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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一桥    更新时间:2017-04-25 15:00:53

把他的内裤拉扯掉了,他仍在睡梦中。

爬下身子,亲吻他,她喃喃地鱼鱼、鱼儿地叫着。此举,如同两三小时前在海龙宫上那样,她奋不顾身跳进长江,很真实,很具体,庄严而神圣。

犹如她在把他“干脆利落地彻底消灭掉”,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很配合,他倾毕生之力满足她。

高潮迭起的间隙,她有特别的感受:那年的秋风秋雨中,那个权贵女人,自带了红酒和那个酱油小壶,当装有毒药的酱油小壶对着那个也是在醉梦中的男人的嘴时,那男人,应该像此时的余渝,处在极度的幸福中,因为他的头,正枕在一个女人温柔的臂弯里。那年那月那夜,隔壁房间那现场,其氛围和细节与当下相近,只是隔壁房间所发生的事情,过后震动中国政坛。对重庆这座城市而言,是蒙羞,是沾上血水被玷污了,当然又刻骨铭心,长久难忘怀。

她身下的这个男人,也自带了红酒,还自带了两个精致的高脚酒杯,我们为爱而来,别无他求。

鸟儿轻脆的鸣声,唤醒他俩。梳洗毕,本应去餐厅吃早点,可他说没口味不想吃这儿的东西,只想吃麻辣小面。于是驾车离开丽景酒店。经过黄桷垭镇的重庆第四女子中学,上垭口然后一路往下。昨晚显得拥挤的一棵树观景台,此时不见人影,停车场亦空空如也,那棵突兀于峭壁上的黄桷树,则显得朝气勃勃,硕大树冠闪耀着灿烂朝霞。一个又大又圆又红的太阳,正冉冉升起。似乎精力不集中,他懒洋洋的,不过方向蛮稳,刹车也用得好,那七八个回头弯都转得相当规范:减速、鸣号、靠右行。

“唉唷,忘了忘了,那两个酒杯留在丽景酒店了!”陡然,他双手拍打方向盘,说道。

“两个酒杯,忘了就忘了吧,把它们留在那房间里,也许可以算是种纪念!”靠背放得甚低,几乎半躺,她戴墨镜,侧身,心满意足地把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并关注着他的表情和驾车的动作,此时口吻极其平静——离开1206房间时,她看到那两个高脚酒杯在阳台的茶几上,还有那个空酒瓶。她曾想,那现场已成为历史,留两个酒杯在那里,也许会给另外的一两个人一点思索或联想,哪怕这一两个人就是丽景酒店的服务员,也行。

一路下行,下到上新街,再经南滨路,在公寓楼大院外一小面摊前,停车。还未下车,他就朝小面摊喊:“老板,两碗小面,多放点青。”那老板忙,连头都没回,复述道:“小面两碗,多放青!”择座位坐了,他对她说,平日他和他父母早晨都是来这儿吃小面,从不在家吃早点。他给她说,这小面有学问,你看老板打佐料先放什么后放什么,顺序是有讲究的。她便摘了墨镜起身去观看,十三种佐料,老板出手极快,每次的先后顺序真的一样。

她回到座位问:“那么昨天早晨为了我,你妈你爸才专门弄了牛奶荷包蛋和点心?”

他点头,表示是这么回事。并说:“早晨吃小面吃习惯了,吃了再喝茶,通体舒透;哪天不吃还不舒服哩。这小面也算重庆一特色唷。”

须臾,老板端小面上桌。一是饿了,二是这面跟成都的面有点不一样,这面下锅后在沸水里跳几下即往碗里捞,不像成都的棒棒面,要煮好久。吃毕,她心服道:“好吃,好吃,明天早晨我们还来吃这小面!”

端碗把汤全喝了,他缓缓吐出一口像舒筋活脉后的长气,放下碗,撕卷筒纸递给她一节,亦把自己嘴上的红油用卷筒纸揩了。他咧嘴笑了,笑得很开心,似乎她爱上这小面,是件他期盼已久非常好的事情。

