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小琥    更新时间:2017-04-21 16:15:11

小邢常对我抱怨,万唐居哪里都好,唯独缺个澡堂子。所以她总去姨夫工作的五四一印钞厂,才可以痛痛快快地洗上一顿热水澡。我进不去,便坐在厂区北门兵营外的一串矮石栏,等她。偶尔,我会看见厂区上方的天,那清缈的游云,变成一种很透亮的落霞,又高又远。

“有心事?”她出来了,发梢仍在滴水,但是显得黑亮,密实,非常漂亮。“厂子里在放《邮缘》,陈燕华和郭凯敏演的,可惜你进不去。”

她的声音颤微微的,嘴唇轻抖。

“你带我去广安门电影院看吧。”

她站在电影院门口,望着上面彩绘的宣传牌,犹豫看哪部片子。

“这儿没《邮缘》,有《大桥下面》,你看不看?”

我说看什么都行,站着没动。

“为了那封破信,葛清又难为你了吧?”

我露出苦笑。

“看不出,你还有心慈手软的一面。换我,扭脸就把信给撕了,不,压根儿我就不会写。”

“你真的这么想?”

小邢正要取出一张晚报看,听我问她,点了点头。

“你是怕不把信寄出去,他不教你真东西?”

我没有答她。

“我在问你话。”她轻轻推了我一下,“你只需告诉我,是不是担心这个。如果是,好办,包在我身上。”

我傻里傻气地,注视着她的脸。

“看什么看,掏钱买票。”

初冬的北京,空气里总有一种冷冽的薄荷味。

葛清这几天有些喘,我想去半步桥的鹤年堂,抓几副生地黄、麦冬和苦杏仁这种润肺的回来,熬汤剂。路上我想,那封信实在不行,寄就寄了吧,里面无非是在专业上较较真,也不碍着谁,反正鸭圈填都填了。

我独自沿盆儿胡同往南走,半路碰见一个半熟脸。他站住问我,认不出来了?道林的严诚顺呀。我停下步子,不知该说什么。

他说没事,两家店的师傅都是老交情,别因为争个指标,把彼此弄生分了,值不当。

严诚顺掏出一颗烟,给我点上。

“道林搬来搬去多少回,就没远过,为什么,区里咱有人。”他向胡同深处望了望,低声又讲,“但要说在市里,还是你们的声望大,这次涉外餐厅的指标,就是市里拍板。如果没有‘涉外’二字,上级根本不给你批原材料。谁戴了涉外的帽子,桂鱼、茅台酒就进哪家的店里。输了的?想经营点啤酒还要跟‘二服局’打批条,连鲜货都短。搞不好一家店就此增收,另一家要关门的。跟个人有没有关系,你自己想。”

“你们领导说了吗,怎么安排的?”我直接问他。

“安排什么,道林的菜,你尝过啊,我手下那几块料,给他们一斤上脑肉,都不知怎么改刀。”严诚顺把烟往地沟一弹,“所以道林才在设施、装潢上面砸钱,你们店的就餐环境也太次了点儿,算是给我们留了个空子。可惜市里一向看好你们,什么时候市里不管万唐居了,那我敢说,道林的胜面比你们大。”

那一整天,我的身体里都跟咽了个弹球似一样,叮叮咣咣的。

这信千万不能送。

后来小邢告诉我,她趁我倒休回家,自己带两袋密封饼干,两瓶桂花陈,偷着去鸭房见过葛清。起初我还不信,后来却听她描眉画目,讲得真细,才知不假。

那天老头怕着了风,在门外加挂了一条棉毡门帘。她刚掀开要进,就被叫住。葛清说他正在盗汗,怕交叉传染。她便识趣地端了把藤编的小坐凳,看葛清抽烟。

“常听小屠念,说您烤的鸭子香,一坐进来,果真是。炉子里飘出来的鸭油味,怎么闻,都嫌不够。”她讲话历来都目不转睛地直视对方,以证言之凿凿,“从前他想片些鸭肉让我尝,我还说公家的财产,动不得。现在看,原来是我不知道珍惜。”

葛清吐了口烟,重复着那三个字,“公家的”,然后一乐。

“听说您祖籍张北?跟掌灶是老乡。”见葛清仍不搭话,她继续说,“我家原也不是北京的,我很小就跟大人住进了槐柏树街。北京干,春天暴土扬尘,夏天满街的树上都是‘吊死鬼’,秋天气燥,一入冬,能冻死个人。我和姐姐年龄隔着远,若不是小屠在,这店里店外的,还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厨子都贱,爱找前厅女服务员闻腥。你是喝墨汁儿的,屠国柱能和你处,是他有福气。”老头冷不丁一句话,令她听了暗喜,脸上却越发犯愁,倒不吭声了。

“他在鸭房跟我,除了一身的馊臭,什么也没摊上。你们江浙姑娘都是仔细人儿,能忍他到今天,我这个做长辈的,应该谢你能有个多担待才是。”

听到这里,她心里反而有些发沉,实没指望过,这种话会从他嘴里讲出来。

“您这样讲,就见外了。店里都说,杨师傅对小屠,恩如再造,情同父子。若要我论,什么是父子,朝夕相处,才担得起,是不是?”

葛清掐了烟,不知是不是真被感冒闹的,总之眼角好似磕了一样,渗出淤红。

“我们台州老家,子女多的家庭,孩子成家后还能合着过日子的,会有人夸撑门头的人,调教有方。说做父亲的,是明眼人。早年一家子在生产队挣的工分,还有小钱,都交给撑门头的主持每月开销,打点娶嫁、人情,集市日提篮子去买菜。”小邢一松下来,口里会流露出半生不熟的吴越语,像在唱小曲,“阿娘对我讲,从前村里有户人家,由父亲撑门头。老人节省得很,上街只会买小鱼来当菜,结果家里粮食反倒不够吃。小儿子看不过去,主动要当撑门头。他头一天上街就买来猪肉,次日又是猪肉,父亲慌了,后面的日子还怎么过。哪知第三天起,家里人都吃不下饭了,干活也有力气。原来小儿子知道鱼咸开胃,猪肉会把胃口吃腻,反而省粮。依您看,这个撑门头的,谁来当合适?”

当时小邢也没想到,老头会一直听下去。

“小屠看上去明白,实际是个实心眼。我们台州人管里外都会做人的,叫刀切豆腐两面光,我知道,小屠不是这块材料。我这样说,您能理解吗?”

“姑娘,你嘴里噼里啪啦的,跟含了个金算盘一样。”

“是不是?小屠也这么说我。”她扶了扶桌角,提起身,“我给您倒碗温水吧。”

“不劳您驾,快坐回去。”老头喉里有痰,讲话也不敢放声说,“姑娘,你这人说话,我爱听。别看屠国柱天天跟着我,我们爷儿俩一天下来,也不一定有句整话。有时候我宁肯跟鸭子嘀咕,也不爱告诉他。”

后来她要走,葛清说什么也要片一盘鸭胸肉,码进一个蝴蝶牌的铝合金饭盒里,叫她带走。我还是不信,说鸭肉呢,她说吃了。我说,我追着屁股后面喂你,你正眼都不瞧,现在却上赶着到鸭房去偷嘴。她伸手要撕我的嘴,咬牙切齿地说,若不是为了你,我会坏了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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