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送礼是一门大学问深不可测

作者:陈仓    更新时间:2017-04-25 10:46:22

接下来,这座城市又升起了几朵蘑菇云,每一朵都牵动着陈元的心。

电视里说,有一个已经查明原因,是煤气泄漏,但是还有两起具体原因不明,有关部门初步分析,仍是易燃易爆物品引起的。陈元想,易燃易爆物品是指什么呢?不就是烟花爆竹、炸药以及**吗?

这时候,陈元从真如寺前练太极的几个老人嘴里,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说是有个北大荒的知青,把身家性命都送给了人事处长,希望把自己的子女从林海雪原中调回城里;有个人把新婚不久的老婆拱手让给了顶头上司,希望自己混个科长。两件事最后的结果都一样,礼物收了,事情没办,回头一问,不知道这礼是谁送的,所以送礼者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再送了一个炸药包。

其中有个练太极的老人,大家都叫他疯子。他神秘兮兮地告诉陈元说,这几起爆炸发生之后,闹得整座城市那阵子谁也不敢送礼了,就是有急事送了礼,也没人敢留着享受,收礼的人看也不看,就直接扔进了垃圾桶。所以产生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引起了拾荒者的兴趣,认为一夜暴富脱胎换骨的机会来了。大家纷纷从全国各地向这座城市赶,有人害怕错过最佳时机,于是坐飞机都嫌慢,因为飞机常常晚点,干脆打了长途出租车,有个陕西的垃圾佬,光打车费就花了五千块。不过投入和回报是成正比的,他们有的捡到了茅台五十年陈酿,有的捡到了奥运版的中华香烟,有的捡到了金条银碗铜香炉,还有个人捡到了半克拉的钻石。反正没过几天,他们个个都腰缠万贯,甚至干脆让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跑到这座城市来了。这座城市一时间流动人口上了千万,最热门、最有地位、最**的职业,就是环卫工人与拾垃圾的。这还直接催生了房价暴涨,连外环的房子也要两万块,整个城市迅速繁荣起来,到处是歌厅酒吧五星级豪华酒店。而且大街小巷变得干干净净,就是树上落下一片梧桐叶子,也有人抢着捡起来,放在嘴里咬一咬,看看是不是金子的。正好上级爱卫办检查团前来评比,感叹从没见过如此干净的地方,一下子就被评成了卫生城市标兵。

疯子一边来了个白鹤亮翅,一边对陈元招招手,附在陈元的耳根子上说:还有第二个反应呢,陈团长不知道吧?这座城市一下子清廉无比,原因是大家发现,以前是不送礼,就办不成针尖大的事儿,就串不了门子,就搭不上个话。现在发现,无论你送什么,不明不白的,都装入了垃圾佬的腰包,所以大家不再送礼了,哪怕一棵大白菜也没人送了。这可愁死了一些想办急事的人、想拉关系的人、想巴结领导的人、想增进感情的人。尤其害苦了想泡妞的人,在这个只认钱不认娘的城市,不谈钱,不送礼,根本就没有办法打动女人的心。大家不送礼,实在没有办法,他们不管见到谁后,只好不停地微笑。因为微笑是藏不进炸弹的,是安全的。一时间,到处都洋溢着喜悦的笑脸,大家之间的关系,变得简简单单、欢欢喜喜起来了。

疯子对陈元微微一笑,接着说,正当国家加大反腐力度之时,这座城市不正是一个典型吗?有关研究机构决定在这座城市召开反腐倡廉研讨会。有个教授提出,现在是大有大贪,小有小贪,麻雀能贪,蚂蚁也能贪,那如何打击贪官呢?这座城市的经验值得借鉴。有人问,这座城市的清廉是两起爆炸引起的,如果这样的经验要推广,那炸弹谁来制造?造好了送给谁?这个过程,与其说是经验推广,不如说是预谋犯罪。而且,随着爆炸渐渐远去,人们又会蠢蠢欲动的,因为长时间不送礼、不收礼,手就痒了,脚就乱了,心就慌了,上下级之间就生疏了,朋友之间就不合了,小情人之间就冷淡了,就是夫妻之间吧,**也不和谐了。所以送礼收礼之风,像夏天的微风,还会慢慢刮起来的。有关专家在研讨会后悄悄地说:几起爆炸虽然死了几个人,给人民群众造成了巨大的财产损失,但是社会效益却是明显的,大家不敢收礼送礼了,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某些有正义感的人,自行地制造几起爆炸,来震慑一下贪官。

