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小琥    更新时间:2017-04-21 16:15:58

天冷得有些不像样了,屋外站一站,手脚便要发麻。我把衣服裹得像缝死一般严实,进了院门就往鸭房里钻,结果葛清还是不在。

小半个月了,他不和连我在内的所有人张口说话。

我不清楚杨越钧是怎么找他谈的,反正,老头没再踏进鸭房半步。

他会到对面那家小饭铺坐一坐,大多数时间,则是收拾那点枣木的劈柴。我和他,仿佛又回到初识的疏离与阻隔中,不过是换成我在屋里,他在屋外。

透过门缝,我瞅见他总猫在柴火堆里,能跟自己耗完一整天。

时间久了,我更难受,只要没事,我也能走就走。有回我在天坛公园里跑步,因为脚心凉,每踩一脚在地上,都硬邦邦的直震牙根。经过旻园饭庄后门,看到一个开生的师傅,正在剥鹌鹑。他的身后放了两大铁笼子,随手拽出一只,另一手连毛带皮,一把扯落。刚还满身草黄色羽衣的成鸟,手一过,只剩血亮亮的白肉,被抛到路边的铝制洗澡盆里。盆里堆了一片剥好的鹌鹑,叠成小山,疼得全在噼噼啪啪打哆嗦。

我正要加速,忽然被人按住肩膀。

小邢呼哧带喘地说,就为追上你,差点把肺给颠出来。我问怎么了,她瞪大眼睛说,葛清人都被派出所带走了,昨天晚上有人撞见他,要放火烧店,人证物证两全。

我的腿脚如同抽掉了大筋一样,竟迈不开步子。她半推半架着我,抄近路,上了一辆有轨电车。进店后我直接被齐书记叫进办公室,他端过来一个铁皮壳,绘着雏燕反哺的彩漆暖瓶,倒热水给我。

“你先听我讲,中央立秋刚做的决议,全国严打,这刚过去几天,咱们店就出了这种事。”

“葛师傅烧店,谁信啊。”我打断他。

“谁让他那么晚不走,还要在后院划火,被逮个现行。”齐书记把杯子嘣噔一盖,“便衣说,早盯着他了,天一黑就开始搬柴火,全码在鸭房门口。”

“他每天都搬柴火,不然第二天拿什么点炉子。”我轻笑着说,“人家糊涂,您也跟着糊涂。”

“到底是谁糊涂,眼下这个形势,抓还是不抓,要看指标的。”我挤了挤眼睛,想听懂他的话。“他人肯定回不来了,轻判还是重判,看造化吧。眼下被拘在团河劳教所,你师父找了个托儿,叫你来,是问你,要不要代表店里,拿上他的东西,送过去,也让老头这几天,好过一些。”

“当然得去了,我现在就去。”

齐书记伸手把门打开。

“下了中班再走,要那边托到的管教值班时,你才进得去。”

我回去想把葛清厚一点的衣裤都找出来,却只搜出一件土黄色的平纹布棉衣。

在点心匣子里,还有一摞钱,用猴皮筋捆好的,里面还存着几根他自己捻的卷烟。

我捡出一根,抽了起来。

院外温淡的天色,悄变成一件韭黄色的罩衫,朝这间冰清水冷的小房上一挂,仿若万籁俱沉。我回想起老头的样子,和我答应过他的话。

在一面青色的高墙外,我被人从铁门侧边的小门里领了进去。到一个小单间,我把葛清的钱和衣鞋交上去,对方把扣子剪掉,鞋带收走后,和钱一起记在表上,我就去了隔壁的接见室。那儿有一张长桌,我被要求坐在这一头,另一头放有两把木椅,一前一后。

不多久,葛清被管教提了出来,在我对面坐下,他穿着深蓝色的短坎,嘴角起了个燎泡。

暮晖洒在窗上,将他的影子拉成山坳。因为离得远,我朝他放声问好。他并不理睬屋里闪现的回声,却先回头看管教。因为探视时间紧,我也顾不上什么该问不该问的,一着急全都端上桌面。老头却只充耳不闻,心底怎么想的,一句也不对我说。

后来小邢劝我,道上管这叫“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见我仍不放心,她又说杨越钧找人托付过,分到葛清手里都是最柳儿的活。我问什么活叫柳,她说也就是喂鸡,种枣树。每天打方桩子,建鸡圈,给一百多棵枣树施肥。

