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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盛可以    更新时间:2017-04-20 11:00:06

我说,前一阵要求艺术家要向你直接汇报,现在又说不用找你,我听你哪一句?

**哥无话,呼呼喘气。我又问了一遍。**哥说随便你听哪句,总之不要烦我。

对横行霸道的人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起身离开。谢天谢地,我是多么不愿见到他那张脸。

你猜结果怎么样?很有意思。**哥首先冻结了奖励制度,不执行,也不废弃,各类申报单积了一摞,压在小秘书案头。为了不让我拿到那几个钱,**哥不惜拉大伙儿陪葬。听说他在秘密酝酿新的方案,目的是如何让算盘师们领不到奖金。据说申请人要同时提交一大堆资料审核,比如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离婚证)、计划生育证明、参赛通知、参赛目击证人、评委会名单,评奖现场视频、图片、评奖新闻报道等等,艺术部于四十六个工作日内完成资料认证与审核,呈交上级部门,五指山开会讨论,讨论时将有两名公证人在场,半年之后公示审核结果,接受群众监督,提供举报电话和邮箱……

由于一哥认为审批手续繁杂苛刻,几近刁难,违背了奖励的初衷,提出修改建议,**哥却咬死不松口,遂成僵局,并且永无下文。

**哥的特点是不玩阴的,摆在明处,阴的恶毒,明的嚣张,总之都不是有雅量的人干的。

**哥出手狠绝,我以为他所能损的不过如此。

我躲着这些人。闭门练指法,出门参加艺术节,讲座交流,心情美好自在。

我必须跟你讲一个南非的故事,对我来说,那不仅仅是艳遇。他是从冰岛过来的算盘大师,四十多岁,银发,脸色白里透红,眼睛像海水。在南非期间,我的技艺精进,拜他所赐。那天晚上,没等颁奖宴会散场,我们就溜进了树林。那时盛夏,星星满天,月亮仿佛经过特意擦洗,风中流动野草和动物的气味。一只松鼠突然跳出来,我跌到他的怀里。他是一张网,扑进去就动不了,只能任由他慢慢收网,肆意蹂躏。我曾以为我全部掌握了算盘艺术的精髓,吃透了这门艺术,但是,那一夜,我仰卧草地,他的背景是天幕,天幕刻着大月亮,我听他在耳边传授算盘秘诀,星星变成了算珠,在天空中迅速移动与运算,瞬间领悟他的另类运指技法。艺术无止境,这话没错。那一夜只是个开始。我希望他能传授全部。我们经常见面。在床上交流切磋。关于艺术,他放弃语言,用身体讲述,他的每一种姿势都蕴含一句秘诀,而我总在高潮时顿悟。他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有灵性的人。

有天早上,我在室外听万物杂声,看野花火红,他隔着游泳池向我招手。他要回冰岛。我站在原地挥了挥手。我们都很克制。怕最后的拥抱会改变什么。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爱上了他。你也许不相信,除了基因遗传,有些东西也可以通过身体输送,他诡异的才华,成功地嫁接到了我的身上。如果我爱他的那部分才华,我已经有了;如果我爱他这个人,那么我爱他什么呢?这是我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

我很怀念他。

我怀疑冰岛的他还在我体内种下了冰冷与孤绝。回到K国,我对人没兴趣,对男人没兴趣,对生活没兴趣,对**也没兴趣。有一阵我隐居起来,与外界断了联络,小秘书找不到我,报了案。警察敲开我的门,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这一惊悚之后,我继续平淡无味地过着,有时两三个月不摸算盘,四五个月不吃腥荤。

偶然看到一则新闻,火星已经接受地球移民,移民局门口人山人海,很多人通宵排队。报道称火星的发现是人类的福音,那里没有污染,也无天灾,是真正的天堂。我点开内页,查看移民要求,看到购房移民、投资移民、人才移民、学术移民几种,人才移民最便捷,花钱少,只要提供个人档案、获奖证明,以及体检合格表。

