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对流行音乐不热衷,他把音量调到最低。磨磨蹭蹭的没有急于起步,他像在等待什么。温蓉正觉奇怪,旁边一辆红色的车子突然鸣笛猛起步向前。笛声长而尖锐,活像抗议示威又似乎表明就是要抢先这一步,其车尾差点剐着了余渝的车头。只小声咕噜一句,余渝没发火,温蓉更觉奇怪。她看见那车由一位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子驾驶。她问:“是熟悉人?”余渝半晌才回答:“哪里,根本不认识的。”同时挂档给油缓慢起步。
车过南坪长江大桥,却没有回家,他带她到南坪一条小巷里吃什么“老三样”。她说恐怕不好吧,你老汉早晨专门打了招呼的。他颇不以为然道:“没事,老汉那里,晚上回去我自有办法对付。”进了小巷里的老三样餐厅,因刚到五点,还无其他顾客,服务员对他俩的到来,热情得很。坐下,他正点菜,她的手机响了,是她妈妈打来的,她便出餐厅门,站在门沿前的遮阳棚下接听。
太阳已偏向江北塔子山方向,仍大而红,街面行道树稀少,基本无行人,过往车辆不时反射出耀眼的强光,虽已近傍晚,可这座城市还处在极度的高温中,无风,无一丝云彩,那些林立高楼的蓝色玻璃聚积热量似乎又裂变释放热量,如不戴墨镜,四周明晃晃而刺眼。
她妈妈出状况了,声音微弱,近乎绝望或说在哭泣,这是从未有过的。她妈妈说:“蓉蓉,妈妈快不行了,你如果还认你这个妈,你就马上回家!”简洁,好像也式微,却依然透着固有而倔犟的劲头。她立刻回答道:“妈妈,你没事吧,蓉蓉我马上回家!”
良久,她妈妈方才嗫嚅一句:“快回家,蓉蓉!”
不会是吃了安眠药或割腕自杀?或是病倒了?妈妈!
她返身回到厅内,还未坐下,手机又有响动,是她父亲发来的短信:“蓉蓉,快回家!爱你的爸爸。”这是第一次收到父亲的短信,家里真的出事了!泪水涌了出来,她感到冷,立式空调的冷气正对着他俩。这座位是他挑选的,他说在前他常常坐这个位置,对着空调,凉快。她擦拭泪水,说,“好冷,我们换个座位吧!”
他惊慌失措,这是第一次看见她掉眼泪,而且是无声的连珠般掉落。他连连问:“蓉蓉,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以为是方蒙蒙请了私人侦探弄到了她的手机号码,或就是跟踪他俩尾随而来,在外面已经跟她发生了不愉快。重庆女人会这么做,而且做得出来,这,他知道。这样会给她太大的伤害。对此,他还无应对的方案或说策略。
刚才停车场驾驶那辆红色车子的就是方蒙蒙。上午和下午,方蒙蒙打来好几个电话,要与余渝见面。推辞不掉,万般无奈中,余渝只好在解放碑停车场与她见面。在之前,方蒙蒙知道她有个大学同学温蓉的存在,现在她只有一个要求:要看一看这个成都女子,如果比我漂亮,我就撤退。
自信,也有把握,温蓉不管相貌身材气质,她方蒙蒙看一眼,必言撤退。然而眼下她方蒙蒙食言了尾随而来了?!余渝感到万分恼火。
