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池华莘家厨房,夜内
黎雪目不转睛地盯着何丽凝和池华莘。
顾嘉:想什么呢?
黎雪:你不觉得池华莘今天很反常吗?
顾嘉:四十岁的男人,正在遭遇中年危机。不那么反常一下倒显得不正常。
黎雪(抗议):别一棍子打死一大片。我们家邵一帆也是四十岁啊。
顾嘉:那你得盯紧点。
(两人正说着,客厅里传来掌声。她们对望一眼,走进客厅。)
37.池华莘家客厅,夜内
黎父和何丽凝被人群包围在中间。黎父正在试弦,何丽凝清了清嗓子,准备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何丽凝婉转优美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黎雪忽见陆阿姨过来。她疲倦的大眼睛努力睁着, 小心谨慎地穿过人群,以免发生碰撞。她悄悄开门,没有谁注意到一个钟点工的离去。黎雪一阵冲动,跟出门。)
38. 池华莘家门口,夜外
陆阿姨正准备开车门。
黎雪(打个喷嚏道):陆阿姨,我送送你。
陆阿姨(一怔,忙谢道):不用,你快回去吧,当心着凉。
黎雪(迟疑片刻问):叶阿姨,听说你原来在国内是中学里的教师。你——想家吗?
陆阿姨(打开车门,进去前飞快瞥她一眼道):太忙了。你看我现在回去, 至多睡五个小时的觉, 明天一早6点起床, 还得开一个半小时的车, 去另一户人家工作。 我有时间的话只想睡觉。 睡觉, 睡着了, 什么都不用想。 这样的生活, 我已经习惯了。
(陆阿姨淡淡跟她道了声再见, 关上车门。茫茫黑夜里两道雪亮的车灯。何丽凝柔美的声音飘出窗外。黎雪呆呆地站着,目送陆阿姨开着她那辆破车消失在黑暗中。)
39. 黎雪家卧房,夜内
黎雪和邵一帆躺在床上谈话。
黎雪(叹息道):那个钟点工陆阿姨真可怜。听说是因为儿子下岗才出国打工的。
邵一帆:像这种情况,你到中国城打听打听,多着呢。所以我说你呀,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黎雪(依偎在邵一帆怀里,感慨):最让我感觉辛酸的地方,还是陆阿姨的孤单。看着她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异国他乡,开着那辆随时可能散架的破车。真的,我这心里太难受。我想问她,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何意义?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唉,你说我一个堂堂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每天就在家带孩子,做家务。而那些留在国内的同学呢,现在个个挑大梁,干得是热火朝天。也难怪我爸要对我失望。
邵一帆(沉吟):是啊,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有一天我开车去上班, 经过一处工地, 工地上的大吊车高高悬在空中。 我望着它, 忍不住想: 要是它正好在我车子经过时砸下来, 我就得死在这儿, 永远留在这里。 我可从没想过要把自己的骨灰也葬在这里啊。你看, 活着已够孤立无援的了, 难道死了还要埋在这里? 这-----不太可怕了吗?
黎雪(打一个寒颤):你胡说些什么呀?
邵一帆(沮丧道):没劲。
黎雪:没劲? 怎么以前没听你抱怨?
邵一帆:以前也没听你有这么多感慨啊。前两个月你不还大叫要在这里努力生根、开花、结果吗?
黎雪:别说我吧。你——我一直觉得只要让你工作, 就可以使自己跟周围的环境甚至人群隔开。
邵一帆:我也以为自己是这样的人。 可, 一旦工作起来, 发觉那种隔绝恰恰最扼制热情及创造力, 它使你变得像在沙漠中一样孤独。
黎雪(狐疑地问):你----不会工作上遇到麻烦了吧?
邵一帆(冷笑一声):我? 工作?我始终相信力是跟着强者走的, 所以不让自己有半点松懈。在公司算是受到较高待遇, 还有什么不满足?(邵一帆落寞地叹口气, 眼神疲惫地望着空中的一点发楞。)
黎雪:你肯定遇到麻烦了。
邵一帆(冷哼一声, 眼里的光强烈了几分道):现在中国强大了, 他们感到了威胁。 他们怕中国人的那种聪明像藏在鞘里的利刃, 说不定哪天会抽出来直逼他们的咽喉。 这怕的结果便是提防, 便是人为的隔阂。 你做得再好也有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限制你, 限制你进入他们白人的主管阶层。
黎雪(松一口气道):说来说去, 还是想做官呀,看不出还挺野心的你。
邵一帆(摇摇头说):也不知为什么,最近那股茫然若失的空虚感越发强烈。 每天上班面对那几张面孔, 就觉什么思想都没有了。 有时, 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楼梯口, 似乎看到几十年后那个步履蹒跚、抑郁寡欢的自己……唉, 在这里十年, 像已过完整整一生。我呀,跟你说实话,早就厌倦了这里的一切。
黎雪(试探道):那我们回去吧。
邵一帆:回去……
黎雪:怎么?真要回又舍不得?
