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花园晒太阳,看卡波蒂的小说……薇妮·朗杜五年后回国,样子很衰,手里拎着竹篮,里面装着她的旧貂皮大衣,走进芒森太太的客厅……芒森太太一眼没能认出薇妮,握手时感觉到她有手茧,猜她混得不好……二十分钟后,芒森太太怀着极大的同情心,花四百美元买下貂皮大衣,后来发现上当,貂皮大衣已经发腐,一扯一裂缝……
读到这儿,张春池突然出现,我也像芒森太太那样吃了一惊:她样子比薇妮还衰,头发凌乱,衣服一团皱纸,脸上失去水分,剩张带褶的薄面皮,看上去精神恍惚,随时可能跌倒,却紧紧地抱着她的传家宝──一把黄花梨木的算盘,算珠子粒粒饱满,圆润如玉。
张春池说她二十几个小时没吃没喝。说完耷在桌沿,瘫软不起。
“我在行李箱里蜷了十八个小时。十八个小时的黑暗。手脚都硬了。”吃饱喝足缓过神,算盘小心搁上桌面,珠子闪光,张春池的眼睛也闪光。她说话还是那样,拉开滔滔不绝的架势,她的表情提醒我,不用问为什么,她会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她先是控诉K国,范围慢慢缩小到她工作的部门。也许是一言难尽,她勒马回头,谈起眼下的事情。她说她彻底离开K国了,回来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这么大的书吧,不会容不下我这把算盘吧?”她用手指掠过书吧上下两层的范围,像开发商买地,挥手划下一大片。我说这世道早变了,计算器消灭了算盘,你的祖传技艺只是无用的古董。“我是高级算盘师,整个K国也不会超过五个,就像钢琴界没几个肖邦一样。”张春池对自己充满尊敬,“高级算盘师”这几个字仿佛是她的爱犬伏在膝头,她正抚摸着它。我说我不怀疑你的水平,事实就是这样,它只剩观赏价值了。
张春池从容一笑,开始拨弄算盘,只见她十指如飞梭,珠声水花四溅,响起一串悦耳旋律。我几乎要震惊离座——从前师傅说过,打算盘的最高境界,就是将珠子弹成琴弦,又如万箭齐发——张春池做到了,十年时间,算盘在她的手中变成了乐器。
可是,时代不需要算盘,它已淘汰出局。
“嗳……如果你不介意,我请你留下来,给顾客表演算盘技艺,让他们开开眼。”我毕竟是个商人。
张春池没有反对,她要我晚上备好红酒点心,她有很多故事要给我讲。
夜晚冰凉,张春池坚持坐后院,夜灯昏黄,身影暧昧,她的声音清晰,语调愉快。
你挺不错嘛,大树生根,有个这么大的场子……瞧我,灰头土脸地回来,从零开始。其实我在K国混得不错,靠算盘立足,很受尊敬的。为什么要走?你听我慢慢说。我不喜欢那里的人,面上微笑,内心青面獠牙,盘算着私人的蝇头小利,一见不得别人好,二容不得别人闲,表面恭维你,背后损人不利己。说真的,几乎每一张面孔都不愿意想起,你知道,我的胃口本来就不好。我要跟你说的是算盘协会那几十号人,那一塘子鱼,等级森严,大的吃小的……我是小鱼,成天价被人吞来吐去,在这儿,我没什么尊严。是,我是高级算盘师,钢琴界的肖邦,但在算盘协会我只是个股长,万人之下,无人之上,没人把我的算盘艺术当回事儿……
我得告诉你算盘协会的内部格局,人员分布,这样你就能身临其境,充分体会我的感受。里面分人身限制部、思想汇报部、诗意栖居部、艺术部、理论部、酒肉部、五指山,共七个部门。我们管一把手叫一哥,二把手叫二哥,四把手叫四哥……级别并列的就以A、B、C加注区分,比如二A哥,**哥,四Q姐、四B姐,依此类推……算盘师归艺术部管。我们艺术部简直是黑人部落,在算盘协会中尽遭白眼,备受歧视。人身限制部的私下说我们是无用的花瓶;思想汇报部的说我们没有思想;理论部的说我们肤浅;酒肉部的说我们平时不见人,有饭局就上桌……可不,连五A姐五B哥之类的科级干部对我这个股长都出语不恭,一个个恨不得把算盘师按在办公桌上,跟他们一样朝九晚五。他们倒是忘了,算盘协会是为算盘师服务的,没有我们这些打算盘的,算盘协会就不会存在,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算盘师不争世俗名利,毕生的事业就是将那几十粒珠子拨弄得出神入化,我的算盘十五档,上二下五,一百零五粒珠子,难度更大,作为一个高级算盘师,我疲于应付各种纠纷,但是不经意间就卷了进去。
(张春池停歇,靠在椅背上,仰天望了一眼冷月。)