温蓉爱好美食,每次品尝美食后她都会有独到的见解。带她来这小巷里的老三样餐厅,活像画蛇添足了,没讨好不说反而引来如此麻烦,除万分恼火外,他还有一种彻底的沮丧和失败感。
想按温蓉说的调换座位,可头道菜已上桌,余渝去把空调的出风挡板调换方向,并问她:“这样可不可以?”可她却说:“余渝,我要回家!”他一怔,说:“好,好,我们回家吃晚饭,不在这儿吃了!”他发现门外并无情况,于是他认为是到这儿来吃饭,和选的这座位,引起她的怀疑或什么联想,从而情绪波动,她要反悔了。
昨天晚上,他已向她保证,有关那个电话和电话里的那个方蒙蒙,待时机成熟,一定会给她一个解释。昨晚她独自在南滨路徘徊了许久。这江水之城跟三天前一样,皓月当空,江风徐徐,凉意丝丝,红彤彤的夜空下,江上又有一艘大型的游览观光船驶过,船上的音乐仍弥漫两岸。江边乘凉的人还是很多,她想起那天他带她下到江边,脱了鞋踩水玩的情景。那泊在海裳溪江段的海龙宫依旧灯火辉煌,其尾部的回水湾色彩斑斓,在他的保护下,她曾在那儿游泳。“长江是条成熟而富有包容性的大河”,这话出自他父亲之口,当时他父亲唱了那首《跑江湖》后,在一片掌声和尖叫声中,近乎陶醉,喃喃地说了这话。眼前这条成熟而富有包容性的大河,应该给了她启发,而这座具有立体感的江水之城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对她而言,无疑有着强大的吸引力,虽然这座城市跟它的气候和火锅一样略显粗糙,似乎还给她的爱情注了水掺了假,然而这好像都缘于自己母亲的态度,使余渝的自尊心受到打击所致。
在公寓楼大院的门口,余渝接到了她。他反复对她说,有关方蒙蒙的事,一定会给她一个解释。她十分大度地回答:“过去的事,你可以把它压缩了打个包,不用解释,把它放进回收站,待时机成熟了清空回收站,就行。”
现在,他以为她对昨晚的承诺,反悔了,要与他算旧账,便怅然地在心里叹息女人的变化无常。正叹息之时,他手机有动静,方蒙蒙发来短信:“相貌气质俱佳,我撤退,祝你俩幸福!”
暗暗叫声好,似卸掉了一份压在肩头的重量,他当机立断,对正在上菜的服务员说:结账!那服务员吃惊道:你们才上两个菜,还没吃,就结账?他快速掏出钱夹,坚决道:对,结账!
坐进车了,她才对他说:“余渝,我要回成都的家,我妈妈可能出事了,你现在送我去龙头寺火车站,我可能还赶得上动车的最后一班!”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哦,完全是虚惊一场!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方蒙蒙已主动撤退,她也不是对昨晚的承诺反悔,便在心底连连叫好。他发动车,看她勾着头,还在暗自流泪,递给她一沓纸,看她情绪有所缓解而安静下来,他挂档起步。车没有过南坪长江大桥,穿向阳隧道,再过嘉陵江大桥去江北的龙头寺火车站,而是经菜园坝长江大桥后朝左,驶向了沙坪坝方向。
当车过重庆大学城,到了成渝高速的收费处,她才发现没去龙头寺火车站,问:“余渝,这是去哪里?”他说:“我争取天黑之前,你能回成都到家,见到你妈!”
