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作者:尹学芸    更新时间:2017-04-24 16:42:39

陈小弟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客人,惊奇地这里瞅,那里嗅。它吃得少,走路试试探探,哪里有个响动,它会支棱起耳朵听半天。它还不会叫,来家里几天了,也没从它嘴里发出过声响。

它实在是比陈小妹好看,尤其是毛色,比乳白深一些,比鹅黄浅一些。跑动的时候,像是一个漂亮的绒球在滚动。小耳朵藏在毛发里,只露出尖尖的小菱角。潇潇追问姥姥是从哪里捡到的,姥姥说,就是在丢陈小妹那里不远的地方。潇潇惊奇地说,是不是陈小妹派它来咱家的?

母亲不愿意让家人知道自己去狗市的事,觉得没面子。她其实不怎么喜欢陈小弟,经常点着它的脑门说,四百五啊,你哪里就值四百五啊……

有一天,肖凌去会馆买菜,正碰见一个男人在买烟。肖凌不认识人家,但人家认识她。在小区门口开了几年出租,叫不上业主的名字,但谁跟谁是一家的,基本上就认个八九不离十。司机问肖凌小狗怎么样,要想着给它注射疫苗,从狗市出来的狗,都容易得病。肖凌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家有小狗,司机告诉她,你婆婆去买狗,我拉着她走了一遭。

肖凌怔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什么叫奇迹,奇迹原来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这件事,肖凌对谁也没说。只是拿出了五百块钱悄悄给了母亲,说这月奖金发得多。母亲不要,说自己又有吃又有穿,要钱也没有用。肖凌还是把钱塞到了母亲的口袋里,她知道母亲嘴上说不要,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母亲不是在乎钱,她在乎的是有人惦记。

陈小弟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母亲想跟它说话,它却躺在那里呼呼大睡。陈小弟仰面朝天躺着,四脚朝上。母亲看不惯它的睡姿,说人家睡觉都趴着,你怎么仰巴脚晒蛋呢?母亲拨拉它一下,它懵懂地站起来,换个地方接茬睡。母亲说,都是博美,你跟陈小妹一点也不一样。陈小妹那个机灵啊,什么都懂,眼睛都会说话。陈小弟也不理会母亲,往远处走几步,一翘后腿,尿了泡尿。母亲骂,该死的东西,看你啥时候能懂人事……

陈小弟憨态可掬,很快就把潇潇征服了。潇潇愿意用脸蹭陈小弟的毛,或者把陈小弟放在自己的衣服里,贴着胸口。夜里睡觉想搂着陈小弟,母亲不依。母亲说,你是女孩子,陈小弟不干净。潇潇说,我去给陈小弟洗澡。母亲说,洗澡也不行,人就是不能跟狗一床睡。潇潇求援地看着肖凌,肖凌也没通融,说都照姥姥说的办。

有一天晚上十点多,母亲已经睡了,却听到门口外面有动静。母亲喊肖凌出去看看,肖凌赖在沙发里懒得动,说这么晚了,不会有人来。母亲不放心,披了衣服去开门,就见陈小妹旋风一样“呼”地卷了进来,母亲吃惊地叫出了声:乖乖……你这是从哪儿来啊?

陈小妹蹿得高高的跟每个人亲热。但陈小妹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身上像泥猴一样,毛发都打着卷,沾着柴禾末子。所以每个人都躲闪着身子防它扑到。肖凌蹲下身去想摸摸它,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肖凌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陈小妹哀哀地冲着肖凌叫,眼里似乎都有了泪花。陈小弟战战兢兢地过来看热闹,陈小妹突然屁股撅得高高地匍匐下身子,一纵身就把陈小弟扑倒了。陈小妹叼起它的后背像玩具娃娃一样用力甩了几下,然后用一只前爪蹬扯撕咬。把一家人吓坏了,手忙脚乱把陈小弟抢了过来。

