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小琥    更新时间:2017-04-21 16:14:57

鸭圈虽然改成库房,但位置变不了,照旧在鸭房斜对过,这也意味着,谁想取个白瓜西芹,葱姜鸡蛋的,免不了要跟葛清打个照面。出来进去,不招呼一声总没道理的。被支使过来的伙计,很快想了个辙,他们会先找到我,拿什么拿什么。久了,更有人干脆列好单子,我再拎着箩筐、推车和起货勾,急急忙忙地从库房里现拣好,给前院拉过去。有时候小邢在楼上瞧见了,也会说,这人到底还是个驴师傅。

有天葛清从木箱里拿出一瓶鲜牛奶,炖了一锅鸭架子汤。

他假模假式地,递给我一碗鸭汤。我说不喝,他说得喝,里面有姜片,天越来越冷,去去寒。我忍不住问他,到底什么事。

他拿出一颗自己卷的烟,知道我抽不惯,假意让让,然后反问我,知不知道,区政府哪个部门,专门能受理他写的信。

我一怔,便提醒他,您不识字的,写什么?他说,我不识,你也不识?我说你写呗。

“哪有伙计背着店里,私自给区里寄信的事。”我立起来,把汤搁回台子上,“您写什么先不说,白纸黑字的人,可是我。”

“没你,我就办不成这事了?我是想看你,到底算不算我鸭房的人。鸭圈一没,那我在万唐居算什么,烤羊肉串的?保不齐下次连鸭房也是公害,一起填了。”

他干瘪的脸,像一只被车轮轧断了筋的老狗。

“到底还是跟杨越钧一条心。”

我不理他。

“他是你师父,他教过你怎么烧鱼吗?你不是想学宫廷烤鸭么,我就能教给你。”

老头的眼力,一个字,辣。

我重新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鸭汤,仰脖喝下去。

那天他说了很多话,很多很多,从他入行时的规矩说起,一直到填鸭对这行有多重要。他还让我写,外人说我葛清一辈子只认钱,不认人,其实不让我养鸭,我反而松快。但照这样下去,这行以后有的是地方偷工减料。一只鸭子,本该一百二十天出栏,有人能缩到六十天,甚至更短,那吃起来,就是肉鸡味。过去鸭坯要先吹气,脂肪像泡沫一样,才好皮肉分离。入炉一烤,油从毛眼往外冒,相当于自炸,那样肉才酥脆,这是几代人的经验。如今这些工序都捡不回来了,听说有的国营老号,正研究用喷火取代鸭炉,更有人敢拿卤鸭真空包装来卖。如果这种头也可以开,你们不如先碾死我这把老骨头,倒也清净。

老头虽不识字,但他每说一句,会掐算好字数,看我一一写出来,才肯再往下讲。

他卷的烟,呛得我眼泪横流。

我从没写过这么多的字,那天我感觉自己像个为民陈情的状师。后来我告诉他,太晚了,我很累,骨头好像被挤扁了一样,还特别困。他又点了一颗烟,想自己的那些话,也不理我。

我担心第二天他会赖账,一宿没睡踏实,好容易熬到早上,却一不小心眯着了。凉风伴着细诉的微声,由脚心直灌进小腿肚子,吹得我一惊。醒了一看,倒是他先来找的我,他说你昨天写的还真没掺水分。

我问他,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他只是将那封齐齐整整的信,轻轻放我跟前。

等葛清靠在椅背上,把腿一搭,卷烟一点,脸可就变了。他说怎么烤鸭子,就算告诉你,你也用不上。三年后,这杆儿一挑,你心里自然有数。

我顿时感觉要坏菜,信反正写了,他随便糊弄我几句,能有什么话可说?

“杆儿一挑,稍稍发飘,就是熟了。特别飘,就过火了。还沉着,压着你,便是不熟。再一个,就是颜色,烤出来的鸭子是老红,浅红还是嫩红,你如果不瞎,能看出来。”他的拇指尖蹭着窄小脑门,咳嗽很久,又吐出一口痰,才把话连下去,“还有一关是把鸭子挑下来,放汤。它里面不是灌水了么,塞子一拔,红的,就有六七成熟了,因为水里带血嘛。如果发白,九十成熟错不了。啪一拔,全是油,那就是过火了。”

我凭着这些话,像是踩着脚手架一样,使劲去够他所描绘的色彩与形状。

他用鼻子把烟气醒了出来,说慢慢来,一下子讲太多了,你也消化不了。

我心里一热,问他,现在我就亲自烤一只试试,你准不准。

他赶紧摇起手说,你快放了我这点儿鸭坯吧,满打满算,也没几只是我自己养的了。

小邢叫我去食堂找她,我坐下后,她也不说话,清润的一双眼睛,看得我心里,甜丝丝的。我说我有好事,她说我也有,你先忍一忍,听我讲。她从手边的塑料袋,掏出两个深红色的石榴,里面还堆着许多指甲盖一般大的青菱角,一起推给我说,北京天气干,吃一些,败火的。我说一大老爷们,掰石榴,啃菱角,出来进去的,不像样子。她问,你吃不吃。我说心领了。她又问,你吃不吃。我说,吃,吃。

她把一小部分划走了,说要送给谁谁谁,人家不会像你这样没良心。专门从老家捎来的特产,你还不稀罕,我和姐姐从小就吃这个,你也看不上?她差一点把自己的气给勾上来,我忙按住塑料袋子,打结收好。

“我的好事,你听不听?”

“你说就听,不说,我听什么。”

“葛清终于松嘴了,愿意让我烤鸭子。”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我先代笔,给区领导写了一封信,信里有他的……”

“你别告诉我,我不想听。”她的口气像裁纸刀一样,削下来。

“你应他了?”她又问。

我想一想后,便点了头。

“你在鸭房烧柴火,脑袋烧成灰了吧。宫廷烤鸭值多少钱,你的前途又值多少钱?葛清把你拉下来垫背,他当然是光脚不怕穿靴子的。”

我告诉她,那上面不过是些技术上的建议。

“信还是这封信,关键看是谁送,什么时候送。你可是杨越钧的徒弟,还有,下月初就是评比的日子。要是店里所有人的努力,最后栽在你这封信上了,你就是宫廷烤鸭的传人又怎样,哪家店还敢用你?”

她打扫完饭菜,提起一个暖瓶,朝铝饭盒里倒热水,然后用铁勺在里面刮了起来。

“这都什么年月了,还没结没完的。难得他这么信我,除了我,他还能差使谁?”

她将饭盒里的热水一口口喝下去,还有那些饭粒、菜叶和油花,都混在一起,被冲进嗓子眼。“他信你?他信你能值几个钱?”

回到葛清身边,我先看到了一地烟头。

风起来时,花白色的余烬扑面而至,分不清是炉灰还是烟灰。

“店里正狠抓工作纪律,您不怕被人撞见,我还怕,也不瞅瞅这都什么节骨眼了。”我找了笤帚,赶紧把烟头撮进簸箕里,“连师父也让您少抽些烟,怎么他的劝也不听了?”

“鸭房是我的地盘儿,谁敢管?是,你师父会说话,会做人,要不人家当领导。”

他想了想,又说,“我那封信,怎么还搁点心匣子里呢?”

“您见我哪得着工夫了,这么重要的信,不得仔细打听好,到底哪个部门收,负责人是谁,才敢往那边送。否则,查无此人倒还好,真落到不搭界的人手里,您心里踏实?”

他不好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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