陈元听到这些街谈巷议时,明白基本是假的。但是听归听,笑归笑,陈元每次听到爆炸声时,心情都非常沉重,甚至有人提到这两个字,他的心都要抖动一下。那段日子,陈元基本不到剧团上班了,要么说是感冒发烧,要么说外边有个小会要开,躲在家里一边唱着“杜十娘”,一边小心翼翼地又把家里翻了两遍。他不仅仅是翻箱倒柜,还把橡木地板撬起一条缝,甚至连大衣柜能拆的,也拆开看了。

让陈元惊慌的是,当他绞开床垫子,向中间一摸,竟然又摸出一张兔子皮,而且与前一张一样,都是白色的。因为受潮有了水渍,活像一张带着咒语的藏宝图。

陈元越看越像从草丛中快活的那两只白兔子身上剥下来的。他吓得不轻,觉得这样的事情,是人没有办法说清的,所以赶紧跑到真如寺,向老和尚寻求帮助。老和尚听到描述,取出一张黄纸,给陈元画了一道符,又念了念经,让陈元把符带回家,与那异物一起烧掉。符水下肚,异物深埋,便会平安无事。但是等陈元赶回家,兔子皮又不见了。

陈元心想,不管如何,把那盒**找到了,一切就无关紧要了。

他怕自己记错了,也许装**的盒子根本不是金色的,而是银色的,恰恰有人送了金色的东西就误会了。或者根本没有盒子,只有**也是可能的,因为罗林有时候双手一伸,就能掏出一大把**。于是陈元又给自己的前妻与女学生打了电话,换来的还是破口大骂与冷冷冰冰,但他觉得值得,起码换来了自己一时的安心。

陈元接下来要找的人是老领导,也就是自己当初跟前跟后的那位区委书记。他之所以第三个浮上心头,也许是对陈元有知遇之恩,也许是他长得肥头大耳,葫芦大了容易在水里浮起来是有物理学道理的。

陈元大学毕业时,有关系的人都分到县处级以上的机关,只有陈元祖宗八代都是大字不识的土农民,最大的官就是地主,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成了拖后腿的反面人物。陈元毕业前,敲过许多领导的门,要么把门敲错了,坐了半天才知道不是要找的人,不好意思只好把东西留下了;要么把门敲对了,送完东西后就石沉大海了,再没机会问人家什么时候办事。

陈元那时候,不但不会送礼,而且家里也穷。有一次,在一位文化局局长家的楼梯口,陈元摔了一跤,把鸡蛋给摔烂了,等提进家门时,黄腊腊的。局长家的保姆怕弄脏了地毯,干脆直接扔进了垃圾桶。保姆好意地提醒陈元说,以后要送呀,就直接送老母鸡,又新鲜又方便。陈元随后照着做了,抓了一只老母鸡,刚进局长家的门,从袋子里放出来,它就扑棱着翅膀从窗口跳楼了。

就这样,陈元毕业时直接被分到了一个小镇的文化站。文化站只有陈元一名职工,平时给老百姓放放录像,为了增加一点人气,还放过不少**;大厅中放一张乒乓球案子,一副拍子,一个球,让连拍子都没有摸过的人,看看乒乓球到底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

全市大搞乡镇文化建设的时候,区委书记带着一帮人来镇上视察,陈元瞅准机会认识了区委书记当时的狗尾巴——秘书。陈元一改原先送鸡送蛋的习惯,给秘书塞了一个信封,说是平时写下的一点文章,让秘书转给书记看看。书记视察离开后不几天,就接到秘书电话:我给你安排好了,你来一下吧。

书记见了陈元,便说:我约过你吗?我怎么记不得了?