回到家,他父母正隆重准备晚餐,说晚上所有的亲戚都要来,连远在北碚的奶奶也要来。余渝立马被他父母安排做这做那,却不让温蓉做任何事,只叫她休息。她进书房,余渝很快给她泡了茶端进来。打开电脑,登录了QQ,想写点什么,她有个习惯,写东西前总是先拿了笔在纸上毫无章法地乱写乱画,当某个灵感来临或突然抓住某个关键词或某个头绪,方才从这些乱写乱画的素材中寻其结构和细节,再开始往电脑上打。找到纸和笔乱写乱画了好一阵,正无从着手之时,看到成都的导师也上线了,于是她和导师又讨论起论文的方方面面。导师仿佛经一夜思考,此时思路特别清晰,对她说:一、你的方向对,联系实际对当下一个地方的社会来一次深入的剖析。二、《近年重庆社会心理的调查及分析》题目好,抓人眼球,大有做头。三、重庆几年间几任官员的上下及反复,一批又一批官员的动荡,社会心理必有沉淀和垒块。表面看像神仙打仗,百姓跟着团团转,实质百姓心里自有打米碗,哪这么好忽悠。四、原始数据最重要,社会心理学就是扮演数据收集者的角色,在整理原始数据和调查资料的基础上,可从社会认知、态度、群体过程、社会影响、亲社会行为、亲和与吸引六个方面着手进行分析,从而提出自己的看法和论点。

晚餐丰盛,大人小孩满满当当坐了两桌,都是近亲,近九十的奶奶是主角。余渝父亲首先提议为奶奶的身体健康干杯!大家热烈响应;之后,他提议为“中国梦”干杯!大家热烈响应;紧接着他提议为欢迎温蓉的到来而干杯!大家亦热烈响应。为此,温蓉毫不畏惧地喝了三杯白酒。

兴情所致,余渝父亲放下酒杯,搓着双手,说为了今天难得的聚会,他要表演一个传统的节目。于是他清唱了一支古老而优雅的川江民歌《跑江湖》:手提搭帕跑江湖/哪州哪河我不熟/隆昌生产白麻布/自流贡井花盐出/合川桃片宝宁醋/金堂柳烟不马虎/五通锅盐红底白口/嘉定城把丝绸出/宜宾糟蛋豆腐乳/柏树溪潮糕油漉漉/牛屎扁的矿糕当烛用/泥溪板姜辣乎乎/内江白糖中江面/资中豆瓣能下锅/安定桥的粑粑搭鲜肉/泸州有名大曲酒/爱仁堂的香花胜姑苏/永川豆豉古蔺笋/合江有猪儿粑和罐罐肉/江津广柑品种多/太和斋米花糖猪油酥/好耍要算重庆府/卖不出的买得出/朝天门坐船往下数/长寿进城爬陡坡/梁平柚子垫江米/涪陵榨菜露酒出/石柱黄连遍山种/丰都出名豆腐肉/脆香原本万县做/其名又叫口里酥/夔门柿饼甜如蜜/巫山雪梨赛昭通/奉节本叫夔州府/古迹白帝曾托孤/臭盐碛武侯显威武/河下摆了八阵图/石板峡口水势猛/仁贵立桩征匈奴/言归正传加把劲/再往前走是两湖——他中气十足,唱得一点不费劲,每句尾音,似乎都带着那些地名的特征,带着川江两岸氤氲之气。坐他旁边的两位伯伯端着酒杯,跟着唱起来,连余渝和几个堂哥堂妹亦用筷子敲碗沿跟着吼唱起来。许是常常在酒精的刺激下这样吼唱,故而那些川江两岸的地名早已烂熟于心,宛如心田里被酒浇灌的庄稼,耳熟能详的特产自然而然蹦跳出来。

《跑江湖》得到长久的掌声和尖叫声,为此,大家又举杯见底。

他妈妈不甘落后,待川江民歌告一段落,她也要表演节目,并提议为红歌干杯!大家应和了。于是她打开那个小机器,在音乐的伴奏下,唱了几支大家都会唱的歌曲。实质是在她的领唱下的大合唱,因为全部人都会唱,连小孩子也会唱。

桌上的菜品都具特色,尤其那油炸的长江里的沙鱼鳅,皮脆肉细腻,清香,好吃极了;那黄腊丁做的汤,清,薄,淳,入口则暗藏河流的某种力量和气韵,心为之颤动;而那只硕大的红光闪闪的东坡肘子(又名冰糖肘子),竟被奶奶一人吃掉一大半。温蓉在心里感叹:一般老百姓的家庭聚会,能有如此融洽欢乐美好的氛围,许只有在重庆长江边的人家里才会出现。

坐首座的奶奶显得幸福而安稳,待红歌唱完,她招手把余渝叫了过去。余渝勾头,奶奶对他说了些什么,余渝兴奋地抬起头来大声道:“请大家安静,奶奶说有重要事情宣布。”再勾头,然后更兴奋地抬头道:“奶奶说,等我和蓉蓉结婚时,她要把她手上的玉环送给蓉蓉!”