几经说情后,我又见到了葛清,还攒了很多别的事,讲给他听。比如小邢嫌我吃饭口重,总为这个和我掐架。还比如,大红门送来的鸭子,白是白,就是没味儿,也小。我每说一句,就盯着老头的脸看,他始终像个泄了黄的鸡蛋,眼神浑浊,默无可答。

店里人都说,屠国柱这孩子,仁义。万唐居和葛清的雇佣关系早解除了,他还要大三九天的,每礼拜从店里蹬到大兴,给老头送饭。

只有我知道,这不是仁义,是债。

每见葛清一面,就发现他又瘦了一圈,直到他的脸,像是削劈了的木衬条。我会想,这债怕是还不清了。

这样差不多过去一年,渐渐地两人也习惯了,我讲我的,他听他的。有一回我告诉他,最近戴大沿帽的天天来查后院,说烧木头总是不安全,问能不能改成液化气,要咱们适应新生事物。我说我坚决不答应,所以这阵子可能顾不上来看您了。老头听了,脑瓜僵住半天,下巴颏鼓成了核桃,也没有讲什么,只是紧紧望着我,点了下头。

有天下午,难得暖和一些,小邢下班后便拉着我,去逛北线阁菜市场,她想亲手蒸几个菜团子让我给葛清送去。我正看她蹲在一排竹编筐前,掐胡萝卜叶,然后放秤上约分量。这时有人敲我肩膀,回过头,齐书记也推一辆自行车,来买菜。

他跟我说,葛师傅要出来了,你指定想不到你师父托了多少层关系,他才全须全影的没出意外。刚讲一半,小邢靠了过来。齐书记问,兄弟,借一步说话?她白了我们一眼,又去隔壁摊位继续挑。我说您别见笑,说多少回了,劳教所又不是病房,再好的吃食也不让送,偏不听。书记脸一晃,说不碍事,又从车筐的公文夹里,抽出一张盖着红章的文件纸。

“街道刚发下来的,你看看。”

我接过手里。

“店里也同意了,遣回原籍,可了我一桩心病。”

“雇佣关系都没了,店里还给得着意见?”我问。

“档案还在我这儿,怎么给不着。没有再好的结果了,否则这块烫手的山芋,你拿?”他瞧了瞧不远处的小邢,把嘴贴到我耳边,“我们一致研究,都知道葛师傅一直是你照料,后面的事,怎么把他送出去,还得劳你多费费心。请神容易,送神难,要紧的是,别让老头,节外生枝,就像上次写信的事。他一走,将来掌灶的位子,你师父还不是要留给你?功劳摆在这儿呢。”

我正不知该说什么,就听小邢在远处喊,“屠国柱你眼睛是用来出气的?我拎这么重的东西也不知道过来帮忙!”

葛清被人带到南站时,天空飘下来很多雨,有花椒粒那么大。

他要坐够十八个小时的车,第二天才能回到老家。

这趟车有很多人等着被一起遣送,他只是其中一个,最瘦的一个。

那节车门两边,守着一队民兵。

老头不抽烟,也不东问西问的,只等着站好队,拿上票,就上车了。

他孤单地走上月台,像一张包糖用的糯米纸,仿佛沾上雨水,就会消失掉。

摸着良心讲,我当时肯定希望老头留下一句话再走,什么话都好。可是他没有,我也知道,所以等我挤到车厢里,站他面前时,也没准备什么客套话。他缩在一个靠窗的座子上,面前放着别人的铺盖卷。他仰起脖子,惊栗的目光,我现在都还记得。我伸出胳膊,告诉他,人可以走,档案留下,赶紧拿给我。他没明白什么意思。我感觉火车有点动换了,就直接用手掏向他的怀里,生生把他一直揣着的档案袋抽走了。

我回去找到杨越钧,告诉他,葛师傅虽然走了,可他的档案还在我手里,他的关系要不先店里放着,毕竟市里领导还没表态。将来老头回不回北京,也能留个缓儿。有人问起来,咱也不至于太被动。

