是他唯一的抵抗。

等我要拔管的时候,那管子和针尖轻易地像是从液体中拿出来,他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可是他已经尽责维持心脏的跳动,因为他的胸口都是烧焦的痕迹。

他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

不痛、不怕,心无挂碍,无所恐怖。

礼仪师替他盖上金黄色的诵经被,打开全自动收音机,经文不断地从扬声器流淌而出,不知道是谁推着父亲的床头,忽然间整个加护病房动了起来,只要是病床所到之处,全都刷——刷——刷刷拉起绿色的帘幕。

Curtain!

父亲的故事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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