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小琥    更新时间:2017-04-21 16:15:43

万唐居被评为涉外单位的那天,店里搞了个简短的挂牌仪式,杨越钧和齐书记并排站在正门口。门檐上方,是新擦亮的墨黑旧匾,三个手工阴刻的瘦金大字,仿若枯树生花,越看越有味。两位老人,同将一个松木衬底、磨砂铜精刻的方形奖牌,工工整整地摆在门脸上。

我依旧和葛清,守在鸭房里。看灶上的火盖,燃起一圈青焰,正汆着一砂锅的羊头。

腾起的蒸汽,漫在小砖房里。

葛清朝锅里兑了鸭油,盖严后,叫我去看屋门关死没有。

他支好马扎,划上一颗烟,让我也坐下,问,闻出什么了?我深吸一口,猜,红塔山?他紧咳嗽半天,手掌来回地扇,将烟赶走,又说,是锅里。我笑着说,没闻出来。他指着橱柜上放的半碗牛奶,叫我倒进去。我掀开陶盖,一边倒,一边看,里面还搁了好些豌豆苗、南瓜蓉和扯成丝的干贝。

屋子暖烘烘的,两人像泡在澡池的厢座铺位里。

我咂了一口浅黄色的羊头汤,顿觉由心窝到脾胃,阵阵绵滑温热,舒坦极了。

“月牙刀长成什么样子,能把羊齿骨的牙花都刮净了。”我捏起一片肉,举在灯下照,薄可透光。

老头找出一把一尺二的、带弯的长片肉刀,往我对面一撂。

睁眼细瞧下,刃口锋亮,如缟衣挂身。匀称的弧弯,更似硬弓横卧。

我攥住硬木刀把,颠来倒去地看。

“喜欢就拿走。”老头把烟一掐。

“我可不敢了。”我听了赶紧放下。

“不会再让你为难的,况且这把刀也不是我的。是我师哥计安春,当年亲手做的,先头说借,后来一直搁我身边了。”

听见计安春三个字,我老老实实地坐好。

“盐花撒得如雪飞,薄薄切成与纸同。”他胡乱念了两句,“拿去吧,愿意留下,就留下。”

我仍不肯动。

老头还想说什么,两只手在身上乱搜,找烟。

“计安春总觉着事事都能放得下,却在收徒上面,跟自己过不去。两天前,他终于把手艺带进了棺材里。有些菜,你们永远都吃不上了。”

我听到后,脑袋咣当一下,被锤了个满天花。

“我知道,烤鸭的配方,你们贼着很久了。没关系,以后我讲,你听。”

那柄弯刀就躺在我眼前的木案上,我却不敢再碰。

“涂在鸭腔内壁里的调料,是我花几十年工夫配的,添了蔻仁、官桂和甘草这样的药料。我可以把要目和成分,一一背给你听,你自己琢磨去。”

我抬起了头,却高兴不起来。

“你和我师哥有过交情,现在咱爷俩坐在这里,也是缘分。我把丑话说在头喽,多前儿我没有亲口提退休,这些东西,你不能露。只要我还干得动,你就算什么都知道,烂也要给我烂肚子里。”

高处,灰白色的玻璃窗外,几道树影正来回飘晃。

风见紧了,被我撞上的屋门,噼噼啪啪直响。我被惊了一下,刚回过神,忙说规矩我懂。

“小子,你是个想在这行干出名堂的人。可惜这行最得意、最体面、跟金子一样闪着光的好年份,那是靠一批老师傅养出来的,早过去了,连我也只赶了个尾巴。以后会不会再有,我不好说,但肯定不会在你这一辈。”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哆哆嗦嗦着,“勤行里你这样的苗子,不多,但单凭你一人,撑不起的。任你钻得再深,学出精来,也不过是保住这一行的香火,别断下去。有朝一日,能给后人当一块垫脚石,便是你功德一件。”

葛清站了起来,找出一条热毛巾捂了捂脸。然后他背着身,叫我快取笔纸,仍是他讲一字,我便写一字。

有天早上,葛清去买蔗糖,要回来兑米醋,给鸭皮打糖色。他让我去里间的墙角处,仔细辨认各种调味料在味道上的差别。

我刚解开麻袋口,捧起一小撮广皮和胡椒粉,就听见有伙计站后院拍门。

我问他,又做什么。

他说,杨掌灶正在长椿街的东来顺里,专等你一人。

那是一座嵌绿镶金的清真饭庄,几何纹样的拼砖花和彩釉的棂花格窗,配上标志性的穹窿顶,为整条街都添了几分纤巧华丽。我一进来,老人就开始往铜锅里放爆肚,等我一落座,过了水的肚仁儿刚好能吃。他布到我碗里,我赶紧点头答谢。

“以前吃火锅,一桌子人,互相不认识,锅里每人一小格,你吃百叶也好,散丹也好,只管涮自己的。你葛师傅刚进店时,我带他吃过一次,他只要一盘白菜帮子,涮着涮着,就看出小格下面是松的,他就把筷子伸到别人那边,涮进去的是菜,结果夹出来却是肉。直到抹嘴走了,也没被人逮着,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我估摸不出好坏来,只是笑着点头。