你也见我酒量涨了,都是算盘协会酒局的功劳。外地的算盘师来进行技艺交流、培训讲座,少不了陪坐。我讨厌白酒,但是,有酒气氛轻松,四杯下肚,人才有人样,说人话,有人味儿。我慢慢就喝上了。算盘界也有彼此闻名已久的,见到真人,切磋运指,谈算盘保养,交流饮食健康。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大脑机器一开动,成千上万的零部件极速运转,一个错误的数据,会产生可怕的后果,所以要吃核桃补脑,保证大脑活跃。
我说乱了。我是个打算盘的,但我并不精明,尤其是生活中。我的兴趣集中在算盘上,我甚至琢磨,如何让一百零五颗珠子拨弄出美妙的音乐——这职业挺单调的,我得自己添点乐子。要技艺精进,就得无时不在练习中,武林高手剑不离身,我走哪儿都拎着无形的算盘,走路时拨算,等人时拨算,睡着了手指头也在动。我倒不是诉苦,只是想告诉你,高级算盘师这个职称,来之不易。
(她喝口茶,拈掉沾在唇边的茶叶渣,重新靠向椅背。)
我现在要说到具体的人。先说一哥。一哥眉眼慈善,专爱斗蛐蛐,下颔留一撮长须,脸是树干须是根,经常是四两拨千斤,手捻根须,轻巧地完成权力。一哥算宽厚的,要蛐蛐斗赢了就更好说话。他不抽烟,不喝酒,不上网,不发手机短信,没红颜,没绯闻,处理完公务就跟蛐蛐聊天。蛐蛐只认他,对他理胡子摸脸,频频点头。一哥常对人说,他的蛐蛐会笑,他知道它每一个动作代表什么。像父母显摆孩子,一哥能唠完一壶茶,手下听着,谄媚,恭敬,兴趣浓烈,回到自己办公室暗自松口气,揣度一哥的表情,盘算着提拔的可能性。
那只神奇的蛐蛐,虾腰龟背,脑袋发光,叫起来声音洪亮,翅膀张开像斗篷。头一回去一哥办公室,一哥也给我展示他的常胜将军,我看着就像一只大苍蝇,特别想一板子拍死。我没说漂亮话。你知道,我不懂恭维,嘴没手巧,所以实话实说。按道理一哥不会计较,以他的智商,他必定也知道什么是马屁,什么是真诚。
一哥有双肉感的手,笨拙憨厚,他对一切需要灵活运指的艺术充满敬重。
不久我得了一套两居室,开始跟诗意栖居部的四A哥打交道。
直到现在,张春池十年的故事才出场两个人物。她像正在进行通灵术的巫婆,投入到另一个世界,嘴里喋喋不休,对我疲惫的肢体语言毫无反应。直到我站起来宣布聊天结束,她才勉强收住。我走后她留在原地,望着那轮偏斜的冷月,似乎打算对月长谈。我后来才知道,她那是在看火星。
我在书吧门口贴了张宣传广告,每天下午四点到五点,有算盘大师张春池表演算盘艺术,观众可以直接参与出题,酒水免费,购书八折。
张春池适应了本国时间,又产生各种水土不服,比如人说话太大声啦,没人让路啦,进门时前面的不顾后面的啦,电梯里有人抠鼻孔啦……张春池忘了这是祖国特色,把自己当外国人了。不过,十年的K国生活的确改变了她。
张春池瘦弱斯文,眼神却是一头雍容华贵的狮子,表演算盘技艺时,十根瘦长有力的手指弹奏空气,狮子窥着猎物,迈步兜圈,肩胛骨肌肉流转,十指突然扑向算盘,狮子撕咬猎物,算盘珠子噼噼叭叭,鲜血喷溅,精准迅捷,瞬间只剩骨架。
观众满面倾慕,啧啧称奇,纷纷要求张春池签名留影。人们写出各稀奇古怪的数字挑战算盘师,张春池一一化解,毫无闪失。
她表演时严肃笃定,晚上就变回那个念念有词的巫婆,在后院给我讲她的故事,让人怀疑讲故事才是她来找我的目的。
给你描述一下四A哥的样子,长马脸,吊梢眼,尖嘴猴腮,闭嘴时兔牙扣住下唇,就像柴扉落了锁,衣襟系了扣,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傲。第一次进四A哥办公室,他就给我一下马威,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一哥的亲信,出了名的鸡蛋里挑骨头,好使绊子。四A哥在办公桌后,瞟我一眼,两道白光闪过。他指定我在特定的椅子上坐下。像要受审,我心里很不舒服。隔着辽阔的黑色办公桌,眺望四A哥公事公办的威严神色,我自动跳到股级干部的身份,客气地问四A哥,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房子的钥匙,想早点诗意地栖居。四A哥缓慢地点支烟,放下火机,嫌它放得不得体,又郑重地摆弄几下。我的心随着他的烟火也慢慢燃起来,但尽量压着。一哥嘱咐与要与同事友爱和睦,我不想惹事。
四A哥吞吐两个回合才开始说话。他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走狗屎运了,一来就有房子……我们当年都是铁皮屋,你这么着急,哪有这么容易说给你就给你的。
这话呛人,我说五指山开会已经通过,一哥二A哥**哥二C哥都点了头,还要什么手续么?
