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连续暴雨,低洼处的社区和街道已成灾。天气预报说半月内仍将有大雨甚至暴雨。温蓉决定去重庆。
途中,温蓉给余渝发短信。余渝回短信:夏天你来重庆!!!看见三个惊叹号,温蓉自言自语道:是你叫我夏天来重庆的嘛!
“我说过叫你夏天来重庆吗?”余渝问。
“你肯定说过,大二和大三时都说过这话。当时我就说:我如果去重庆,一定是夏天!”温蓉还反问,“现在我来了,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哪会不高兴哩。余渝今天确实有事,他们公司这几天事多。小温你多吃菜,这鸭肠新鲜得很,烫好了,脆,是这店的特色菜!”余渝的父亲替余渝回答温蓉的反问,同时夹了鸭肠放进汤里,示意温蓉自己掌握火候。
余渝耸耸肩,配合父亲道:“公司新成立了开发部,叫我负责,这几天确实忙,忙得团团转,我老汉都晓得的!”
看他父子俩如此默契,温蓉心里掠过一丝不快。
已是傍晚,天上那个红艳艳猛烈的太阳化掉了碎掉了,落进长江变成江面上跳跃的灯火,夜重庆的帷幕正徐徐拉开。此刻他们三人坐在南滨路一家叫“高脚杯”的火锅店吃火锅。当跨出“和谐”号列车,站在重庆这片土地上时,温蓉被吓了一大跳,阳光呛人,起码四十度,毫无道理的巨热暴热。这就是传说中的重庆夏天,果然与成都有天壤之别。余渝没去龙头寺火车站,而是他父亲开车接的温蓉。余渝在前好像有应酬,已经喝过酒了,可他坚持说没喝,叫了啤酒和温蓉对饮。
这“高脚杯”火锅店居高临下,南滨路的风景及江边密密麻麻乘凉的人都看得很清楚,而对岸城区半岛的倒影浮于江面,既波光纵横又金碧辉煌,远处和近处的几座大桥则流光溢彩,置身于如此立体的景象之中,温蓉多少有点惊讶。不想与余渝不愉快,她享受风景,观察这火锅店。无空调,几个大排风扇呼呼地转着,热,这儿也是巨热暴热,然而众多的大汗淋漓的吃客,都很过瘾的样子。真是名副其实的火炉。温蓉说:“这就是你说的夏天吃火锅,吃了才过瘾。”余渝答道:“对,吃完了,流干了汗,到江边去走一圈,舒服得很!”
流了许多汗,火锅味道跟成都有点不一样,是真麻真辣真鲜,是无拘无束的麻辣鲜。因有心理准备,温蓉还能接受,吃了不少。吃毕,余渝父亲买单后,开车先回家。她主动小鸟样依偎他,并挽了他的手。他俩漫步南滨路。江风徐徐,凉意丝丝,这江水之城自有一番别样的风情,红彤彤的夜空下,江面有一艘上行的大型游览观光船,船上的音乐弥漫两岸。江边乘凉的人还很多,他俩也下到江边,脱了鞋踩水玩。余渝说现在只有江边才凉快,岸上热得很,家里基本二十四小时开着空调。她说:三大火炉之首嘛,果真名不虚传,如同“炸油条”!说了这话,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并且用脚去踩他的脚,踩得水花四溅。
“如同‘炸油条’!”是他俩的密语或说暗号。
她大三的那个暑假,他没回重庆,那天经过精心准备,他化了妆,溜进女生公寓,在她床上蚊帐里,因时间短促加紧张,俩人被热得够呛,大汗淋漓中偷尝了禁果。当他从女生公寓出来时,被管理员逮着,为此惊动了公寓管理科的那个何科长。回放门厅监控记录,前后总共就二十多分钟,还要上五楼下五楼,何科长便主观自信地下了判断:如此短的时间里,干不了什么事,叫他两个各自写份检查,可免于行政处分!头次就整得大汗淋漓,事后两人都形容如同“炸油条”!可此时此地,重提这话,她感觉他没啥反应。收住笑,沉吟了片刻,她说:“余渝,今晚我去住宾馆吧。”他快速答道:“笑话,你到了重庆,你去住宾馆,我妈我老汉不把我骂死才怪!”
