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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一桥    更新时间:2017-04-25 15:00:20

“八百?”她问。

“八千!”他回答。

她说:“这钱是你妈给我的哈,你得替我保管好,不许乱用!”

他回答:“当然!当然!”

沿长江南滨路到了洋人街。洋人街如同成都的“国色天香”或“欢乐谷”。因是周末,人多,水中的游乐项目更像锅里煮水饺,人挨人。余渝给她讲,南岸区政府曾在此搞过一次近两万人的红歌会,那气势,那场面,吓死人了。哦!温蓉想起昨晚看他妈妈的影集,就有此场景,漫山遍野都是穿着演出服激动不已的演员。这吓死人的气势和场面,是为哪桩哩?!转一圈,用手机拍了许多照片,因太拥挤,又骄阳似火,他俩便离开洋人街,开车过大佛寺大桥,到了江北嘴的重庆大剧院。停车,转一圈,面对正同长江汇合的嘉陵江,温蓉说:“这么特殊的地理位置,整个外观像土坦克的建筑,有点煞风景唷!”余渝表示同意,说好多重庆人都这么认为,重庆大剧院像个土坦克!因无剧目可看,就开车过嘉陵江黄花园大桥进入市区半岛。在解放碑逛一圈,进一家自助西餐店吃牛排、火鸡、龙虾,喝黑啤,吃水果沙拉和冰激凌。下午两点时,温蓉提醒余渝,该去看他妈妈的演出了。他却不屑道:“有病呀,看老头老太婆的演出,如果我们公司的人知道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她说不过他,知道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些老年人的自娱自乐罢了。可她坚持要他给他妈妈去了电话,说堵车,去不了。电话里,他妈妈好遗憾,应该知道他俩在骗她,也不戳穿,还叫温蓉听电话。她拿了他的电话,他妈妈对她说:“蓉蓉呀,这次你们来不了,就算了,下次一定来给我捧场,给我照相,给我录像。”她一一答应,说下次一定去,心里就很过意不去。温蓉曾上网查资料研究过他妈妈这代人,知道他们十四五岁时,最大的奢望或说梦想就是成为“宣传队”的成员,特别是部队文工团的成员,穿着军装拿着《毛主席语录》在舞台上跳《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现在条件好了,他们自娱自乐,弥补年少时的缺憾,寻找当年的感觉,无可厚非,属十分正常的社会现象,亦算社会的进步。

她学的专业是社会心理学,导师是个最反感雷同和“喜大普奔”等套话的海归,对自己学生的要求,处处与众不同。余渝听她讲过,曾担心道:“你跟了这样的导师,是福还是祸,只有等你拿了学位找到工作后,才能下定论。”她却庆幸自己师从这样独特的导师,能够学到真本事。

他俩去了朝天门。朝天门广场被烈日烤着,游人不多,有一群好像远道而来的学生躲在树荫下写生,其构图多数是长江与嘉陵江汇合后波涛汹涌浑浊的江面,江面上卧着朝天门大桥,大桥后面是江北人头山上的白塔,白塔上方都悬着个大而圆的太阳,而江北嘴那土坦克似的重庆大剧院都未入画。拾阶而下,江边有人挥舀舀鱼,此人戴顶草帽,半边身子泡在水里,那舀沿岸壁顺流而下,起舀上行,再沿岸壁顺流而下,如此往返,那舀的网眼细密,不时就有白花花的鱼儿离水上岸。泊在码头的趸船都宽大,那与堤岸连接起固定作用的钢缆全绷得直直的,凭空发出呜呜响声,仿佛随时有断缆跑趸的危险,而供游人上下的铝合金跳板,其衔接处在激流的冲击下,磨牙般左右错动,吱吱嘎嘎响个不停。他给她讲,因三峡大坝的原因,冬天这里反而满满当当的是高水位,这儿是个平静的大湖,现在为了给洪峰留库容,故而水位低,方才看见这两江汇合后的激流和波涛。

“我说嘛,来重庆就是要夏天来,夏天来了才看得到重庆的真面目。”听了他的介绍,她瞥他一眼如是说,且反问:“你说是不是?”