邵一帆:不是舍不得,而是现在拖儿带口的,回去不光我个人的事。(他不经意地瞄一眼李雪才的肚子道)涉及到一个家庭, 许多问题必须考虑清楚再作决定。 你啊, 不当家不知油米贵。
黎雪:看来出国不易, 回去也不简单哪。尤其是我,一个失去专业,一个被解雇的女人,有何值得骄傲的资本重返故里?
邵一帆(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也别太自卑,真下了决心,还是有机会的。
40. 池华欣卧室,夜内
池华莘疲倦地躺在床上看电视。顾嘉穿着睡衣推门进来。
池华莘(不悦地问):你进来怎么不先敲门?出国这么多年,不会连这点礼貌都不懂吧?
顾嘉(瞄一眼电视机,屏幕上一对男女正在激情拥吻,笑道):你不会寂寞无聊到靠黄片打发这漫漫长夜吧?
池华欣(指着电视):这是黄片?你来看看。哎,我说你是不是巴不得我看黄片,你好趁虚而入?告诉你,没门。我现在被你整得已是半个柳下惠,嘿,刀枪不入。
顾嘉(点头):柳下惠是坐怀不乱。你这半个,该怎么形容好呢?(寻思)应该还是属于心旌摇荡,瞻前顾后型。
池华莘:你穿成这样,深夜不请而到,不会就是来跟我讨论柳下惠的吧?
顾嘉(张开双臂,柔媚地舞了两下):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池华莘:帮忙?
顾嘉:对呀,我现在休假在家,实在无聊,你又不陪我玩。不过今晚呢,我突然找到一个乐子。
池华莘:乐子,什么乐子?
顾嘉:学唱戏啊。你不是跟何丽凝是好朋友吗?明天跟她说说,就说我想拜她为师,学唱《杜丽娘》。 哎呀,那唱词写得真美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说着做了一个戏曲亮相动作)看,快看,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池华莘:你别在这里装神弄鬼。想说什么就直说。
顾嘉:想说什么呢?(转了转眼珠,模仿杜丽娘在花园游玩时的羞答状,念白):不到园林,不知春色如许!
池华莘(打了个哈欠,做逐客状):我想睡觉了。你要发疯,请回客房发去。
顾嘉:我不是回客房发疯,而是回客房去梦见我的意中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一曲《牡丹亭》,唱碎了多少有情人的心肠啊。我是真的被杜丽娘迷住了。(顾嘉手指舞蹈着,退出卧房,池华欣轻舒一口气。)
顾嘉(突然又推开门,露出小半个脸问):你说,要是柳下惠遇见了杜丽娘,结果会怎么样?
池华莘一脸愕然。
41. 黎雪家客厅,日内
黎雪和父亲在吃早饭,邵小望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黎雪(试探着问):爸,昨晚我和一帆商量着,想回国呢。
黎父(点头):很好啊, 出国十年是应该回去看看。
黎雪:不是回去看看,(憧憬道)我不要只回去做一个匆匆过客。我想恢愎原来那份踏实正常的生活。哪怕每天挥汗如雨, 脚踩自行车; 每天拎着菜篮子为一、两毛的浮动价争得脸红脖子粗; 每天锅碗瓢盆, 忙得蓬头垢面……这些, 都比在干净的、 一尘不染的空气中寂寞地与自己的影子散步强一百倍。
黎父(停下筷子,盯了女儿一眼问):你这些话当真?
黎雪:只要有机会啊。
黎父:机会?你以为你在这里找不到工作,回国就有一个金饭碗等着?
黎雪:哎,你不是一天到晚吵着要回去?怎么反倒不支持我回去?
黎父:感情上,当然巴不得你们回去。可是国内的变化翻天覆地, 哪个部门缺人才?再说你在加拿大生活了十年, 不要以为说回去就能回去。上次听他们说, 一对三十岁刚出头的留学生夫妇回国, 不到两年就离了婚。为什么? 女的回去后找不到合适工作。”
黎雪:我不相信回国会找不到工作。 我有两个硕士文凭, 一文一理, 随便用哪个都成。
黎父:文凭,现在国内有文凭的人到处是。
黎雪(沮丧道):那么, 我就只能一辈子死守在这里了?
