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国开车转遍了全城,找到了一家宠物医院。医院设在老城墙下一户人家的偏厦子里,一个简单的红十字招牌下,挂着一个肮脏的红布棉门帘。肖凌抱着陈小妹下了车,仰脸望着高处的那两间小房子,说这样的地方也能给狗治病?陈卫国说,也看不到哪里有更好的地方啊。俩人攀上了高高的台阶。肖凌想让陈小妹自己走两步,陈小妹立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肖凌感叹世事无常,陈小妹是多善跑跳的一只狗啊,现在居然连个台阶都迈不上去。
医生穿着肮脏的白大褂,三十几岁的年纪,头顶却秃得厉害。他接过陈小妹看了看,又用听诊器听了听了,说这狗得了心肺病。肖凌说,你就这样轻易地下诊断?秃头大夫又掰开了陈小妹的嘴,说它得病时间不长,但病势不轻。肖凌以为他要狮子大开口,不料,大夫说,这狗就是气的。它在你们家失宠了吧?这样的病狗我见得多了,有一户人家添了孙子,一家人都围着孙子转,结果把家里的京巴气死了。
几句话,把肖凌和陈卫国说得面面相觑。原来秃头大夫还是真人。肖凌把家里最近发生的事对大夫说了一遍,大夫说,狗不是人,狗爱犯死心眼,所以这病不好治。除非你们把家里的小狗当着它的面痛打一顿,然后驱逐出去,让他们永远不能见面,可能会对它的恢复有好处。肖凌一屁股坐到了一把木板椅上,说陈卫国,你说怎么办?陈卫国问大夫,这算辅助治疗吧?大夫说,当然还得用药。我这里有治疗心肺病的针剂,国产的四十块钱一支,进口的一百二块钱一支。每天一针,先开两个疗程。肖凌问一个疗程多长时间,大夫说,一周。
肖凌和陈卫国同时表现出了对大夫的不信任,其实是这个价位超出了他们的心里预期。他们心里想的是,十几二十几块钱,或者三五十块钱,都是可以承受的。超出了承受范围,他们的眼神就闪烁犹疑了。
陈卫国首先问,什么药这么贵?
大夫开药的动作中途停了下来。大夫各种各样的人见得多了,他们心里想些什么,大夫挑下眼皮就能看出来。
大夫说,给狗治病的药。
肖凌语气烦躁地说,给人治病的药也没有那么贵吧?
大夫冷笑了一声,说那当然。
大夫脱下白大褂,说自己还要去出诊,你们到底治不治,不治就回家等死吧。
陈小妹卧在一张小课桌上,桌面的黄漆皮都掉了,只剩下了木渣渣的桌面,上面还有模糊的圆珠笔的字迹。陈小妹努力扬着头,想听清楚主人说什么。可它的头显然太沉了,刚支起一会儿,就颓然往一边歪去。剧烈的喘气声从胸腔深处传上来,真正是苟延残喘。肖凌不忍看它,背转过身去。见墙上的木格子里有几包药,有点滴瓶,有一个硬纸板靠在那里戳着,上写包治范围:绝育手术、外科缝合、接骨、各种并发症、安乐死等等。肖凌说,你还敢做安乐死?大夫说,荷兰和比利时人都可以安乐死,瑞士和美国俄勒冈州的法律都允许间接或消极安乐死。安乐死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死亡形式,请你们不要少见多怪。
肖凌的心“砰”地弹跳了一下,就不知去向。她与陈卫国撞了一下眼神,陈卫国若无其事地把眼睛闪开了。
肖凌问,实施一个安乐死要多少钱。大夫说,大狗五百,小狗三百,这包括其中的丧葬费用。肖凌没有听懂,说狗难道也去火葬场?大夫宽容地笑了笑,说狗不去火葬场,可我总不能让事主把死狗带回家去吧。肖凌恍然大悟。她有些失神地喊了声陈卫国,却发现陈卫国一级一级走到台阶下面去了,头也不回地说了三个字:我不管。
肖凌煎熬地又在那个小房子里站了两分钟,想法就是在那一刻产生的。她悄悄把三百块钱放到桌子角上,什么也没说,走了。
陈卫国和肖凌在车子里坐了很长时间,俩人不说话,也没有发动车子。那间偏厦子就在视线以内,但他们都没有朝那里看。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有关陈小妹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有点仓促,但也无可奈何。陈卫国问,我们是不是有点残忍?肖凌叹了口气,说这也许就应该是宠物的命运,开车吧。陈卫国打开了车载台,里面一片嘈杂之声,一个“火腿”(无线电发烧友的简称)正在紧急呼救,说家里的萨摩耶得了心肺病,病情严重,谁有这方面的救助信息赶紧提供。陈卫国本能地拿起送话器,想了想又把电台关上了。
潇潇跟陈小弟玩捉迷藏。潇潇跑到哪里,陈小弟追到哪里。姥姥看不惯,一个劲地喊她该干这个了,该干那个了。潇潇说,姥姥,我好不容易放假了,您就不能不烦我?姥姥琢磨了一下外孙女的话,赶忙闭紧了嘴。姥姥知道自己话又说多了,事又管宽了。眼不见心不烦,姥姥去了女儿女婿的卧室,肖凌过去不让她进来收拾,说这里有“隐私”。可他们两口子一早起来就去给陈小妹治病,屋里到处乱糟糟的。陈小妹夜里气都喘不上来,让母亲一宿都没有睡好。母亲床上床下给他们收拾整齐,有一张字条从书里飞了出来,母亲拣起来看了看,一个字也不认识。但母亲对字条有了好奇心,她喊潇潇过来给她念一念。潇潇跑过来一看,字条是陈小妹丢失那天她写给姥姥的。潇潇呵呵笑着把字条撕了。姥姥问她上面写些啥,潇潇说,没写啥,是我爸给我妈写的情书。
电视里正在播一档健康栏目。推荐给哮喘病人的药用食谱。母亲心里一动,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母亲想,陈小妹已经几天没吃饭了,陈小妹也哮喘,这个食谱说不定对它有用。母亲让潇潇快拿纸和笔,把那个食谱记下来。潇潇赶忙从屋里出来,节目却已经到了尾声。母亲遗憾地说,没听清楚就播完了,一样也没记住。潇潇说不怕,IP电视可以回头看,等一会我在把节目给您倒出来。
母亲把那条好腿收进了沙发,一心一意地等。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