老人眼睛半动半不动的,想过半天,才点头说,我看可以。

后来杨越钧带我参加烹协的一个碰头会,说要执行恢复与保护传统老字号经营的决议。结果市里派来列席的一个秘书上来就问,杨越钧,万唐居的葛清劳教完出来了,是不是?老人说是。秘书又问,那怎么还没结没完的,要遣回原籍。现在全市都在保护老字号,那是抢救文化工程的重要一环,你们店倒好,先把老师傅给保护丢了。杨越钧站起来说,要恢复老字号在餐饮界的地位,我第一个双手拥护,可遣送葛清是派出所下的文,我用人单位能说什么?对方马上反问,好,再让你重新说一次,葛清到底回得来回不来。杨越钧有些懵了,他低头看看我,赶紧说,万唐居如果有说话的份儿,当然能回来,他档案至今还留在店里。

路上,老人腿脚不太灵便,迈上路牙后把步子停下。

“当年破四旧,谁家祖上开过店,恨不能跟亲爹都断绝关系。现可好,一个老字号的帽子,都成金疙瘩了,请的那几块料,不是干木匠就是进工厂的,只因为沾亲带故,全继承下来,平起平坐了。”我知道这是气话,不好多劝。

“葛清葛清,本以为你走了,我能少受点刺激。”他看了看我,没把后半句讲完。

 一个人待在鸭房的日子,地上没有那么多烟灰了。但我照旧要把挂鸭杆、水勺和锅盆收拾利落,炉子也得每日刷洗一遍。等把笤帚往椅背上一搭,坐下来,再用手顺着脸皮往下抹,感觉自己老得很快,力气也亏,恍恍忧忧中,还打起了盹。

不知过去多久,一睁眼,葛清竟然就站在门口。我起身请他进屋,老头不动,只是来回张望。我又错开身子,让他好好瞅一瞅。

“您的东西,以前挨哪儿,现在就挨哪儿。连当初择毛用的鸭镊子,也放您随手能找见的地方。”我取出他的点心匣子,在他面前打开,“喏,烟也在。”

老头走近两步,看了看,却没伸手拿烟。我见他仍没有要说话的样子,心中难受,但还是笑着拽了把椅子给他坐。

我知道,他是不坐的。

他穿的粗纺布衫,单薄不说,袖扣还崩没了,只能挽起来。我想把自己的棉工服拿出来,他反将我胳膊一握,身子下沉,就地屈膝。我急忙把他架住,抢先单膝跪地,活像举起一道圣谕,两手半天不敢动弹。

“咱要是这样,可没法说话。您怎么寒碜我,我都认,唯独这样,不认。”我不敢抬头。

葛清松了劲,慢慢立好。接着他去里间看了看,枯瘦的脸挤出一道沟,算是在笑。他又拍了拍我的衣服,就走了。

我和小邢打了饭,坐在一起吃。

“你是真没看见,还是故意装的。”

“我装什么了,你说清楚。”我放下饭碗。

“咱俩好几次下班,半路有个老头儿,躲设计院宿舍的花园儿,远远站着,瞅你,那不就是葛清么。”她用筷子头捅了捅我的胳膊,“我说话,你听没听见?”

“你别在这儿瞎话溜秋的,我怎么没注意,你看仔细了没有,是他?”

“你这样说,八成是真没看见了。他呀,估计是怕走过来,反倒给你添事,怪可怜的。听道林的人说,老头儿把档案取走后,没一家店要他,就算有,他也不干了。就在街上推小车,捡个碗,你知道那个漏鱼凉粉么,剩下的芝麻酱汤子,他就吃那个。”

我听了把眼一闭。

“咱不说了行么?”

“道林的人亲眼撞见的,哪能有假?他在车上搁一个箩桶,把芝麻酱全刮进去,然后拿那个东西往火上  ,等水熬干,光剩下干酱了,用这个拌饭吃。”

我听了不信,便把自己和葛清相见的经过,转述给她。

“你那是做梦呢。”

“做梦?”我边否认,边回想当时的情景,“我还碰过他,那是实实在在的。”

“我要是葛清,跪什么,大嘴巴扇死你。”她伸出手掌,假装拍在我脸上。“白云观一到年根儿就有道长上香祈福,与其这样疑神疑鬼,不如跟我去那里,求个心安。”

那日子,外面的天,像孩子刚哭过的脸,冷云冻雪的,嵌在亮蓝的空中,随时能化成一帘青雨。小邢站在真武庙路西的山门前,等我买好票一起进去。我们是趁下午不忙偷跑出来的,所以观里香客很少。她非让我去摸券门上浮雕的巴掌大的石猴。我不愿意,她就拉住我,生生按在上面,两个人的手叠在一起,蹭了又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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