哇!堂姐堂妹和堂哥堂弟们尖叫起来:“奶奶,这不公平,你是以相貌取人唷!”玉环是老古董,其价值可能不菲,这些后辈许早就盯上了。这个决定,对他们来说,是一打击。

奶奶细声回应道:“就给蓉蓉!我们老余家,是应该有个安静文雅的孙媳妇才对!”

虽在另一桌,他妈妈却听见了,像受了批评,有点无奈道:“他奶奶,你这话是针对我的吧,我不过就是爱唱几支红歌而已,也算不得张狂的人唷!”然而玉环进了自家,就是受点批评,亦无所谓,她便叫蓉蓉去对奶奶表示感谢。温蓉起身过去拉着奶奶的手,躬身下拜道:“谢谢奶奶!”

奶奶那瘪着的小嘴,此时高声道:“渝儿,给我倒杯酒!”

余渝倒酒,伺候奶奶喝了,双手捧着奶奶那张皱巴巴的脸,狠狠亲吻一下。 

回到这边座位上,他对温蓉悄声道:“刚才奶奶还跟我说,你是个会生娃儿的女人。”她问:“为什么?”他神神秘秘道:“奶奶说,她会看人的,而且绝对看得准。我也问她为什么,她说看你的屁股就知道了!”她脸猛地红了,转瞬,她明白这是奶奶对她的最大的赞美!

喝了酒的原因,送走奶奶和所有亲戚回到屋里,意外出现了。当时,余渝急冲冲进了卫生间,他妈妈耳尖,听见书房有铃声响,就进去拿个手机出来,说:响了好几次了,蓉蓉,你接,你接,不晓得是哪个来的?看是余渝的手机,温蓉回答道:“是余渝的,等他接好了。”可他妈妈就要她接,说你接他接都一样,响了好几次了。

手机到手,有种预感,此次重庆之行不愉快的事情即将发生。看了手机屏幕,是个叫方蒙蒙的来电,她摁下接听键。

手机里的方蒙蒙叫着:“鱼儿,鱼儿,你做啥子唷,老不接我的电话!”温蓉不知如何回答,手机里的女人继续说:“鱼儿,明天下午老地方见唷,不见不散!鱼儿,你啷个变成哑巴了,不开腔,我是方蒙蒙!”

她把手机递给他妈妈。他妈妈贴耳听,里面那个方蒙蒙还在说个不停,他妈妈脸色骤变,知道这电话闯祸了。

她独自进了书房。不一会,听见他从卫生间出来在责怪他妈妈乱接别人的电话。他妈妈回应道,“你自己不把手机放好,到处放,电话来了,我帮你接了,你龟儿子还不高兴!”他妈妈居然骂起儿子来。

那不祥预感,此次重庆之行肯定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现在来了。

她暗忖早发生比晚发生好。可此时不想在家里引起争吵,她步出书房,见他父亲仍在厨房收拾,他妈妈气鼓鼓坐在沙发上,他则握着手机立在茶几旁高度紧张地注视着她。她对他轻声说道:“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没等他回答,她径直从他身边过去开了门,走了出去。

听见他妈妈在叫他快追,不要出什么事。他倒镇静自若似的说,“不会的,蓉蓉不会的,她单独走一走,也许会更好。”又听见他父亲在厨房呵斥他妈妈,并不无担忧道:“小温在重庆如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向人家父母交待!”

第二天早晨,他们四个人一起出门,坐电梯下来,出公寓楼大院,去那小面摊吃小面。小面摊老板眼睛管用脑子也灵活,端给温蓉的面,跟他妈妈的那碗一样,汤宽面少青多,其分量恰到好处,正合她胃口。

吃完小面,他父亲嘱咐道:“晚上大家最好都回家吃饭,家里还有那么多现成的饭菜,如不吃,坏了倒了可惜了。”嘱咐完,他踏上那条通向南滨路的石梯去海龙宫上班,此石梯挂在楼宇间的坡坡坎坎上,且掩蔽在稠密的黄桷树丛中,弯弯曲曲,狭窄而陡峭。他妈妈背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朝温蓉挥挥手,跳上一辆公交车去市文化宫排练。她开车送他去公司上班。看他进了公司大楼,她把车开到解放碑,找前天停车的地方停车,然后在解放碑附近的重庆书城、经典书店和现代书城待了一整天。中午就矿泉水和面包。下午四点半,她抱着买的几本书,走到停车场,余渝已坐在车内。空调开着,音乐响着。她坐进去,说道:“今天有收获,淘到几本好书!”而后又说:“快回家吃饭,我好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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