母亲从屋里推了把椅子出来,说你们去睡觉吧,我给陈小妹洗澡。肖凌说,今天太晚了,先把它关在洗手间,明天再说吧。母亲答应了。待肖凌他们都睡熟了,母亲又把洗手间的门轻轻推开了。母亲坐在椅子上,给陈小妹淋浴。母亲说,你这两天受苦了吧?人家是不是把你关起来了?陈小妹呜咽着应,它总寻找机会舔母亲的手,所有的言语,似乎都想从那片舌头传导出来。母亲说,可怜的东西,你倒是说话啊。母亲给它用洗发水,陈小妹仰着脖子等着母亲搓揉。终于洗得香喷喷了,母亲用小毯子把它包了起来。母亲说,你不在家,这个小毯子就是陈小弟的了。陈小妹嗷地叫了一声,吓了母亲一跳。母亲说,你当真能听懂我说话啊……陈小弟不是别人,它就是你弟弟。

但陈小妹显然不那样认为。它只要看见陈小弟,就一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架势。有一次,陈小弟刚要过去吃食,就被陈小妹叼起尾巴扯出去老远。它还见不得潇潇跟陈小弟亲热,只要看见潇潇抱着陈小弟,就气得浑身哆嗦。潇潇觉得这样好玩,故意把陈小弟举得高高的,表演给陈小妹看。陈小妹往她身上扑,不小心把潇潇的手背咬破了。陈小妹狠狠遭了一顿打,躲到沙发缝里半天都不肯出来。肖凌和陈卫国都很紧张,商量上学之前先去给潇潇打狂犬疫苗。母亲轻描淡写说没事,去年她的小腿被邻居的大狗咬了一口,咬出了两排牙印,没打疫苗,也没啥事。肖凌吃惊地说,怎么没听您说起过?母亲说,告诉你们干啥,你们就知道大惊小怪。肖凌说,您是不知道狂犬病的厉害,有十几年的潜伏期。母亲说,早死早托生,我都活这把年纪了,还有啥可怕的。

家里有两条彼此不相容的狗,可不是轻松的事。肖凌在饭桌上说,怎么办呢,我们不能把两只狗都留在家里。如果只留一条,你们说留谁?潇潇首先说,陈小弟,我已经离不开它了。母亲说,过去你也离不开陈小妹。潇潇撅着嘴说,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就是离不开陈小弟。陈卫国不表态,母亲也不再说什么。肖凌说,那就听潇潇的?陈卫国问,陈小妹怎么办?潇潇说,要是知道她从哪跑来的就好了。肖凌说,妈第一天遛狗就遇到了偷狗的人。潇潇嘴快,马上说,再让姥姥遛丢一次?

母亲不满地“哼”了一声。

陈小妹就在阳台上,隔着玻璃往里看。肖凌告诉母亲,为了不让它伤害陈小弟,就让它待在阳台上。此刻它眼巴巴地看着餐桌,看着餐桌底下忙来忙去的陈小弟,不明白自己千辛万苦逃回来,怎么就成了不受欢迎的狗。

肖凌他们上班走了,母亲就把陈小妹放进来。陈小妹不放过任何复仇的机会。它觉得就是这个叫陈小弟的家伙剥夺了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地位。所以,它虽然匍匐在母亲的脚边,可眼睛却盯着陈小弟的动静。陈小弟在潇潇的房间一带活动,只要出现在门口,陈小妹就会像箭一样射出去,陈小弟屁滚尿流的样子,让母亲忧心忡忡。母亲对陈小妹说,你越是这个样子,人家越不待见你。说来讲去还是怨我,我要是不把你遛丢了,就不会买陈小弟。要是不买陈小弟,你回来也不会是这个待遇。我一直都在好心办好事,可办出来的,咋看着没一件像好事呢?

陈小妹的眼睛,一点一点渗出水来,它的伤心,是看得见的伤心,它的绝望是看得见的绝望,它的愤怒,也是看得见的愤怒。它把头抵在母亲的脚背上,鼻子一抽一抽的,很像哭。母亲拍了拍它,说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不管。我想好了,天气暖了我回家,你也跟着我回家。老家有大院子,你可以随便跑。村里有许多伙伴,你可以随便出去玩。咱不住这憋死猫的楼房,咱回家去住四破五的大瓦房去。

可陈小妹对大院子、大房子一点感觉也没有。它的眼神就那样一直茫然无措和郁郁寡欢,就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任何语言都难以温暖它。后来,它眯起了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可陈小弟一探头,它马上警觉地耸起了脊背,陈小弟就像耗子见了猫,只一闪,就在门口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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