当时我很颓丧,感到自己在烂掉,不想呆在地球了,又不知道该去哪儿。这个新闻点着了我,我立刻决定——去火星,并且迅速行动,找了一家最有实力的移民中介,三次上门商讨,准备各种资料,很快通过了审核。负责我这单业务的经理叫泰森,他告诉我,所有移民方式中,人才移民最快,火星重视人才,算盘技艺属于稀缺品种,所以对我一路绿灯,等到我个人档案移交,就可以去火星报到。

三月春天荷尔蒙旺盛时,我向一哥提出去火星的想法。屋里蛐蛐鸣唱反对,一哥劝留,他说你去哪儿,都不会比这儿好。我说没有关系,换个地方生活,图个新鲜。一哥说去火星是大事,你再考虑三天。三天后我去找一哥,说我考虑好了,我要去火星。一哥说你会后悔的。我说不要紧,人生难免会有后悔的事。一哥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九月份我们要提拔一批干部,你也具备提拔资格,等提拔完了再走,保证不留你。我不愿等,我说一哥,我不要提拔,我是一个算盘师,不走仕途不当官,不在乎这个。一哥说长远考虑,都对你有好处,这件事暂时不要跟任何人说,就这样吧。

一哥与人为善,我识趣闭嘴,心里不高兴,也得感激一哥为我着想。一哥送我一块石头,他说希望你像它一样顽强。我听了差点掉泪,有些事一哥没挑明,我知道他是懂我的。一哥与**哥,二C哥等副手之间的关系微妙导常,我揣摸不透,也毫无兴趣。

后来便有了和人身限制部的往来。我的档案锁在人身限制部。我从未见过它,我猜它像个骨灰盒摆在柜子里,就像人永远看不见自己的骨灰,我看不见自己的档案。我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但肯定记录了个人的荣耀和污点,处罚和奖励,它是一堆不死的历史,你去哪里,它就被移交到哪里,如影随形。你始终看不见它,连封皮都摸不着。人一辈子活着无法拿回自己的档案,即便你跟组织没有任何关系,即便你漂洋海外……等你死了才会销毁,你才真正化成云烟。

无论如何,我要去火星。

掌管档案的四B姐,怎么说呢,她是一个好人,学拉丁文出身,在大学搞过一段语言文字研究,不知怎么转到算盘协会,压下拉丁文,处理人和事。人和事是否比文字语言有意思,我不知道。文字语言是学问,人事也是学问,只不过前者研究出色有文化贡献,后者再怎么着都是小圈里的鸡毛蒜皮。有时我替四B姐遗憾,但四B姐人身限制工作做得好,领导赏识,我又觉得她来对地方了,这才是物尽所用。她的助手是五D姐,五D姐经常丢三拉四,她是一只黄鹂鸟,在枝头跳来跳去,这个部门待待,那个部门待待,最后停在人身限制部,这里纯粹,清闲,还可以看别人隐私。但是不久,这个灵泛活泼的姑娘,就死气沉沉的了。因为人身限制部是个极端严肃的部门,男的像便衣,女的像卧底,个个表情如间谍,延续了情报工作组的历史传统,着装言行都有标准。五D姐不能再花枝招展,剪了长卷发,只穿黑灰白,下巴底下的扣子也不能解。三十岁的五D姐很快就像快五张的女人,自觉地使用一套陈腐的语言,艺术部的人见她就躲。四B姐是五D姐的师傅,各方面自然是更胜一筹。

我和人身限制部通常井水不犯河水,但井水也有往河里流的时候,因私出国,人身限制部的戳,四B姐同意,二A哥签字,递上申请报告,层层审核盘问,少哪个环节都不行。

显然移民火星比单纯出国更复杂。

一哥说九月绝不留人,我吃了定心丸,又说还要五指山讨论,心里便七上八下。一哥表示他会提前做工作,二A哥分管人身限制部,他是关键。我说二A哥面善,只怕**哥刁难。我信任一哥,一贯实话实说。一哥说到时再看,你先做自己的事,该干嘛干嘛。

接下来我去了西部大学,我是那儿的客座教授,每个月有两堂大课。住学校公寓,吃食堂,日子过得轻便。可事情悬而未决,难免焦虑。期间小秘书又通知开会,关于提拔高级干部的民意测评,我说我弃权,不了解其他人。小秘书说你得向**哥请假,另外,明天下午是四B哥的追悼会,你来不来?我很吃惊,啊,他怎么死的?小秘说心脏病突发。

