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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盛可以    更新时间:2017-04-20 10:59:49

算盘师坐班,不操练算盘技艺,纯打杂,要参与组织各种活动,联络,打字,复印,写通知送报告……小秘书轻松了,这个病怏怏的小姑娘,脸上两团潮红的小姑娘变得健康起来,可想她曾经承受了多么深刻的寂寞。她甚至激动得流下泪来。她平时难得见到的著名算盘师,如今都像小矮人似的,在她身边忙活,不免诞生白雪公主般的骄傲,没两月就消除了对算盘师的崇敬和神秘感,她跟算盘师开玩笑,讲黄段子,甚至吐出一些暧昧挑逗的话。这是我后来听说的,因为新制度下来的时候,我正好接到南非访问邀请,待了一年。在南非有意思,有故事,现在撇开不谈,以后再说。这一年算盘协会发生了很多事情,一个离婚,一个死老婆,一个调离,两个猝死,新招四个年轻人,分别安排到人身限制部、思想部和酒肉部,需要行政人员的艺术部又一次眼巴巴地瞪着。

我回来的前半个月,刘算盘师跳楼死了,他的死彻底推翻了新制度,算盘师又可以云游四海了。大家平时不相往来,因为刘算盘师的死聚了一次,落了泪,说艺术部的自由,是刘老师用生命换来的,都不相信其他的版本,比如说刘老师本身有抑郁症;比如说刘老师早年悄悄生了二胎,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现在被揭发了,夫妻俩被处分,双双开除公职,因此悲愤自杀。

无论如何,我挺伤感,刘老师的死是算盘协会的遗憾,也是K国算盘界的一大损失。刘老师的技艺属世界一流,我有幸和他成为同事,有忘年交情,刘老师给我传授过算盘秘诀,关于运指,关于心境,关于呼吸与手指之间的谐调配合;也涉及到算盘的材质,哪一种木质的声音刺激灵感,哪一种珠子的大小恰到好处,甚至什么场合用什么算盘,什么算盘打给什么人听,深受启发。

我去过刘老师的收藏室,满屋子算盘,规整地摆在架子上,颜色、大小、材质、年分各有不同,每颗算珠都不落一粒尘灰,哑光暗光乌光亮光,件件像兵器。刘老师觉得我有灵性,愿意送一把算盘,随我挑选。我挑了这副黄花梨的。好用,珠子清爽,出汗不粘手,不打滑,还跟手风,速度之快,就像轻功高超的人疾行水上,蜻蜓点水,水不湿鞋,眨眼便无影踪。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边,它是我唯一宠爱的物件,抛光打蜡,低温储存,丝毫不敢粗心怠慢。我在国际上取得声誉,这把算盘功不可没。

刘老师走了,有很长一段时间,这把算盘凉得蚀骨。

你别这么看我,我虽在你的书吧讨饭吃,这把算盘,我是不会送给你挂墙上展览的。好器物要使用才有生命,你是个商人,有点钱,老想着把稀罕物占为己有,满足虚荣之心。我戳中你了,你别不高兴,打算盘你也是有天分的,可你没坚持……我知道你想说坚持没用,计算器一出现,算盘艺术就狗屁不是了……很多的优秀传统就是这样丢掉的。

瞧我又扯远了。南非很有意思,抛开那风土人情不说,经常举行的算盘大赛就够刺激了,有私人擂台赛,也有政府组织的选拔赛,每次赛事都像过节一样。有一次国际算盘公开赛,全世界来了五十多位算盘师,比了十天十夜,我获南非最高奖项——“滚珠奖”,很多媒体采访,有些语种我看不懂,翻译告诉我,报道说我是武林高手,剑走偏锋,根本不知道出自哪门哪派。有一阵子我的照片总出现在报纸上,我给刘老师打越洋电话报喜,刘老师很高兴,他说现在算盘协会很乱,各种斗争弄得乌烟瘴气,你在国外能多呆就多呆。