“你说的也是,夏天来重庆,才能体会真知格的重庆味道!”他老实回答。

他带她上了游览观光的快艇。这快艇从朝天门逆长江上到南坪长江大桥,然后折回朝天门,又逆嘉陵江上到嘉陵江大桥,再返回朝天门,来回几十里,算在重庆城的核心区域穿梭。她一直顶着遒劲的江风,在艇尖兴奋地哦哦叫着。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乘船,而且乘的是快艇,在江中劈风斩浪飞驰,其感觉宛若**中的高潮。他给她拍了许多照片,用她的手机给她录了视频。踏着吱吱嘎嘎响个不停的铝合金跳板走下趸船,她翻看视频,看到自己戴着墨镜,昂头翘脸,双手张开,长发飘飘,水花在身边飞扬,酷似电影明星非常拉风,像征服了这两条大河又像是融进了这江水之中,她感到痛快极了。

回重庆工作才两年多,余渝混得不错。吃西餐和乘快艇都用的会员金卡,不付现金的。他说因工作需要,公司办的会员卡,可以打折。她问打几折?他含糊回答,好像对折吧。他的驾车技术也大有进步,停车、起步、给油、刹车、方向等均相当有章法。从下半城经过千厮门、望龙门、储奇门,到石板坡过长江大桥复线桥回到南岸的南滨路,他俩上了泊在海裳溪岸边的海龙宫。

这是艘近两百吨的仿古大龙船,海龙宫上下楼层还有观光电梯。他父亲见人就介绍:“这是我的准儿媳,在成都读研究生!”他父亲人缘相当好,这海龙宫上好像除了老板他就是老大。在四楼一间名为“涛声依旧”的包房里,晚宴丰盛,温蓉尝到了长江里极为稀少珍贵的江团和岩鲤。他父亲的几个同事陪座,还有一个打渔船的老大,都是吃水上饭的人。他们都会吼唱年代久远的长江纤夫的号子,并且以号子为酒令,你上句,我下句地接龙,谁慢了或乱了节拍或错了词儿就罚酒。几杯酒下肚,无人提议或邀请,那渔老大扯开嗓门唱了一支非常好耍的川江情歌《一心恋妹到如今》:

情哥好比一盏灯,

一心恋妹到如今。

走了多少黑夜路,

摸了多少冷墙壁,

拱了多少蜘蛛网,

踩了多少水坑坑,

刺笆林林走成路,

茅草坪坪踩成坑,

站到又怕人看见,

坐倒又怕蚊虫叮,

打死蚊虫好几两,

坐死蚂蚁好几斤。

渔老大精瘦,嗓音怪异,时而尖窄,时而沙哑,却韵味十足,这是真正的原生态,如同眼前这古老而成熟的长江,温蓉听得如痴如醉。

余渝的妈妈没能按时上海龙宫,说在哪里加演一场。他父亲说余渝的妈妈从来都是这样,是个真知格的麻大烦,就为了她那红歌。说归说,烦归烦,他父亲叫余渝开车去接他妈妈。余渝不想去,说她来不了就算了嘛,我们吃我们的。他父亲很生气,重重地放下酒杯叱令道:“你必须去!”余渝只得离席下船上岸开车去接他妈妈。没曾想,他妈妈来了竟然成了这里的绝对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几个水手和那渔老大全都顺着她恭维她,好不热闹。她穿着大红大绿的演出服,还未卸妆,一进包房就得到满堂的掌声。菜没吃一口,酒未喝一杯,几个水手和那渔老大即要她唱歌跳舞。不矜持不扭捏,她精力充沛地唱了一支有难度的《八角楼的灯光》,跟着搬开凳子并把桌子也挪动了,跳了一曲《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她有个小机器,自备音乐,说里面收录了三百多首红歌,应有尽有。

她的嗓音和舞姿,在业余中算佼佼者,都说她生不逢时,有这么好的文艺天赋,年轻时被埋没了。她不置可否,笑呵呵道,啥子天赋唷,我们这叫老来疯,自娱自乐,活得愉快就行!温蓉认同生不逢时、年轻时被埋没的说法,知道他们这代人年轻时,生活对他们不公平,因为基本无选择职业和生活方式的权力。

酒足饭饱,从包房出来,坐电梯下到底层船尾甲板,他父亲拖张凉椅,叫他妈妈休息,他妈妈就躺在凉椅上了。看她可能是累了,温蓉坐在她旁边的一缆桩上,陪着她。余渝和几个水手及渔老大可能意犹未尽,都咚咚地跳进长江游泳。此时,江北人头山那边还有一大团残余的火烧云,一轮明月却已升空,天少有的蔚蓝,有淡淡的星星,城区半岛的倒影还未出现,阔大江面呈橘红色。因浩浩荡荡的江水就在眼皮下,加之那自然的浪头啵啵地拍打着船梆,仿如饿了的婴儿要奶吃,温蓉觉得被一种少有的温馨的古典之美所笼罩。