说实话,我对四B哥没好感,彼此生疏客气。听说他死傍着一哥,又合着**哥一起,把四C哥整跑了,把四D哥整霉了,除去这两个劲敌,能跟他竞争**哥地位的,只剩下四E哥。但四E哥是个诗人,志不在此,他在呐喊,只有诗歌才能拯救堕落的时代,要么拿本诗集在人群中布道,要么手托一钵在路上化缘。感化世人信奉诗歌,诗化生活和心灵,那才是四E哥的人生理想。

我没有参加四B哥的追悼会,也没向**哥请假。

我顺着我的心,西部辽阔。

八月底,小七给我电话,她说你要去火星啦?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五指山讨论了,**哥在会上大发雷霆,这么大的事情,作为部门分管领导,你都没跟他提过,说你眼里没有他,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年到头鬼影子都看不见,现在还想遥控,全部领导都听你调遣,说你做白日梦呢。二A哥也有所不满,他也不知道你要去火星,现在你又要提拔,又要调离,两件事搅在一块,不好办。最后他们在会议室吵翻天了,五指山开会吵成那样,不多见,一哥换届也将退休,但他的意见遭到这么强烈的反对,真是出乎意料。

我仿佛闻到了火药味。谢过小七,我决定马上回去。

一支烟,一杯茶,抽着,喝着,一哥半天没说话。我也没说。我是陪一哥演戏,真到了这种时刻,我心里特别轻松。没什么顾虑,更谈不上焦虑。那么些年,在怪异的气氛中缩手缩脚,极少高声说话,夹着尾巴,与世无争。我有算盘艺术立身,一贯孤僻独立。但在官僚作风盛行之地,不擦鞋,不讨好,不谄媚,不小人,不阴损,没有出头之日。比如敢坐**哥大腿,能跟**哥调笑,会对**哥撒娇的,待遇完全不同,**哥会主动叫你把火车票飞机票以及各种私费巧立名目拿去给他签字报销,经常表扬你,关键时刻提携你。所以会有人说**哥爽快磊落,两肋插刀。这些事我从不跟一哥说,我相信他坐高望远,看得比我清楚。

我开始说话,无非是感谢的言词,有真心的,也有违心的,反正都要走了,没必要挑散一堆烂絮。最后我说,一哥,这样好,省事了,我本来就不要提拔,只求档案移交。一哥又点了一根烟,说,好吧,你写个申请报告交上来。我问交给谁。一哥说先交给分管你的领导,有话好好说,别把好事办坏了。我知道一哥的意思,**哥那儿,不能再摸倒毛。

晚上我约小七吃饭,在大人物身边混久了,他也成了人精,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分析出个子丑寅卯来。小七有世俗的一面,这一面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挤榨他当年的理想,现在还剩一小块透着气,放着光,这也是他喜欢跟我聊天的原因。将来去了火星,我打算将他收为闺蜜。

汇总小七的信息反馈,无外乎是不好相处,贪婪无度,要这要那,走前还要捞一把,捞了好去火星当官。

我心里不舒服,干笑了几声。

小七说马蜂窝已经捅开了,现在的关键是要避开蜇人的马蜂,先小心走过去,如果气不顺,回头再拿支火枪来也不迟。

我哈哈大笑。小七说,这么多年,他从没见我笑得这么狠。

我雕琢了一下去火星的报告措辞,拔了刺,削了棱,平了角,规规矩矩,诚恳温和,在底下签了名,折起来放进口袋,先找**哥汇报去火星的事,为递交报告作铺垫,避免再次被蜇。**哥先开腔,单刀直入,他说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五指山讨论过了,你先写一个报告交给艺术部,我会签字的。我说**哥,你上次不让我找你,所以有些事情我没办法当面汇报。**哥说,你要提拔,你想当官,首先要学会怎么尊重别人。我说一下子说不清楚,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哥说,你找一哥要官,找二A哥盖印,又一遍一遍地催人身限制部赶紧给你办提拔,我都一清二楚。我说**哥,你误会了。**哥语调高了起来,什么误会?你是个很功利的人,有事就找领导,没事谁也不鸟!我反问,没事找领导干嘛?**哥说,要当官了,想提拔了,就找这个,找那个,做人不能这样。我说**哥你这话很难听,让人很不舒服。**哥说,我今天就是要让你不舒服。

