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凌托周老师给陈小妹找个人家,说家里两只狗天天你死我活,看着就不太平。周老师说,陈小妹是成年狗了,懂事,养到这么大不容易。你们怎么不考虑把陈小弟送人?肖凌说,别说潇潇了,连我都不舍得,陈小弟要值五百大洋呢。周老师说,那就也去赶个大集,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这话让肖凌动了心。回家的路上,肖凌对潇潇说起赶大集的事,潇潇很反感,说你们不如先卖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呆在这个家了。
肖凌问她为什么不想呆在这个家。潇潇说,我们家整天就像演戏一样,神经脆弱的根本待不了。一会儿丢狗,一会儿捡狗,一会儿卖狗,我们家的人是狗贩子么?
两天以后,周老师来了话,说有一对老夫妇可以收养陈小妹,但条件是先给陈小妹做体检。周老师说得为难,肖凌听得生气,说我们陈小妹也是家里的宝贝,怎么送给人家就成二等公民了?周老师说,是我嘴快,把陈小妹这些日子的遭遇对人家讲了,人家不是对你们不放心,是对它跑出去的这十几天不放心。人家也不是在乎几个钱,是他们年龄大了,出门不太方便。人家特意嘱咐我,你们可以拿着体检凭据去报销。周老师的话,说得肖凌的心一剐一剐地难受。不管陈小弟值多少钱,肖凌还是对陈小妹有感情。可有感情不代表肖凌能留下它。品种,价位,容貌,年龄,肖凌考虑的是综合因素,当然,还有潇潇的想法。说到底,陈小妹也就是个宠物。有人宠它,它是个物;没人宠它,它就什么也不是。
临上班前,肖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布兜,是去超市买菜时用的。它推开阳台的门,母亲正好从房间出来。母亲看着她把陈小妹装进了布兜里。问她要干啥。肖凌说,送人,给它找到下家了。您一直不喜欢陈小妹,这回也算不喜欢到头了。母亲急急地往肖凌这里奔,抢过布兜把陈小妹放了出来。母亲说,谁说我不喜欢陈小妹?我还预备把它带回家呢。肖凌说,您过去不是一直反对养狗么?母亲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我改主意了。肖凌看了看表,说您就别捣乱了,我都跟人家说好了。母亲也毫不通融,说我跟陈小妹也说好了,天气暖和了,我就带它回家。
肖凌急了,说家里养两只狗,您说这家还像个家吗?
母亲说,养一只狗就像家了?我看一只不养才像个家。
肖凌说,那您还把陈小弟买回来,给家里添了那么多麻烦。
肖凌话一出口,就发觉不对了。母亲尴尬的样子让肖凌后悔不迭。母亲下决心似的挥了一下手,说我把两只狗都带到乡下去,总可以了吧?我说走就走。还有你那五百块钱,我一分不少全也还给你。
肖凌窘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连声说得得得,陈小妹我不送了总可以吧?
陈小妹却迅速地衰弱下去了。它每天都趴在一处,连眼睛都懒得睁开。陈小弟甩着小尾巴在它周围得瑟,它看也不看一眼。火腿不想吃,牛奶不想喝,母亲给它煮了鸡蛋,把蛋黄喂给它,它只舔了舔,就把头扭一边去了。母亲问,你这是怎么了?陈小妹眨巴一下眼,就有泪珠淌了下来。母亲一下老泪纵横,说你又不会说也不会道,这不急死人么?
