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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盛可以    更新时间:2017-04-20 11:00:18

等了一个月零八天,领导们候鸟似的归来,聚齐开会。天已深秋,叶子都落光了。我只有当做好事多磨。这期间我得了厌食症,一天瘦一圈,很快衣袂飘飘,仙风道骨。食堂掌勺的肥婆问我要减肥方法,她那副鸭公嗓,到开饭时间就呱呱乱叫,十分聒噪。我让她每天跑十公里。其实我说的是灵魂,让灵魂每天跑十公里,让它疲惫,让它憔悴,灵魂瘦了,肉体就瘦了。但是对一个掌勺的肥婆谈灵魂,她会问你要清蒸还是爆炒。

好吧,我不想扯出更多的人物,接着说去火星的事。四B姐给我一摞财产清单,我要去十几个部门签字盖章,确认不欠饭票,图书还了,球拍没有损坏,文具上缴,水电结清,剩余的厕纸没有顺手牵羊……楼上楼下奔波三天,去了没去过的部门,见了不认识的同事,其中好几个问我是谁,哪个部门的,自然多费了口舌……三天后,我总算凑齐了戳儿,老老实实给四B姐进贡。四B姐小心清点,仔细检查,态度一丝不苟,气氛庄重沉闷,令人窒息。我突然对四B姐满怀敬意,几张破纸片能投入这么炽热的情感,一般人做不到,以司马迁著史的严谨核对签名笔迹,清点琐碎,求真务实,一般人更是做不到——不可否认,四B姐正在这个恰当的位置上大放光彩。小七的消息证实了我的感受,他说四B姐正接受上头考察,不出意外,换届时将会进入五指山,成为核心领导层的第一位女性。这是要写入历史的,因为百年之中,在无数乌龟阵形的会议桌上,还没有诞生过霸坐**的女人。

完成最后一个环节,我很想对四B姐说几句祝福的话,像普通女人之间,正常同事之间——但她那张公家的脸阻止了我的抒情。

我飘起来,飞离人身限制部,在屋顶上盘旋,俯瞰这栋奇怪的建筑——我从没以这样的角度打量过它。

一个星期以后,我接到泰森电话,通知我三天后去移民局面试,面试题他已经发到我的邮箱,嘱咐我好好看看,面试官问什么,便答什么,没问到的,一律不要说,以免节外生枝。完了还提到着装和言谈等细节,个人形象加分,对在火星上分到好的片区大有帮助。碰上泰森这样心思细致、经验丰富的人,我心里很放心,他是个诚实可靠的人。

按合同规定,我必须在面试前缴清所有费用。我第一时间到银行转账,接着去餐馆吃了四只大闸蟹,一对虾,走在大街上,一会儿蟹行,一会儿弹跳,寒风刺骨,也不觉得冷。绕着公园里的湖转了两圈,我忽然特别想念冰岛的那个男人,原本不可能再见,等我去了火星,不在一个星球上,更是永世不能见面了。想到这个,我挺哀伤,如果说我对地球还有留恋的话,就是在遥远角落里活着的这个人了。

在长椅上默默坐了片刻,我又想起刘老师,刘老师不在地球,他在天堂,不知道天堂离火星会不会近一点。

我无法控制,想着我眷恋的人,死了的,活着的,能见的,不能见的,这才意识到,一个人去火星,在这个孤绝的决定背后,其实隐藏着深深的恐惧,并且像伤口的血一样一点一点汩出来。我瞬间产生一念,留在地球,不去火星了,但立刻驳倒自己,刚到K国的时候,不也是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吗?

道理是这样讲,又隐约觉得有所不同。

就这么跟自己纠缠不清的时候,小七找我,他要给我饯行,约我去酒吧。

小七的电话来得正好,我穿过公园,疾步前往,就像奔向一个现成的答案。

那晚我和小七都喝高了,我对小七说,你是唯一为我送行的人。

面试那天我起了个大早。路上耗费了不少时间。移民大厅人山人海。泰森和我约好在这儿碰头。我给泰森打电话,他的电话关机,一直联系不上。我站在入口处等,等到中午,也没有泰森的影子。这时候,一个戴工作牌的年轻人走过来问我,你是移民火星的吗?我说是的。年轻人说,你上当了,警察已经查封了他们的网站,没抓着人,全部逃走了。我不相信,因为亲眼见他们公司的营业执照和各种证明都挂在墙上,业务员都有模有样的。于是我一阵风刮上街,打车直奔中介公司,果然看见大门打着封条,里面空无一人。

我全身冰冷,坐在同样冰冷的台阶上,好像背后查封的是我的公司。我坐了半天才想起我的档案,我去了警察局,警察说我是第五十八位受骗者,犯罪嫌疑人带走了所有档案,下一步有可能会敲诈勒索。

没有档案,我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就是一个丢了魂的人。我倒是希望他们勒索我,那样我还有希望拿回档案。我等了很久,二十四小时开机,回拨任何一个错过的匿名电话,但始终没有骗子的音讯,他们终于伤透了我这个虔诚等待被勒索者的心。

后来我想,我并不需要档案,我在乎档案,是因为别人在乎;死人不关心自己的骨灰,只是亲属关心;我为什么要证明自己来路清白?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应该感到高兴,从盒子里解放,就像骨灰撒向了大海。

你可能要嘲笑我,移民火星,一个算盘大师竟然这样天真。说实话,我并不承认我上了当,移民火星是可能的,并且完全符合我的想像。过去我们认为有很多不可能的事情,最后不都实现了吗?以前师傅教我们打算盘的时候,我们都说算盘不可能打出音乐,一分钟内不可能加减一百个数字……后来我做到了。你难道没有这种体验,以前你连一双蕾丝边袜子都买不起,现在你拥有两层楼的书吧,难道你不觉得万事皆有可能?

我在K国十年的积蓄,一半花在移民火星上,另一半花在回国的事上。你要问为什么回来,其实很简单,我没有档案,在K国我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回来至少还有祖国和母语。我是这么想的。祖国和母语,这块胎记可以证明一切。但我过不了海关,你知道,我已经无法证明我是我。我蜷在行李箱里,熬了十八个小时。我剩余的钱,全给了带我回来的那个人,到你这儿,我只剩一把算盘。我不能把算盘给你,没有算盘,我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废物。

听到后来,我觉得张春池精神有点问题,她在K国的经历似乎也不可全信,什么南非大赛,冰岛男人,移民火星,以及蜷在行李箱里托运回来等等,我怀疑是她臆想出来的。也许她认为回国是一种失败,编出一些离奇的经历,给自己增添色彩。我也曾多次留意她讲话的神情,似乎那不是她,而是她身上附着的另一个人。我承认,她的讲述,有几处打动人的地方,她很纯粹,她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并且为之神魂颠倒。我偶尔会觉得惭愧,我是一个商人,不过是打着文化的旗号赚钱,从丢弃算盘艺术那一刻起,我就丢掉了理想。我认真考虑过复兴算盘,甚至打算用书吧的利润筹建算盘学校,趁着还有张春池这样的火种,挽救这门古老的技艺。但张春池没给我机会,她失踪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以后也没在我的生活中出现。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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