我想起一哥的嘱咐和小七的提醒,憋住一口气,压下一股火,低声说,**哥,你是长辈,我以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你原谅。

于是**哥骄横得意,开始大谈雅量,近乎忘形。

我觉得是时候回蜇他了。我说**哥,人各有志,我是一个算盘师,心里只有算盘,什么科级、处级、厅级,对我来说都是狗屎。我掏出报告递给**哥,接着说,今天来,只想请你在这儿签字。三月就要走的,拖到今天,不是我的本意。

事态急转弯,**哥始料未及,接过报告,戴上眼镜,我看见他气焰的泡沫逐个裂开,叭叭消失,尴尬卡在面部皱褶里,表情因此僵住。

**哥毫无招架之力,签字时,他权力的手腕第一次显得那么疲软和脆弱。

过后我才明白,我听从一哥的意思,依他的计划步骤行事,不跟任何人提去火星的事情,结果落下话柄,一哥也把我卖了。我听小七说,二A哥与**哥一向不和,这次破天荒联手反对一哥,一哥扛不住,把我撂出去挡架,说是我去办公室找他要官,我瞬间成为平衡关系的棋子,原本黑白分明,滚了一身污泥。

继续办理去火星,不想再花费一丝喜怒哀乐,浪费一分一秒。我找二A哥签字。二A哥说了些体己话,也祝我在火星一切顺利。他签完字,把报告递给我,说了一句“你很精明”。

我哑声一笑,没有解释,马不停蹄地到了人身限制部。四B姐和五D姐正在研究一份文件,交头接耳,神色冷峻,我感觉闯了机密阵地。四B姐和五D姐分开,五D姐拿着文件扭身离开。我交上报告。四B姐的脸是刚用湿拖把拖过的地,潮湿阴冷。她挪了挪椅子,尽量坐得端正,两手捏住报告两侧,微微举起,小拇指曲起来,逐字审查,那情形就像起重机吊起一架落水的汽车,汽车渐渐浮出水面,车顶、车窗、拉手、轮子、水珠……汽车悬在水面,起重机吊臂移转,车子在空中缓缓移动,最后落在地面。

出乎意料,四B姐放下报告,脸上云散天开,她说哎呀,真可惜,你该等一等,提拔完了再走也不迟。要不这个我给你先压着,你再考虑考虑?我向领导提过好几次,像你这样的高级算盘大师,这么多年,只是个股长,这是不合适的。眼看就等到了,你怎么就放弃了呢?

我琢磨着四B姐的话,知道自己是被她当拉丁文研究过的。

我说,四B姐,我是个简单的人,不喜欢拖泥带水,报告交给你,还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

四B姐说,她会把这份报告递交五指山,五指山开会同意之后,再走下一步。

我问需要多久。她说最近领导比较忙,五指山成员凑不齐,二C哥回家奔丧,二A哥要去欧洲考察,**哥要去越南交流,一哥在飞往莫斯科的途中,怎么着也得一个月以后了。

观众对张春池的热情退却,看腻了,看烦了,觉得不过如此,甚至有点无聊。有一回一个人点了一首流行歌,要张春池用算盘弹奏,人们再度兴奋,掀起一段小高潮。这高潮持续了一周,这次是张春池厌倦了,她收起算盘,对他们说,说到底,算盘不是一件乐器,纯粹用它娱乐,远离了算盘的意义,也抹杀了算盘的价值。

张春池继续表演她的,坐在那儿,有时候手指空弹,打虚拟的算盘,计算看不见的数字;有时摆弄算盘,在聚光灯下抛光打蜡,不紧不慢地擦拭珠子,擦完一粒接一粒。当她竖起算盘,数道珠光晃动。

“算盘是我们国家古老的艺术,祖传的绝技,在这里起源,在这里灭绝,可是它在K国长盛不衰……为什么呢……我在K国的表演,千人礼堂,万人体育场,场场爆满……”

光芒刺激,张春池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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