“动筷子,怎么不吃?这家店的二把手,和我是把兄弟,当年师父让我们站大盆上,一上午,要切出六钩子羊前腿。黄天暑热的,汗沤在裤裆里,全淹了,可这是师父交代的话,你敢拗老人的意思吗?还不就为一个孝字。”

“葛清寄信的事我真不知道,之前他叫我代笔,没有汇报给您,是我犯了糊涂,毕竟这种事还头一回碰上。”我终于听出意思来,赶紧解释。

“每年市里的各类考评,从旅游局到商业部,再到烹协的‘十佳’,全评下来牌子能挂满一山墙。这个评不上,评那个,总有我拿的。我怕的,是你心眼太实。”热汗从他瓷实的脸盘,滑滚而下。

老人喘了一口气,想歇一歇再讲。

“万唐居的字号,最早是山东人打下的,两代掌灶,都是福山帮的,福山人抱团啊。开山时留的规矩,掌灶只给本地人,我们河北的和其他师傅一样,想也别想。那时勤行里,压根还没你们北京人。”他又用筷子,把好多肉往我这边赶,“我学徒时,就管倒泔水、运煤球,那时候临解放,万唐居离关张只有一口气。掌灶有一天把我叫去,说孩子,那儿有笤帚,扫扫地吧。那屋子不大,我就扫吧,谁知道在犄角扫出一沓子五万块钱。我农村的,哪见过这么多钱,看着都怕。我捧着这笔钱,说师父,这儿有五万块钱,师父说哪儿呢。现在想想,他搁的他能不知道吗?”

杨越钧闭起了眼,我以为是锅里的热烟熏着他了,就想把紧底下的风门关上。

他说不要关,还得吃呢。

“第二天,他在另个地方又搁了两万,那阵儿万唐居一天卖不了百八十万,哪有那么多钱让我捡。我又还给他了,他什么也没说。到晚上九点,店门口的玻璃上都有钩儿,我挂好木头板,再把底下的穿钉穿进去,锁死。这时掌灶却把我叫了出去,他问,你行李在哪,我说我没有行李,只有一个农村的毡子,破被单儿。他叫了两辆三轮车,他坐一辆,让我把东西搁上车,坐另一辆。”

“是不是觉得钱数不对,想讹您。”

“他把我送到东单车站,说店里艰难,对不起你。然后又把那捆钱掏出来,算是贴补我。我说不要,您管吃管住,我还图什么,连工钱都不要。他一听,又把我送回来了,教我做鱼。后来我琢磨,这些都是提前商量好的,想收我,又怕我多要钱,才整这么一出。”

“您师父这心眼儿,可比葛师傅还多。”

“你得叫师爷。后来他说传你可以,但是你不能进工会,不能进共青团,因为那时候资本家都怕这个。”

“那您后来怎么连党员都当上了,我师爷现在人呢?”

杨越钧低下眼皮,不说话了。

因为不是饭点儿,整个大堂都很安静,就连铜锅里咕噜咕噜的冒泡声,都听得清。

“后来五二年‘打老虎’,人没的。”

讲到这,他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我想是不是该劝他歇一歇就回去吧。

“在万唐居干了一辈子,我永远忘不掉师父一句话。那时候店里食材短,出不来活,也没人吃你的。他又把我叫到跟前,说你想上灶么。我以为他又逗我。”我倒了杯水让老人喝,他缓缓抬起眼皮,“他说规矩是金子,店是筐,盛金子的筐漏了,你的规矩再值钱,也守不住。等你出息了,记着不是你本事,也不是规矩保了你,是店。这个店在,比什么都大,懂了吗。”

我别过头,瞥见街上有孩子用手指,在覆满哈气的玻璃上,画下一个大大的“傻”字。

“不如我换个问法,宫廷烤鸭里里外外这点儿事,你到底拿不拿得起来。”

我把头回正,略有吃惊地望着老人。

“小字辈里,你最体谅我。你体谅我,就是体谅这个店。我们这帮老家伙,总是要收山的,可等位子留给你们时,这个店也得在才行对不对?”他停了一停,我连连点头,表示听着呢。“烤鸭部攥在一个人手里,我这心口就像被谁掐住了。如果你说,这样挺好,那行,将来我就这样把店交给你。真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你再来见我,看到时是你哭,还是我哭。”

那一刻,我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一把枪,子弹总是要出膛的,你卡壳,大不了就换另一把。

对我来说,开不开枪不是问题,谁流血才是问题。

“我只能说,宫廷烤鸭的配方,以前全长在葛师傅脑子里。可如今白纸黑字的,落我手上了。我答应过他的,不露。可您不问,我也不会说。”

杨越钧合了一下眼,再张开。

“你小子,会讲话。他肯传给你就好,东西可以一直留在你身上,没有人会为难你。下面的事情,我去做。”老人吃下两片手切羊肉,他满足的样子,像是在嚼干草的骆驼。

“我跟市里、烹协许过愿,烤鸭的手艺一定要往下传,什么是往下传?这样才是。”他摸起肚子,用筷子拌起调料,“服务员同志,你们暖壶都冻住了吗?给锅里加点水呀,再烧下去,肉全沾烟囱上了。”

我坐在杨越钧对面,仿佛我也捡到了他老早放好的一沓钱,他一直在等我还给他。

我想从那天起,万唐居就像一个紧箍咒,一部忏悔偈,师父随时念,我随时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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