四A哥耐心地组织官话套话,并且笑了。你想想,一个马脸兔牙吊梢眼的家伙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你喂牛马草料时,那畜生突然朝你咧嘴露牙,那是很吓人的。我当时屁股一沉,如果站着,就是跌在椅子上,没有椅子就跌在地上,很可能尾椎骨受挫,从此瘫痪不起。所以至今感激四A哥那天让我坐着说话。
你知道我的性格,我的职业决定了我追求准确,速度,以及一个清淅的结论。四A哥的脸就是一个动物园,脖子细长,傲慢得像头长颈鹿,如果我是一片树叶,卷入这反刍偶蹄动物的嘴里,迟早变成鹿屎滚出肛门。我是个算盘师,我要做仙人掌,我以耐沙漠干旱的能力反抗四A哥。
到底还要怎么样呢?我对四A哥说,您说个程序,我去找一哥二A哥**哥,我是算盘协会引进的年轻算盘师,不懂行政流程,请多指教。
四A哥听我语气带刺,傲慢降了半旗,这会儿像只猴子,两只招风耳喇叭似的对着我,他说这样吧,你耐心等等,我们诗意栖居部开个会,到时再通知你。
我按住怒火离开四A哥的办公室,没多久,关于我不好相处的说法在算盘协会传开。一哥有意无意间点了我一句,要我搞好同事关系。我忽然觉得算盘协会深不可测,每个人对你虎视眈眈,你拿了什么,就算是应得的,合理的,他们的小心脏都要疼一把。跟人类相处比打算盘复杂多了。我讨厌啰唆,懒得跟一哥解释,假装很有兴趣地看蛐蛐哥,它抹脸理胡子,在紫檀木罐子里跳来跳去。我问一哥,这木罐不深,蛐蛐为什么不蹦出来逃走,回到泥土和草丛里去。一哥捻须一笑,在这儿它是将军,出去就是草民,没人赏识的普通虫子。将军仿佛赞同一哥的话,高兴地叫起来,里面房间传来蛐蛐的回应声,一哥新挑了五只,准备让它们挑战将军,培养新的力量。
四A哥成功地拖了我两个月,给我钥匙时,他满脸不高兴,叽叽歪歪说了一通。我很快开始装修,自己设计,自购材料,跟包工头讨价还价,我噼哩啪啦拨动算盘,包工头看着我,像一只猫科动物,对人类奇怪的行为充满仰慕与崇敬,这使我经常占上风。他帮了我很多忙,比如在哪儿买瓷砖省钱,哪儿的涂料实惠,哪儿的灯具是出厂价……他亲自带我去,像个人生导师一样,使我免于人生歧路和认识误区,利索地完成装修工程。我至今记得他总是穿件红毛衣,不怎么洗澡,身上一股油腻味,对自己所干的事情很专业,也很自信。后来人们告诉我,去包工头指点的地方买材料,他是有提成的,他们这行业很黑的……即使这样,也丝毫没有削减我对包工头的感激之情。
没分到房子前,我一直住算盘协会的招待所,满满四层楼,上百个空房间,夜里头直闹鬼。我装修刚完,油漆味刺鼻,四Q姐就以办培训班为由,把我从招待所轰进毒气散发的新房,也就一周,绿萝被甲醛熏死,我咳嗽感冒嗓子疼,终于病倒。躺了几天,天天叫快餐,打出来的嗝都是地沟油味儿。
四Q姐五十左右,干瘪枯瘦,看上去缺欢少爱,营养不良。她是算盘协会的大总管,每一分钱都要流经她手,她死抠门,抠起门来精力充沛。一哥很认可她那副操碎了心的样子,年年给她评先进。四Q姐更起劲,作为回报,算盘协会招待所上百个房间闲置,她也不让我住,我舒服让她不舒服。我病了以后,四Q姐致电慰问,她说哎呀你体质好弱,要多锻炼身体,周末跟我们去爬山呀,晚上到广场跳健身操呀……我记下了四Q姐的“好”,我想这寡居的女人心真狠,平时没有原则,谄上欺下,以权谋私,自己办公室弄成植物园,有花有草,大水箱里还养着几十条金鱼,我们这些算盘师买个钉书机,也要书面报告,层层上递审批签字。她怀疑算盘师买钉书机的真实性,算盘师怎么需要钉书机呢?有一次艺术部厕纸没了,打报告申请,四Q姐说你们艺术部的都拉稀吗,用得这么快。艺术部部长四D哥是高级算盘师,不管事,小秘书受了委屈,向副部长四B哥汇报,四B哥唱美声,除了引颈高歌,其他事一律缩着**,息事宁人,具备容忍的美德。艺术部的人起先还指望四B哥对外吼一声,慢慢绝望,最后也就习惯。