我没有申请到更长的居留权,到时间就回来了。我想新房子的毒气散得差不多,就重新搬进去,收拾了几天,安顿妥当,回艺术部开会。我在电梯口碰到四A哥,四A哥兔牙紧扣下唇,耸了耸红鼻子;在走廊里遇到四Q姐,四Q姐的热情像孔雀开屏,刷地一下艳光四射,令人猝不及防,她拉着我的手,哎呀,你瘦了呀,怎么样,南非生活习惯不,有没有打猎,吃生肉,跳草裙舞?四Q姐的手稻草似的,嗓音像草灰抖到我脖里,令我浑身发痒。我谎称尿急逃开了她。没想到在厕所门口碰到四B哥,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处理裆门拉链,看见我,慌不择言,脱口问出“你吃了吗”,意识到这样说不妥,又赶紧补充,“艺术部马上开会”。

**哥主持会议,四B哥和四D哥分坐两侧,场面整肃。小秘书在饮水机接开水,矿泉水桶咕咚咕咚直冒泡,好像水底有行将淹死的人。我跟**哥没说过几句话,不熟,总觉得艺术部开会不必拷贝五指山那一套,四平八稳,等级森严,领导过于威严,睥睨天下,眼神里尽是党章国法。艺术部不需要会议桌,大家可以盘腿坐在地毯上,摆点水果零食,边吃边议。

我拣最末的椅子坐下,想到刘老师的缺席,走了神,**哥连叫我两次,我才如梦初醒。

**哥说,张春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哥,我回来有几天了。

**哥说回来也没见你向组织汇报,都快忘了自己是算盘协会的人了吧?

我知道**哥一直给理论部的六A哥穿小鞋。六A哥跟**哥是同乡,六A哥没事就到**哥办公室喝茶论道,说方言,被**哥视为心腹;可六A哥没事也到二C哥的办公室喝茶论道,攀交情,二C哥是**哥的死对头,两人暗地里招兵买马,你来我往,过了不少招。有一天六A哥在二C哥办公室说了句公道话,传到**哥耳里,**哥盛怒,斩立决,将六A哥踢出阵营,并且把六A哥卡得死死的,出书不发经费,考察不给指标,提拔使绊子,副科级连续六年,六A哥脸都被踩扁了。

这时我还算客气,我说,**哥,怎么会呢,这不是惦记着,才回来了嘛。

**哥不领情,说,你在南非一年,杳无音讯,至少报个平安吧,难道非得出了什么事情才通知算盘协会?

我说,谢谢**哥关心,我跟艺术部领导有汇报。

四D哥接过来说,是的,张春池确实有跟我保持联系,是我疏忽了,没向**哥及时汇报。

**哥摘下金丝边眼镜,一边掏出镜布拭着镜面,一边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什么关系。

我霍地弹了起来,**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向艺术部直接领导汇报还不够吗?

小秘书把我扯下去,悄悄说,别跟他争执,你会吃亏的。

**哥重新戴上眼镜,他说,张春池,尊重别人,是一个人最起码的品德。你不知道四B哥在主持工作?怎么不向四B哥汇报?

我看了四B哥一眼,他梳了一个毛式发型,看着杯中茶,面无表情。再扫一圈其他人,和每次开会一样,有人是僵尸,身体搁在会议桌边,任凭风吹雨打;有人偷偷发短信,鬼画符,处理私务,在配合和反叛之间模棱两可。

突然,我发现这次开会的阵形又坐成了乌龟席,想起有一次刘老师晃动手中的算盘大声抗议,“开这种无聊的会议纯粹是浪费生命,除了让你们坐在**上的过足官瘾之外,到底还有什么好处?”

我顿感欢乐,一枚笑弹从嘴里发射出去,噗他一声落在会议桌上。

话又说回来,艺术部还是有好制度的,比如算盘师外出考察,借地修炼,有津贴补助;获了大奖,艺术部跟进奖励。上头每年拨下来的艺术扶持巨款,总有这么一丝细水流入算盘师口袋,落到实处。我拿着国际获奖证明找四D哥签字领奖金,四D哥说,我没签字权了,得找**哥,你们以后的行踪,直接跟**哥汇报联络。我说**哥那么大官,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不嫌烦么。四D哥朝我苦笑一声,张春池啊,你大约还不知道我这大半年的遭遇,窃听、跟踪、骚扰,传绯闻、撒谣言,我已经被整得很臭很烂了。我吃了一惊,问他得罪谁了。他说,明年换届,**哥要退,不少人想抢占他的位子,免不了要清除竞争对手。我这才注意到四D哥真的霉头霉脑,印堂发黑,眼皮子都耷下来了。