陈元说:您视察我们文化站的时候,我们还打过一次乒乓球的,书记的高吊球可是一绝,怕是奥运冠军也接不住吧?陈元说着,又把一个更大的信封递了上去:我在电视里听书记讲话的时候,随手记下来的几点体会,请书记有空时指教一下。

其实这个信封里,除了陈元写的几篇小散文,还有陈元一年多不吃不喝的工资。书记接到信封后,并不立即打开,而是往旁边一放,只是问了一点小麦种植呀,体育比赛呀,尽是不着边际的话。这次汇报之后没多久,陈元就接到了一纸调令,一下子从文化站调到了区委办,直接当上了这位书记的秘书,原来的狗尾巴则升任了办公室的副主任。

当陈元风流兔子事发,调离区委办之后没有多久,这位区委书记就出事了,经过上级部门查实,他收了几家房地产公司的钱,被抓起来了。有纪检部门的人找过陈元,说他是书记的前任秘书,如果知道什么内情,一定要及时报告。陈元则说,自己平时只替书记拎拎包,提提水,写写讲话稿,如果知道他是一个贪官,他宁愿在小镇上做个文化干事,也不愿意到区里给贪官当个狗尾巴。

陈元依然带着他的戏班子,唱着他仅会一句的“杜十娘”送戏下乡,有次下乡回来才听说,这位书记被判了十年,坐牢去了。

书记虽是一个贪官,在陈元看来也算有知遇之恩,当秘书那阵子,包括后来当了副团长,逢年过节的,陈元不回家看亲娘老子,也要给书记拜年,每次送的东西也五花八门,有猪蹄子,有大红枣,也有苹果手机什么的,如果自己把**转手送给了书记,书记不可能转送给了更大的书记,也不可能带到监狱,更不可能上交国库,所以最大的可能还在书记家里。书记是贪官,该杀该剐,老婆儿子还是无辜的吧?

陈元经过打听,发现书记并没有减刑,还在提篮桥监狱中。陈元打电话到监狱的时候,监狱的人听到“书记书记”的,就很不高兴地说:你以为他现在还是区委书记吗?他现在是犯人,是人民的敌人,敌人怎么可以随便接电话呢?

陈元说:他可能藏有**,你们不让他接电话的话,是要出大事的。

监狱的人有些害怕了:他想自杀还是想炸监狱?**的威力很大吗?你再过五分钟打来吧。

陈元五分钟之后再打的时候,监狱的人气愤地说:你这是胡扯,你知道吗?这个贪官从进来那天起,连只苍蝇也没来探视过,一根毛也没人送过,他从来也没有出去过,哪来的**?说完就“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陈元心想,自己得跑一趟了。他又向剧团请了一天假,说是偏头痛犯了。他跟小老婆则直说了,老领导被关在监狱里后,大人小孩没个人去探视的,别人忘恩负义,我们可不能做个小人。领导在位上的时候,天天巴不得在眼里晃来晃去,如今领导进了监狱,就把人家当成冷宫里的妃子,看一眼也要吐一口唾沫。小老婆听了,说探监也是串门子,哪能空着手呀。于是弄了一大堆的东西,有红双喜香烟,有两瓶子黄酒,还有几包小点心。

小老婆说:算你陈元有良心,哪一天我进去了,送饭的人还是有的。

陈元出城的时候,经过那条上下班时的大马路,看到沿路乞讨的还是那么几个人,一个残疾人,一个老人,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在车流之中穿来穿去。陈元觉得他们也不容易,所以每人给了五块钱,顺便问了问,他过去送他们旧衣服旧鞋子时,有没有送他们什么没用的盒子,如果有一定得看看里边是不是**。

书记听说有人来看他,以为是自己的老婆孩子。当他看到陈元的时候,半天也没认出来。当他认出来的时候,却转身就走。

陈元说:书记啊,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相信你真收了人家的钱。

书记愣住了,转回来盯着陈元看,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直往下滚。书记说:我牢底都快坐穿了,头发都白了,骨头都软了,你还以为gcd冤枉我了?我现在告诉你,我不仅是个贪官,而且是个大贪官,没有被枪毙已经不错了。你想想吧,现在有几个人是清白的?随便从大街上抓个人进来,你审都不用审,关个一年半年的,一般不会冤枉的。其实,世界就是一个大监狱,我不过是住在单间里罢了。

书记在陈元的对面坐下了:当然,小陈你肯定是个例外。

陈元说:社会无常,话也不能这么说。

书记说:我真后悔啊。书记说着就放声地哭了。

陈元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说了,我这次来,主要是看看你。

书记说:你现在还是副处吧?你知道探视一个贪官,对你的前途影响有多大吗?你知道这是多么危险吗?