黎父(奇怪地望着女儿问):你这是怎么啦?怎么突然想起要回国?
黎雪(一撇嘴道):在这里住烦了呗。
黎父:住烦?我看是根本问题没解决,到哪都烦。你说上次在那个顾嘉家里,那么多人,我问他们父母,几乎人人都有工作。
黎雪(一听工作两字就来气道):爸, 人家的事最好少管。上次回来, 忘记提醒你: 这里不比国内, 这里的人际关系不复杂, 但很微妙。 你跟他们交流可以, 不过------最好少过问别人私事。”
黎父(生气质问):我过问别人私事?
黎雪(没好气地反问):你问林伯伯他们为什么移民, 还不涉及人家隐私?爸, 不要一来就以一副救世主悲天悯人的眼光看待他们。 他们移民是他们个人的选择, 轮不到你去用那三个字为什么质问。 这不尊重人, 换了我, 也会不高兴的。
黎父:我不尊重人?(腾地站起来,气得觜唇哆嗦)我……我, 好, 我记住你的话, 这里不比国内。 我没有任何发言权。不过, 你别着急。(他言辞激烈道)再过四个月,我的签证期就满。 或者, 你嫌我在此给你丢人现眼, 我立刻收拾行礼走人。(黎父说罢,甩袖而去,看也不看女儿一眼。)
黎雪(闷头发了会呆,走过去叫女儿):望望,把电视关掉。
黎雪(带女儿出门时,对着父亲卧房高声叫):爸,我带望望去春芽幼儿园了解一下情况。我走啦。
42. 公寓大门,日外
黎雪带女儿开车出来,被堵在门口,马路上塞满了车。她回头提醒女儿系好安全带时,突然看见池华莘的车子,也夹队伍里。
黎雪(自言自语):池华莘?不对呀,他上班怎么走这条路呢?(她等待片刻,车子没有松动迹象,拿起手机给顾嘉电话。 屏幕上同时出现顾嘉和黎雪通话的画面。)
黎雪:顾嘉,你们家池华莘呢?
顾嘉(玩笑道):怎么突然对他感兴趣了?他上班刚走。
黎雪:你确定他去公司?
顾嘉:这个时间不去公司难道跟人约会?
黎雪:那奇怪了,他们公司搬家了?
顾嘉:你说什么?
黎雪:你们家池华莘的车被堵在我们公寓门口呢。
顾嘉:你们公寓门口?他这是要上哪去?
黎雪:我正想问你呢。
顾嘉:黎雪,如果你现在有空的话,帮我盯牢他。我马上出来,我们电话联系。啊?挂啦。我这就走。
黎雪:喂……
顾嘉已挂断电话。交通开始畅通。黎雪得一空隙,赶紧拐弯上路,紧跟池华莘车子。
43. 池华莘家车库,日外
顾嘉将车开出车库,驶入大街。
44. 马路上,日外
接下来是一组黎雪,顾嘉跟车的镜头。黎雪不时和顾嘉电话联系。
45. 何丽凝父母家公寓门口,日外
池华莘车子刚停,何丽凝就从公寓里跑出来,纵身跃入池华莘怀中。
46.小车内,日内
黎雪目瞪口呆,盯着这一幕。一转脸,顾嘉的车已停在身边。两人对视一眼。顾嘉朝她微微一笑,做了个拜拜的手势,调转车头离去。
47. 何丽凝父母家公寓,日内
两人倒在床上。池华莘动手想解她衣服纽扣。被何丽凝止住。
何丽凝:你真的爱我吗?
池华莘(停住动作,问):你怎么啦?
何丽凝:你爱我吗?
池华莘(亲她,嘴巴含糊不清地问):这难道不是爱?
何丽凝(神情古怪地盯着他,突然说):可这样的爱,约翰也愿意给了。
池华莘(一怔):什么?约翰?他……?
何丽凝:上次你们家Party后,他像变了个人。他……最近一直在忏悔,忏悔以前对我的忽略。还说,还说夫妻间完美的**,是上帝送给人类最美的礼物。当你接受这份礼物时,你会感觉灵魂正在飞向上帝,会看见天使们白色的翅膀在天空中舞动,还会看见崇高庄严的天父接纳你时那对慈蔼的双目。这——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完美的结合。
池华莘(缩回手,一脸妒忌地问):你们做到了?
何丽凝(矛盾道):我,我已经是一个亵渎神明的人,上帝的裁判早就落在心里。我……还配接受如此神圣的结合?