我列举刘老师安慰四D哥,一个杰出算盘师最理想的归宿不是坐在**哥的位置上,而是活在江湖传说中。

过了两天,我去找**哥,他不在。隔壁是思想部,相熟的股长小七看见我,把我喊了进去。小七很娘炮,常怀新媳妇的娇羞,他说**哥在一哥办公室谈事情,我给你倒杯茶,坐下来等他一会儿吧。小七主要负责联络媒体宣传,和领导走得近,便于写稿时揣摸领导的思想。他做得很好,已经破格进入提拔名单,很快就是算盘协会最年轻的副科级干部了。我们胡乱扯了一通,不知怎么聊到了窝里斗的事情,小七一下子兴奋起来,说他每天收到匿名短信,有搞四D哥的,也有搞四C哥的。小七翻出短信给我看,都是揭露生活作风和经济问题,绯闻对象有名有姓,像真的。小七说还有匿名检举信,统统搞到算盘协会总局去了,总局派人下来调查,但是不了了之。我问小七,这个人会是谁?小七很神秘,表示不敢乱说,总之四C哥被搞走了,去了教育部门,四D哥家庭被搅散了,政治上添了污点,不太可能提拔进五指山坐**哥的位。

这会儿我算是明白,刘老师说的乌烟瘴气,就是这些事儿。

我正要问小七,为什么没人搞四B哥,正瞥见**哥从门口一晃而过。

张春池给我讲了这么多,主角的戏分还没开场,如果不是青梅竹马,谁有耐心看她的裹脚布呢。反过来想,经历了岁月时空的无情屠杀,唯一幸存于她的世界,不如引以为荣。

事实上,我真得感谢她,她的算盘表演给我招来更多的顾客,我的书吧上了报纸,不小心就成了本市知名文化场所。连路过的外地人也会慕名前来到此一游,破坏了书吧的宁静与书卷气。总有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想见我,想认识张春池,推来推去,每天都要见十几拨人。张春池倒也不烦,打算盘时杀气腾腾,仿佛身着甲胄的战士;和粉丝签名留影时掻首弄姿;夜晚跟我讲故事时不食人间烟火。她在这几种角色中颠来倒去,没有欢欣,也无牢骚,仿佛生来如此,永远如此。

说实话,张春池算盘打成那样,的确神奇。观众随手写下一串五六位数的数字,张春池仿佛破竹,一刀子下去,哧溜见底,准确麻利,会计师拿计算器也算不过她。起先有人以为书吧作弊,故意赚取眼球,非得亲自出题证实。很多家长专门带孩子来参观,孩子们不知道算盘是什么东西。有个数学老师见识了张春池的技艺,五体投地,想在学校开一堂算盘课,请张春池执教,校长拒绝了,张春池也没答应,她认为算盘虽已变得无用,但照样需要天赋,这门艺术的尊严和高贵永远都不会消失。表演开始前,张春池会在后台化妆,淡扫蛾眉,点绛唇,穿着有时素白,有时朱红,有时墨黑,总是昂着头颅骄傲地出场。

书吧持续火爆,直到进入秋季的头一周,才有了萎缩的趋势。

上次说到哪儿……对了,听小七讲八卦,四D哥婚变,四C哥被逼走,斗争还在进行中……**哥身影从门口掠过,我起身随他去了。

我到**哥办公室总计不超过五次,始终记不住在电梯左边还是右边,有一次找他签字报销,误敲了二A哥的门,开门那一刻,我和二A哥都很意外。二A哥说,哟,是什么风把算盘大师吹我这儿啦。如果我说对不起走错门了,对二A哥不敬,只好说领导都忙,不好意思打扰。二A哥是北方人,好喝酒,性格爽快,他说不是领导忙,是你们大艺术家忙。说笑间围着茶几坐下。我来拜访,二A哥是真高兴,他越高兴我越内疚,我想我不够诚实,就像用假钞买了东西,尤其是眼看那人把假钞塞进抽屉,展开一脸美好生活,我特想收回那张假钞。在算盘协会我属于独来独往的,不站队,不拉帮结派,很怕二A哥误会我投靠他。我没有跟领导聊天的艺术,很艰难,硬着头皮说了些场面上的话,正好有人找二A哥,我趁机溜了。此后,死死地记住了二A哥和**哥的办公室,防止再次敲错。