新房子里的毒气被我吞吐完毕,我又病了四场,每次都是呼吸道感染引起。我花费全部积蓄装修,把自己熏成病人之后,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其他算盘师要么云游,要么参加艺术交流,要么躲进山里苦练技艺,艺术部剩下四B哥和小秘书相依为命。
四B哥是个肺活量很足的男人,唱美声,玩口琴,吹喇叭,人们赞他口活好,算盘师不太理他,因为这两种艺术有隔,表现形式完全相反,一个是张嘴猛吐气,一个差不多是闭嘴咬牙,敛声屏息,尤其是前者在表演中还可以与观众眉目传情,身体乱晃,后者必需庄重严谨,埋头厮杀,稍有不慎就全盘错乱。这么说吧,四B哥和算盘师们一贯相互轻视,算盘师相对痛苦,因为被自己瞧不起的人管理。
这点小权是四B哥的救命稻草,他自然是要用个酣畅淋漓。艺术部空巢,四B哥找机会向分管艺术的**哥诉苦,说算盘师不好管理,一个个臭架子,十天半月不见人,也不打招呼,艺术部剩个空壳,完全不像样。
**哥不急不缓,冲好一壶金骏眉,劝四B哥,人要有雅量。这是**哥的口头禅,也是他惯用的开场白。接下来他会说起他祖坟冒青烟的奇迹,他本人怎么从土著部落杀入文明社会,混进主流上流,坐在算盘协会一人之下的位子上。
**哥浓眉大眼,肉横长,肿眼泡,大舌头,体形粗壮,每天一身笔挺西装,戴副金丝边框眼镜,金手表,弹钢琴,用各种手段瓦解一个土著的粗糙,修补出雅人雅量的形象,结果就像常年不洗澡的人,一个劲儿往身上喷香水,你可以想到那是什么味道。
四B哥到**哥办公室去了几趟,没多久,两个人密谋出一个方案上交五指山,算盘师一个个被召回。艺术部开会,四B哥在会上宣布新制度,从下月一号开始,艺术部实行坐班制度,有事请事假,有病请病假,生产请产假,结婚请婚假,无故旷工,连续年底考核不称职的,收拾包裹走人。算盘师们自然反对,何苦把艺术家逼成行政人员。四B哥说这是上头的意思,招待所已经腾出了客房做办公室,一人一间,条件充分,完全不影响艺术构思。五十岁的刘算盘师拍案而起,这是扼杀艺术生命力,算盘协会这么对待艺术家是错误的,艺术部出艺术成果就行了,为什么绑在办公室朝九晚五?四B哥做出无奈的表情,一再说是五指山的决定。刘算盘师说,艺术部的工作艺术部领导最清楚,五指山干嘛好端端插一竿子?老子是几朝的元老,没见过这样的昏君,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刘算盘师大约找五指山论过理,五指山是算盘协会的权力核心,那里产生的决定,很难改变,连四D哥都乖乖到位做表率,底下人怒而不言,刘算盘师孤军奋战,蚍蜉撼树,落下了不合作的坏名,后来提拔奖励公费考察的各种好处,就没他什么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