池华莘(嘲讽道):神圣?原来,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是如此崇高。他就是你的上帝,对吗?只要他愿意伸出手,我这里即使有一百个声音,你都不会停留一分钟,对吗?对吗?因为他神圣,我堕落,我卑鄙。是不是这样?
何丽凝(摇头):你怎么会把自己往卑鄙上想呢。是你……把我从快要淹死我的寂寞里解脱出来。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当我允许你把手放在我大腿上那一刻起, 我就已经开始在亵渎神明, 已经在做叫上帝不高兴的事了。要说堕落,也是我自甘堕落! 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因为, 这些更让我感觉像一个女人。我对你感激还来不及呢。
池华莘(悲哀苦笑):感激。(他起身,长叹一声)你到底不是杜丽娘啊。杜丽娘与柳梦梅梦中幽会,恣一时之欢,却蕴育了生死不忘之情。杜丽娘有的是“至情”;你呢,不过是婚姻寂寞后的“至欲”罢了。
48. 小车内,日内
屏幕上同时出现黎雪和顾嘉打电话的画面。
黎雪:喂,顾嘉,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你别想不开啊。
顾嘉(声音平静道):你放心,我很好。
黎雪:你真没事?
顾嘉:一报还一报。我这是自作自受。
黎雪:那你打算怎么办?
顾嘉:我……不知道。好,你放心开车吧。我们再联系。
(顾嘉挂断电话。)
49. 顾嘉小车内,日内
顾嘉强持镇静开车(闪回一):池华莘和何丽凝的拥抱。
(闪回二):她和亚历山大一见钟情时的迷醉。
顾嘉(默默流泪,低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顾嘉神思恍惚,连闯两个红灯。反光镜里出现警车,车顶上闪烁着红灯, 随即, 听到一阵紧似一阵追踪的尖鸣。 她茫然地瞟一眼警车,依然将车开得飞快,警报声响得更加疯狂。 她这才确信, 自己被警车盯上。 赶紧擦干眼泪,将车停在路边。两个牛高马大的白人警察气势汹汹地冲到她车子旁, 猛用手敲车窗玻璃。)
50. 黎雪家公寓。日内
黎雪带着小望开门进屋,忙掏出手机给顾嘉打电话。
黎雪:顾嘉,你现在哪里?什么?你超速,闯红灯,被警车拦住?天啊,我叫你小心点。
黎雪通话时,邵小望嘴里叫着姥爷,到处找。
邵小望:妈妈,姥爷不见了。
黎雪(挂断电话,问望望):你说姥爷什么?
邵小望:姥爷回中国去了,姥爷把琴都带走了。
黎雪(大叫):爸——(黎雪神经紧张地站在客厅, 面对空空的阳台呼喊。阳台上, 一把李父坐过的塑料椅子。 茶几上, 一杯喝剩的绿茶。 掩映小半个阳台的玉兰树, 临风摇曳, 摇落几片紫中夹白的花瓣。 花瓣静静地躺在玻璃面茶几上, 躺在阳光的另一面, 散发幽香。)
黎雪(冲到阳台, 喊声已带哭音):爸——
顾嘉(推门进来问):电话里听望望叫姥爷不见了,你爸呢?
黎雪(着急道):我爸不在家。
顾嘉:可能出门散步了。
黎雪:二胡也不见了。他从来没有带二胡去院子散步的习惯啊。
顾嘉(一听二胡不见, 也似意识到事情远没想像的简单,自语): 如果单纯散步, 何必带二胡?
黎雪(嘴唇哆嗦, 眼里闪烁泪光, 怎么也无法遏止绝望悲哀的念头):他不是出门散步。是被我气跑的。你不知道,早上出门前我们吵了一架,我还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他一定恨死我, 再也不要见到我, 再也不要回来。(一转身捧住女儿的脸, 眼神凌乱痛苦地问)望望, 妈妈是不是对姥爷很凶, 是不是? 姥爷是不是很生妈妈的气? 是不是再也不要看到妈妈了?
望望(被母亲的举动吓坏了,哭着叫):妈妈, 我痛。
黎雪(一把搂过望望, 失声痛哭):望望, 妈妈该死, 妈妈真该死啊。
顾嘉(冷静道):找人要紧,你瞎哭什么呀?快,把电话薄给我,先打一通电话问问。
(一组顾嘉打电话询问的镜头。黎雪目光紧张充满期待。顾嘉放下电话,失望摇头。)
顾嘉(果断道):走吧,我开车带你们去找,先跑一遍院子, 看能不能遇上。
黎雪六神无主,只知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