**哥上半身埋进办公桌,书堆砌成墙。我站了至少一分钟,他才摘下眼镜,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他的脑袋在拥挤的书堆间,现场一切都在佐证这是一颗嗜书如命的脑袋。我扫一眼书脊,《只有医生知道》、《藏地密码》、《后宫秘史》……**哥的口味复杂,我打算直奔主题,不来这样那样的客套寒暄。

我从大信封中取出资料,说,**哥,麻烦您签个字。

**哥喜欢拿眼镜做文章,时而摘,时而戴,时而擦拭一番,动作慢条斯理,演绎权威与修养,但在总局的官儿面前,是安分的。现在他又戴起了眼镜,说是显微镜也不为过,他以古玩鉴别专家深刻凝重的神情,慢慢探测我递交的那页薄纸,对着那百十来个文字,看了整整两分钟,那两分钟,简直就像追悼会上的默哀。嗅着四周突然散发的悲伤气氛,我知道出事儿了。

果然,**哥无比沉痛地开腔了,他说,张春池,你这个奖……我们不能给你奖励。

我很诧异,国际奖项,很难获得,为什么反倒不予奖励?

**哥问我,你参加评奖,有没有向领导书面请示,领导有没有签字批准?

我说没有,好像没有这种规定。

**哥笑了,张春池,这么跟你说吧,你没向领导请示,现在你得了这个奖,我们呢,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也好替你遮挡过去。你也别声张了,否则,在国外擅自参加活动,是要接受调查的。

**哥这番话让我费煞脑筋,等我思路理顺的时候,火苗在心底摇曳。

我说**哥,我上次在日本得了二等奖,艺术部有奖励的,为什么这次不行呢。

**哥有点不耐烦了,他说我不知道,是谁签字同意的?

我说,是四D哥。

**哥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时暗火已烧到我嘴唇边。我说,**哥,我跟你什么关系,就跟四D哥是什么关系。艺术部制定了这样的奖励制度,我的要求合情合理,不是占什么便宜,更不是找你要饭!

**哥撕下面具,几近咆哮,震得天花板灰尘簌簌下落,张春池,我告诉你,上次谁签的,你现在找谁签去!奖你多少,你让他奖去。

我说,现在整个艺术部只有你有签字的权力。

**哥说,你也知道?没有我签字,你一分钱也别想拿。还有啊,艺术部从来没说过得国际奖有奖励,现在,我要你把以前拿的那些全部退回来!

他们总说别惹**哥,惹毛了**哥,没好日子过。我一打算盘的,要他给什么好日子,那些看他脸色吃饭的,也没见吃到什么好菜。

看样子**哥已经毛了。

我压了压火气,说,领导要讲艺术,做人要讲道理,不能只耍权力。

**哥已是满面赤红,愤怒撑开了肿眼泡,像鸡屁股下蛋,马上就要屙出眼珠子来。

接下来我的声音小到只有自己听得见,我说**哥,退回奖金可以,不奖励也行,你说了算。不过就艺术而言,如果认为自家院子里开了几朵花,艺术就繁荣了,这是大错特错。算盘艺术不是关起门自娱自乐,更不是你手中的政治道具。平时将艺术和艺术家玩弄于股掌,在总结汇报中又把我们捧到天上,向总局邀功,有功就有绩,有绩就有前途,你的权力欲望写在脸上,大家都看见了。

**哥操书拍了案,我以为还要掀桌子,没想到他按住了自己,调整呼吸,客气地轰赶我,张春池,你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很忙。你以后不要来找我,有事就给艺术部打报告,一级一级报上来。

**哥给我摆出一张通天云梯,好像有数千万级,其实中间就隔着四D哥。四D哥早被他挤到墙角,活活架空,他还要想方设法蹂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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