他们开始从船头的二楼三楼往下跳,乃至上到四楼五楼往下跳。跳冰棍,跳飞燕,跳翻滚,双人跳,甚至多人一起跳,其姿势当然比不了中国跳水队,但也把温蓉看呆了。他妈妈说:“吃饱了,他们常常这样跳。”大厅和包间里的吃客,纷纷离席走到外面甲板上,伏在舷栏上观赏这渐近夜色中的跳水表演。从船头下去,在激流里冒出头,奋力搏几把,便回到船尾的回水里,从跳板小浮趸处攀缆绳爬上来,再去船头往下跳。

“蓉蓉,下来游一回,敢不敢?”余渝在水里大声招呼她。

她连连摆手,表示没这个胆量。

“下来游一回嘛,我保护你!”余渝在水里继续邀请。

还是摆手,不过她有点动心了。

她会游泳,当然是在长方形无风无浪的游泳池里游,对着这么一条大河,如此湍急的流水,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无下去的胆量。不过她有点后悔,此次来重庆,她做了精心的准备,可就是没带那件她十分喜欢的泳装。她想如果带了泳装,我倒是有可能下去与长江亲密接触一番,毕竟有余渝作保护,怕什么哩!

他妈妈劝她不要下水,说:“长江淹死会水人,他们这么嚣张,哪天要去唐家沱报到!”她不懂,问:“去唐家沱报到,是啥子意思唷?”她妈妈便解释:“长江每年淹死的人,不知有多少,大多数是会游泳的人。这江面上,有时隔几天有时天天都看得到漂浮的水打棒。水打棒就是淹死后的浮尸,在我们家窗子都看得见的。从这里往下游走是王家沱,王家沱往下是窍角沱,窍角沱下面是白沙沱,白沙沱下面就是唐家沱了。唐家沱是个巨大的回水湾,所有从上游漂来的水打棒,都要在回水湾里打转转漂不出去的,所以说只要是唐家沱上面淹死的人,都去唐家沱收尸。老重庆人爱说这话。”他妈妈可能是躺着歇够了,这时半坐起来,又给她讲:“长江里有种白鳝,这白鳝从水打棒的屁眼钻进去,专吃死人的内脏,这白鳝大补,特别是产妇吃了最好,等你和余渝结婚有娃儿了,我叫他老汉给你弄几条来吃吃。他老汉会弄鱼,做的鱼汤,那真的是不得了,明天就叫他在家里弄几样给你尝尝。”他妈妈又给她讲了许多长江的传说和神话以及种种长江鱼镇江鱼的故事,而且这些传说神话和故事,其发生时的细节多与她男人有联系,这些传说神话和故事,显然她从她男人口里听来的。她又讲:“我两个是在长江边认识的,我男人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年头,穷嘛,冬天我们都背衣服到长江边去洗。那次,从上海来的东方红32号大轮船,从我们面前过去,我们几个女娃娃只顾追着浪头玩,我的一件衣服顺水漂走了。我发现后就急了,那可是我才做的一件印花的新衣服,才穿头次,我奋不顾身去追,于是被浪头卷进了流水里。那时恰好他在江边舀鱼,他丢了鱼舀跳进水里把我救了起来。等我把肚子里的水吐完,人也清醒了,那时的我也疯得很,我对他说:‘你是我的大救星,我要和你耍朋友!’当时,我才十五岁!我就这么把终身给定了,你说我好耍不好耍!你说我命中注定是不是该与他生死相陪!”她又讲:“不要看我表面上快快活活,并且对他两爷子发号施令,其实大事要事,都得听他两爷子的,特别是听他老汉的,他老汉眼界和心胸比我开阔得多!”

话说得多且快,他妈妈可能口干还尿胀,叫温蓉自个儿坐一会,慌慌张张起身上楼找他父亲去了。恰好这时,余渝游了过来,踩着水,他用手掌击水射她。掌弓得好,击的水竟能射出七八米,几乎上船射到温蓉身上。她仍端坐于缆桩之上,也不躲避,就看他射不射得到。猛然,她冒出个怪异的想法,如果做爱时,他**能射这么远这么有力,那不得了!被自己这怪异而唐突的想法逗乐了,她不由捂嘴哧哧地笑开了。怕在水里的他看出自己的笑不怀好意,她准备起身再作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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