陈元说:确实很危险,但是我必须来,我想问书记一件事情,请书记好好回忆回忆。

书记说:问什么?你说吧。

陈元说:你还记得我过年过节送给你的东西里,有没有一个金色的盒子?上边可能还打了一个蝴蝶结。书记身子抖了一下,一下子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陈元,希望从陈元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在他任区委书记的时候,有多少人送过他东西,什么人送了多少,是什么时候送的,他根本记不清了。在纪委当初调查时,能记得的他基本都交待了,记不得的他也糊糊涂涂地交待了。唯独陈元送给他的那个信封,让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因为在这个信封里,陈元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母亲临终时的故事,母亲临终时说是想吃麻花,当一家人东借西凑地,把麻花炸好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了。当时书记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他被感动了,哭了。他觉得陈元是个孝子,古话说百善孝为先,这才是书记把陈元调上来当秘书的原因,所以在上边调查的时候,与陈元有关的细节与项目,书记有意识地隐瞒掉了。

书记盯着陈元,小声地说:我不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是第一个到监狱来看我的,也是我当初唯一保护过的,我这辈子肯定是平不了反的,就是翻出什么旧账来,顶多多坐几年而已,但是小陈呀,你还年轻,不一样啊。

陈元说:书记你放心吧,我没有送过你任何值钱的东西。当初纪委找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说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还会这么说,因为这是事实嘛。我就想让你想想,逢年过节时,我去孝敬你的时候,那些东西你都怎么处理了?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

书记轻松了:只要牵扯不到你,我就放心了。你也清楚,别人送的一些吃的喝的,有烟有酒有补品,家里摆都摆不下,也不想分清楚谁送的。这些东西吃吧吃不完,卖吧不敢卖,扔吧也不能扔到大街上,有许多贪官就这样翻船了。只好半夜三更偷偷地拉到春申江,不管五粮液还是大中华,统统地绑上大石头,沉到水底去了。

书记开玩笑说:春申江为什么长出大鱼了,就是喝了名酒抽了名烟的原因。

陈元说:难怪了,前一阵子竟然捞出一只三十斤的大王八。书记呀,你能确定没有发现**呀什么的?或者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觉得盒子好看,随便放在家里什么地方了?

书记想了想说:有一次倒是看见一个人送的东西,袋子底下有个打火机,上边印着裸体女人,不过也扔了呀。扔不掉的东西,在抄家的时候,全没收了。

陈元说:你是我的恩人,当年有什么好东西,我第一个想送的就是你了,就是那个医学院的漂亮兔子吧,说实在的,我也想送去让你看看,还没来得及就出事了。

书记说:女人嘛,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

陈元说:我就实话实说吧,我家有一盒**,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我怕把它当成什么好东西送给你了,而你家里人不知道这是**,就放着藏着,哪一天不小心爆炸了。这阵子爆炸的事情太多了,真是惨得很啊。

书记终于明白了,陈元这次专程来,不是秋后算账的,而是为了自己这么一个贪官的安全。他抱着陈元,一阵放声大哭:我当初真的没有看错你陈元啊,你真是一个有良心的好孩子呀,我如果下辈子再当大官的话,一定当个清官呀,还要提拔提拔你呀。

陈元说:来生的事来生再说吧,我现在会唱戏了,给你唱两句吧。

书记原来也是一个戏迷,在任的时候经常把一帮戏子招到家里,唱那么几曲京剧《贵妃醉酒》。陈元对着书记唱着:“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陈元绕了半天,最后鼻子一酸,泪水也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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