他俩是大学同学,他大她一级,在学校社团相识相爱,是人见人爱的一对。他对她说:重庆崽儿找成都妹儿,绝配!——这话他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她认同这绝配之说,几年里共同度过许多美好时光,余渝对她相当不错。大学毕业,他回重庆工作,她考研留在了成都。她妈妈不赞成她找个只有学士学位的重庆崽儿,要她找个有博士头衔的成都人。她后悔直言,竟把妈妈的原话对余渝讲过,这好像伤了他的自尊心。
行李已被他父亲拉走了,也就是说,今晚她必须住他家。看得出,他父亲对她是满意的,但他母亲呢?她多少有点忐忑不安。他说他妈妈的特点就是话多得吓死人,要她有心理准备。这让她真的紧张起来,因为平日里她话不多,最不擅长家长里短。
踏进他家,他父亲让她称余渝的妈妈为“孃孃”,说重庆人都这么叫。她本要叫阿姨,便入乡随俗叫孃孃,而且规矩地弯腰行礼。
“可以嘛,渝渝,整这么个美女来做我儿媳,好,好得很嘛!”他妈妈只看温蓉一眼,就上前拉手让她坐在了身边。一大块冰镇了的西瓜递到她手上。“吃,快吃,冰镇了的吃起舒服!”然后又哧哧地各自笑开了,还指着余渝说:“我儿吔,你好有福气唷!”
吃了西瓜,他妈妈又要给她削苹果,她连连摆手道:“吃不了了,孃孃!”这么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好,虽不习惯,但多少有点受宠若惊,很受用。从小到大,她父母对她总是严厉,特别是她妈妈,从来都是对她发号施令,吃水果,总是她帮她妈妈削皮。
显而易见,这个孃孃是个坐不住的人,她起身说道:“余渝,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便拉了余渝进里面卧室,好像只说了一句话,旋即,余渝又跟着他妈妈出来了。他妈妈递个厚厚的红包给温蓉,说是见面礼。温蓉不要。他父亲竭力劝道:“她都准备好了,你就收了嘛,没啥子意思的,就是表明她喜欢你!”温蓉便说:“谢谢孃孃!”转身把红包递给了余渝。
很快,这个家庭的特征显露出来。他妈妈问她喜不喜欢唱歌。她说一般,也能唱一点,因学业忙,很少唱的。他妈妈说她天天唱,唱红歌,在社区唱,在人民大会堂唱,还去过北京和香港澳门唱。他父亲便嘲讽她,说家里来了人你就开始你的传销,生怕人家不知道你会唱红歌,唱到北京唱到香港唱到澳门!不理睬他父亲,他妈妈搬出几大本影集给温蓉看,指着照片这个那个眉飞色舞作解说,影集看完了,起身又要拉她进书房上网看他们演出的视频。他父亲制止了她,说:“行了吧,你过瘾,得慢慢来过嘛,让小温休息了,小温今天是坐了火车的!”
说心里话,温蓉反感大办红歌会,学校那个团委书记,也曾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大办红歌会,她参加过一次,就再不参加了。然而眼下她顺着他妈妈恭维他妈妈,说她唱歌唱得好年轻唷!的确如此,他妈妈的面相,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穿着也不俗。
余渝支持老妈唱红歌,说唱红歌总比整天打麻将或喳喳叽叽地家长里短好。总体而言,这个家布置收拾得可以,大方而整洁。可他父亲并不满意,趁他妈妈说话的间隙,笑着对温蓉抱歉道:“小温,家里乱七八糟的,不好意思啊,我要上班,他妈就整天唱红歌!”在温蓉进门前,老俩口一直在打扫和收拾,为的是给温蓉个好印象。
余渝说他妈妈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可他妈妈从不买菜做饭,也不大做家务,一门心思扑在唱红歌上。他说他妈妈活得轻松加愉快。他父亲在南滨路下的一艘大型的叫海龙宫的食鱼府上做水手长,是家里的经济支柱,除了赚钱养家,还得买菜做饭,还把家里的清洁卫生包了。“我老汉是个很能干很勤快的人!”
他妈妈确实活得轻松加愉快,话多得很,仿佛只要温蓉愿意听,她今晚可以不睡觉讲一夜。越讲越兴奋,她还要唱几支歌给温蓉听听,说叫她指导指导,说是研究生嘛,肯定唱得比我好!温蓉说学的专业是社会心理学,唱歌肯定比不了她这个上过北京去过香港澳门开演唱会的人。她妈妈便纠正道:“是合唱,合唱,不是开个人演唱会!”