出了收费站,他小心翼翼道:“我想,你妈不会有事的,你妈是高级知识分子,她应该很懂事!”他寻措辞安慰她,说心里话,他不想提到她妈妈,可得服从现实,他主动提到了她妈妈。
成渝高速四百多公里,在前他已经跑过多次,熟悉路况。四小时的行程,他想三小时半完成。不断变道超车,他的驾驶不规范且超速了。他的手放在了变速杆上,又要强行超车,见状,她伸出左手,轻轻地放在他手上面,这是一种提示:别违章,别出事,安全到达目的地,才最重要。
为了安全,为了缓解他的紧张,她主动开口轻声问道:“会不会影响你明天上班?”他说:“没事,送你回家后,如你妈没事,我还可以在天亮前赶回重庆去公司上班。”他抬起右手臂,让她看他的肌肉,说:“看,我这身体,熬个把夜,完全小菜一碟!”又说:“就是明天回不来,也无所谓,打个电话请几天假也是可以的,我是公司开发部的头、业务骨干,公司老总对我很宽容。”
至此,她情绪才算稳定下来。她拿出手机,把耳机连上,一只耳塞放进了他的右耳,一只放进了自己的左耳。他听见了昨晚他们在餐桌上吼唱的《跑江湖》,虽嘈杂,杂音甚多,可父亲那粗壮的嗓门很是嘹亮,自己和两个伯伯及堂哥堂妹们的声音均听得清楚。他惊叹道:“昨晚你录了音,效果不错嘛!”听完《跑江湖》,她又放下一曲,竟然是那天晚上在海龙宫那渔老大唱的那首好耍的《川江情歌》。原生态的歌声伴陪他俩一路向西,渐渐,那个又大又红的太阳沉了下去,其余辉,把远处的和近处的浅丘一概染成中国红,而一列相向而行的“和谐”号列车,正在她右侧的铁轨上飞速前进。她想今后的日子里,也许会常常在这动车和高速上来回了;面对窗外如此壮阔而略带浪漫的景色,她认为值。
经过壁山、铜梁、潼南,看路标,将即离开重庆进入四川境内,她摘了耳机,提醒他给他家里打个电话,告之晚上不回去吃晚饭。电话里,他妈妈又问,今晚你两个又要去一棵树看夜景,看一夜?他妈妈的声音蛮大,她都听见了,她不好意思咧嘴笑了笑。他则学着他老汉的腔调,回答道:“妈,年轻人的事,你不要管得这么宽嘛!就是看风景看一夜,年轻人认为值,就让他们去看嘛!”
南坪老三样餐厅的菜,最后是打包带上了车。此时,温蓉拿出来,一手用牙签挑着,一手做碗状在余渝下巴下接着,极有耐心地喂他,同时,自己也吃一点。
华灯初亮之时,他俩到了成都。进了小区,停车,都走到温蓉家的楼下了,余渝突然不敢上楼,说:“我就在楼下算了,如果你妈妈真有状况,我再上去。”还没见过她妈妈,不自信,有点怕,他知道她妈妈心目中的女婿,应该是个有博士头衔的成都人。在温蓉的鼓励下,余渝最终还是上楼进屋见了她妈妈。
没有生病更没有吃安眠药或割腕自杀,她妈妈就是心情一时郁闷而想马上见到女儿罢了。当知道接到电话,余渝就开车把温蓉从四百多公里外的重庆送回成都,又见余渝的身体紧凑而健壮,其脸庞棱角分明,与温蓉十分般配,而且还看出俩人有几分夫妻相,她妈妈对余渝有了好感。
在温蓉反复耐心的劝说下,她妈妈像成都平原不暴热暴冷而凉爽温润的气候,同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一年后,温蓉的论文《近年重庆社会心理的调查及分析》得到好评,顺利通过,她拿到了毕业证和学位证,并在重庆一所高校找到工作,任学校学生处下属的心理健康教育中心的专职教师。余渝工作挺努力,他俩先买了车,跟着在长江边的南滨路买了小面积房子,首付由双方父母各出一半,按揭从余渝每月工资中扣。温蓉的妈妈又出了一笔钱,把他俩的房子装修得温馨而浪漫。两年后,温蓉怀孕了。一天,她单独去了下半城下回水沟的古董市场,让那些老板估估奶奶给的玉环的价,其价位让她大吃一惊,从此不敢把玉环戴在手上,小心谨慎地收藏了,思忖作为传家宝留给肚子里的宝宝。当温蓉生产坐月子时,余渝父亲真的弄了两条长江里的白鳝清蒸了给她吃,由此她的奶水相当充足。余渝的妈妈只得暂时放弃唱红歌,天天在家带孙子。他妈妈的话仍多得吓死人,除了天天唱几支红歌外,就是给温蓉讲窗外那长江里的传说神话和镇江鱼的故事。听多了,温蓉萌动了把这些长江里的传说神话和故事写成小说的念头。余渝支持她。然而他父亲则说:“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写出来可能没有人看!”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