午后的阳光温暖恬静,母亲坐在靠窗的地方,也把陈小妹抱了过去。陈小妹走路打晃,还有些像哮喘一样透不过气。母亲把它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摩它的后背。母亲侧着头看陈小妹的眼睛,说你爱听我说话,我们还是说说话吧。
有一件事,母亲烂在了肚子里,跟谁都没有说过。有一天晚上收工回来,队长三全悄声对她说,今天晚上去粮库夜战,你跟谁也别说。母亲当时很兴奋,夜战可以多挣工分,到粮库夜战,说不定还有别的便宜。只是……粮库里能有什么活呢?母亲很好奇。母亲吃过晚饭就奔粮库去了,是几间地主家的大房子,马灯就在墙壁上挂着,照着堆成山的粮食口袋。三全早到了一步,帮着母亲把麻袋里的豌豆倒进了两只口袋里。三全说,花美丽,豌豆是好东西吧?母亲说,当然是好东西,比高粱棒子好吃,比白面出数,豌豆做成豆沙尤其好吃,只是寻常人家都舍不得。三全说,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顿顿让你吃豆沙馅。母亲警惕起来,三全的坏水多是出了名的。母亲说,我先听听是啥条件?三全要过来耳语,母亲转到了口袋的另一边,说这里又没有别人,你就敞开说呗。三全讪讪地提起口袋蹾了蹾,扎上了口袋嘴儿。一麻袋豌豆,整整分成了两口袋。三全说,我一共两个条件,你答应一个,我就给你一口袋豌豆。你要答应两个,我就把两口袋豌豆都给你。母亲知道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但还是不由得高兴了一下。她被圆滚滚的豌豆迷住了。家里五个闺女,没有一个整劳动力。老爷们又爱喝酒,啥事都指望不上。这些豌豆,能让一年的日子都变水灵。母亲热切地问三全是啥条件,三全掰着指头说,第一,把你闺女肖凌给我儿子,我儿子看上她了。母亲吃了一惊,她知道三全的儿子经常半路截住肖凌说话,可她没想到他会对肖凌动心思。他比肖凌大十来岁呢。母亲说,肖凌正在读书,还是学生呢。可三全说,丫头家不用读那么多书,我们家不嫌。
母亲心说,你不嫌我们还嫌呢。他家小子三块豆腐高,是个不好说媳妇的主儿。跟肖凌比,他连个癞蛤蟆都算不上。
别说一口袋豌豆,就是一口袋真金白银,也休想让母亲动心。母亲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母亲犹疑地问起另一个条件,三全那个样子笑了笑,还用我说?
那个夜晚,是母亲一生中最难抉择的夜晚。她原本已经走到了院子里,结果又自己走了回来。三全蹲在门槛子上抽烟,对母亲的走与回都无一点反响。母亲在两只口袋面前停住了。想了片刻,母亲问,一个条件给我一口袋豌豆,另一口袋给谁?三全吧嗒着烟嘴说,我自己留着。母亲在灯光的暗影里吐了口气,说如果你两个口袋都给我,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三全久久都不动声色,待把一袋烟抽透了,才起身关上了仓库的门。
母亲对陈小妹说,你知道啥叫人穷志短么?我那个时候就是人穷志短,走到院子里,到处都是豆沙馅的香味,绊着我的腿,迈不动步。没想到那年秋后社就散了,地就分了,粮食就吃不了了,肖凌他爸关起门来问我豌豆是咋来的,这还用说?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散社的第一年,肖凌她爸把所有的地块都种了豌豆,结果家里上顿下顿都是豌豆饼。一到晚上,屋里都是豌豆屁味。丫头问她爹为啥光种豌豆,她爹黑着脸不答腔。我就知道肖凌他爸是啥意思,他是在寒碜我。陈小妹,你说他是不是在寒碜我?
陈小妹似乎一丝力气也没有,它只是朝母亲眨了眨眼。
母亲说,我挣来的那些豌豆他也不舍得丢,喂肥了几口大肥猪。
母亲又说,人啊,有时候就像遇到鬼打墙,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走错道。该吃的苦,该受的气,该挨的累,该受的罪,哪样能逃过去?哪样都逃不过去。所以,遇到事情了,你只能忍一忍,顺一顺,挺一挺,就什么都过去了。人是这样,狗也是这样……陈小妹,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陈小妹腹部剧烈地起伏着,它很想表达点什么,可又觉得力不从心。它伸出舌头舔了下母亲的手,母亲发现那片舌头干燥得像木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