他父亲看不过去了,调侃道:“好了,好了,就算你是开过个人演唱会得了。”同时拉他妈妈起身,朝里面卧室推,还连连说:“今天到此为止,小温也该休息了。”并递眼神示意温蓉不要再顺着恭维这个孃孃。
洗了澡,温蓉睡余渝卧室。余渝睡客厅的沙发。看得出,老两口为她的到来,换了新枕套,备了新拖鞋,凉席用热毛巾反复擦过,窗帘也换了新的,床头柜上一精美的琉璃花瓶里养着两朵鲜嫩的百合和十来支康乃馨,总之,房间里一尘不染,连角落亦擦拭过了。她注意到,这个家庭的装饰及摆设带着他妈妈的强烈色彩,客厅里有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老一辈革命家的照片和一些红色旅游地的纪念品,在余渝这房间,还摆放着一双注明是井冈山的草鞋,系有红缨子的草鞋。空调一直开着,后半夜,她觉得冷,起来把空调关了,可只十来分钟,又热得不行,便又起来开了空调。睡不着,她轻轻拉开阳台的门,走到阳台上看风景。临江的公寓楼,本就在一片高地上,又是三十八楼,更高了,宛若住在天上了;而灯火阑珊的城郭及那些大桥尽在眼下,此时的长江和嘉陵江沉稳而潋滟,在远处泛红的山脉衬托下,犹如两条滑动的绸缎。看到了江北人头山上的白塔,和南山山脉上的文峰塔。一幅好画。他给她讲过,他家窗外是一幅四季变换不断的风景画!
夜空非常晴朗,有月亮和星星,预示着天亮后依旧是个大太阳天,而微弱的晨风似乎还带着隔夜的热度。她能融进这个家庭,这个家庭能接受她吗?这个家庭好像已分成两派,如同这座火炉在当下具有鲜明的代表性。昨晚他妈妈和他父亲的斗嘴,对她有触动。决定来重庆时,有个心思已开始在她心中萌芽;对自己所学的专业,她是热爱加执著。
她没有闩门。东方已发白,他可能是睡醒了,光着脚溜了进来,爬上床,抱住了她。
天都亮了,时间不多了,也不敢大动作,也不敢大出声。亲热了一场。他说:“今天晚上我们去住宾馆,要不要得?”她说可以。他说这只算预习啊!她点点头,认同这次就跟那次在学生公寓的床上一样,算是预习,高潮未到来。
听见他父亲起床了,他光着脚跟来时一样溜了出去。跟着,她起了床。她有早起的习惯。
他父亲做的早饭,他妈妈端出来的:牛奶、荷包蛋和点心。他妈妈说要去演出,把好几套演出服往一个双肩包里塞,出门前,反复叮嘱温蓉,下午三点他们在某某街道演出,要她和余渝去看。“孃孃,这么热的天,有观众吗?”温蓉问。她妈妈回说在室内的礼堂演,看的人多得很,你们一定要准时来,给老妈捧场唷!慌慌张张出门,说上午要彩排,时间来不及了。真是个执著而忙碌的人,这么热的天还要去彩排和演出,真难为孃孃了!温蓉想。
“晚上上海龙宫吃鱼,我给几个渔家子打了电话,订了几条好鱼。今晚给小温接风!”他父亲说了这话,也出门上班去了。
是星期六,余渝不上班,带温蓉逛重庆城。
上车打燃马达后,余渝问:我们先去哪里?
温蓉回说:悉听君便,你的地盘你做主。
余渝说先去洋人街。路上,温蓉问余渝:“你妈昨晚拉你进卧室,跟着就出来给我红包,在里面卧室你妈对你说了啥?”他不假思索回答道:“相貌气质俱佳,我要动真格的了!”她笑了,说:“是不是你编的唷,你妈真这么说的?”他快速答道:“骗你我是哈儿,我妈就是对我说的相貌气质俱佳嘛!”骤然间,她收敛笑容不说话了,沉默片刻,转过脸盯着他小声道:“你妈说要动真格的,如此说来,在前,你妈有过不动真格的?”
没想到讨好话反成把柄,不讨好不说还引来说不清楚的麻烦。“蓉蓉,我在开车,你不要找我的不是哈,我妈对人热忱又快言快语,只想把那早就给你准备好的红包给你,哪有你这些弯弯绕!”此时此刻,他不想与她发生不愉快或争吵,他又说:“这是重庆,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哈,不像你们成都唷!”他戴上墨镜,只想专注开车,不说话了。他说得对,重庆的路十字路口少,红绿灯也比成都少得多,但路面似乎比成都窄,弯道多,而且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她开车最怵上坡停车起步。安全第一嘛。她也不想与他不愉快或争吵。她再度沉默,并学他也戴上墨镜,沉默一会觉得沉默也不好,便一手摘了墨镜,一手去弄音乐,音乐正好是林宥嘉的歌:“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有些事就不要拆穿……”于是昨晚吃火锅时那丝不快又涟漪般荡开,加之,天亮时他溜进来爬上床后的表现好像完成任务而已,虽然他说只算是预习。在前,他也许带过女人回家,家里曾有争论,他妈妈才对他说要动真格的。
待林宥嘉的歌结束,她调低音量,主动打破沉默,问:“昨晚你妈那红包,是多少唷?”
他朝她做了个八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