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的苦思、惆怅,和悲鸣之情,自古以来,似乎都是如此这般的吧——是,“思缠绵以瞀乱兮,心催伤以怆恻。”是,“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或是,“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对于心哀致死,却又死不瞑目的叶芹来说,她此时所有的愁思,惆怅,与悲切之状,何尝不也尽是如此的呢!
一条小河,波光粼粼,静静流淌而去。坐于小河边的柳树之下,白石之上,着一身血色般殷红衣裙,及白袜黑鞋的叶芹,双臂围抱着膝盖,只是木刻似的长望着河水,郁郁地长思着那人——苦透了她热切期待之心的人,她的那个所谓的未婚夫。
清风吹起,吹乱了她一头的乌髮。乌发中,兼有不是她这个年龄人应有的白发;也吹皱起她一脸的愁容,愁容里,饱含不是她这样善良者却有的苦衷,然而,她就这么长时间地呆望着粼粼的水波,总觉得,她给他的信里,一行行切切的情愫,就闪耀在这,一阵阵粼粼的水波中。心中,激跃而起的思念难以安宁,也恰如,粼粼闪动之水波不可止息;落于纸面的炽热的关爱,也似流在心头的细密的涟漪,是一样的激荡,一样的绵延,一样的流长……。
此刻,因面对着荡漾的水波,面容上反映着潋滟水光的叶芹,深陷在深深沉沉的怀感里——
于巡回演出期间,自己是怎么苦思苦想着他!是怎么焦虑,甚至是在煎熬地数着可以相见的日子!终于哦,在左顾右盼之中,在煎熬度日之间,等来了迫切等待的时刻。那天,来团里迎接巡回演出归来的至爱亲朋何其之多,大客车的周围,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家茵姐一家人都来了,连家茵的未来女婿,也来迎接她回家。可是他!我如此亲切地怀念,且焦灼等着一见的未婚夫,却还不能见一见他的面,甚至联系都联系不上,直到半夜三更,还杳无音讯。在那曼曼的长夜里,坐于床头,自己就这么地难掩此哀到天明。想想,自己所有炽热的情感付出,却难以得到一个结婚的保证,就是连希望也都成了奢望。好不容易得到了个愿结婚的旦旦信誓,可是,拖着,拖着,没完没了地在甜言蜜语中拖着,直到头来,终觉仍是个空欢喜!从而使自己的身心处于怎样一种,心绪十分昏乱的缠缠绵绵之中的哦!由此,内心因创伤而聚积着的悲凉,叫人同是难以摆脱的。总之,这种的未婚夫妻关系及其生活,也就如此地一年年地继续着;哀怨年华的飞逝,也是在每个新春鸟啼中度过的;而筑起新婚爱巢的盼望,总只是个奢望,可又总以为,最后,他还是能正式决定的,我最后还是能遂愿的,于是,我始终是这么“充满信心”地,却又是忍受渴望地坚守着。如此的等呀等,盼又盼,然而,等来的,盼来的,是令人五雷轰顶的告知,是使人心碎肠断的消息,得到的,是叫人凄恻欲绝的结果——我的未婚夫,竟是个早有家室的人!而且,他的女儿也已经十二岁了!自己就是这样地做了他两年多的未婚妻,连接起爱恋的经历,自己竟然被他足足瞒骗了八年,而且他还想这样地维持下去!思来想去,自己毫不吝惜青春年华的付出,自己不顾一切真心实意地投入,自己抛金舍银眷眷之心地托付,迎来的,却是悲不自胜难以接受的创伤。现在,在这里,当一再地沉思,继续的尝尽,唯有自己来尝的切肤的苦楚与凄恻,且悲思得再怎么想摆脱都不能摆脱得了的现实,这一切的一切,怎不逼人痛不欲生,更是,还无处话悲怆的哦,内心在如此默默地承受,真觉也太折磨人了啊!叶芹的心,处在这样凄凉的时候。
……。
木刻似的坐在这里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心情悲悲切切地起起伏伏也已足够了,可是,久坐不动,哀思不绝的叶芹,她抬眼,仍只是冷冷,并呆滞地看着依然波光粼粼,但已略显昏暗,静静流淌,却兼生漩涡而去的河水。而后,于静思默想中,只觉得,河水,完全像是在自己的心胸上流淌过去一样,心里有着一种冰凉、沉重、滞缓与绵绵不绝之感在紧压着自己。在这一番的感触中,许是坐累了,许是太觉伤感,她虽还没想要离去,但很快即改变了一下身姿,同时,伸手抓住拂扬在自己额前的一根柳枝,并从柳枝上捋下几片柳叶。飘落掉其中的三片,紧捏住留于手中的两片之后,叶芹便就只是凝视着手中紧捏着的这两片柳叶看着,看着。也许是思想在奔突寻思,也许是潜意识在起作用,看着这手里的两片柳叶,她思想中一直在找一个人,想一个字,柳……,柳……,柳……,忽然,在她的思想意识中跳出一个人的名字来,柳……,柳……,涅赫柳多夫!接着,她的头脑里又顺应联结起另一个人的名字来,卡秋莎·玛丝洛娃。
啊——,是托尔斯泰的《复活》!这本书,这部电影,都是自己曾读过,看过,激动过,并为之难受过的。现在,联想起卡秋莎·玛丝洛娃来,是因为她被极端利己主义者玩弄后,被伤害与被侮辱的精神痛苦,与现在的自己,正有着相似的一种牵连,由此,在寻思与潜意识中自然而然……。
涅赫柳多夫……,玛丝洛娃……,玛丝洛娃……,涅赫柳多夫……,在这时,这两个人的形象,尤其是玛丝洛娃精神痛苦与悲怆命运的难忘形象,就在叶芹的心胸里撞击着,使叶芹好像又有许多的感想产生出来,这样,她的感慨也就更加的深入,由此,即默默地,长时间地,心情始终在起起伏伏着。当叶芹抬头,又把目光落到眼前的小河上时,发觉河面已没有粼粼的波光,而是只见黑沉沉的一片,原来天色已渐落晚,风也激烈起来。于是,叶芹站起身,随意地顺着河堤踱步而去。然而,头脑里却迎来了电影里——睁大着美丽又不安眼睛的玛丝洛娃紧顶住门,看着在玻璃窗外,迫切又焦急的涅赫柳多夫,不断轻轻而急急地敲着玻璃,不断地一声声,一声声,连连哀求地呼叫着玛丝洛娃的名字。当玛丝洛娃心一软,门锁刚开,涅赫柳多夫即推门进去,马上紧紧抱住了玛丝洛娃,且疯狂地吻着她的情景……,这时,叶芹,她的手里不禁仍紧捏着那两片柳叶,低沉着头,在一步一步地走着。
在一条商铺与店面蜿蜒地长长排列的街市上,一直低沉着头,沉沉闷闷地,一步一步踱步而来的叶芹,随着心理上的引领,她情不自禁又一次来到,她总深深切切感受着的一家酒家的门前,“这个酒家,这个位子,不管你,今后是否会再来坐坐,我是一定要经常来坐着的。哪怕就是一个人默默地坐着,我也会长时间地沉浸在发自于内心的感动和回忆里。因为,那天,在这里,是你给了我从来没有过的,最亲切的关爱和温情……。”
与上次一样地,依着如此深厚的怀念,不,这已成为叶芹刻骨的思念与铭心地依附情怀了,她渴求地踏上楼去,就想到这里来,好好抚慰自己,如今需继续轻轻舔遍的,鳞伤得无以复加又不可名状的心灵。
先是悄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自己认定好了的,但现在正有一对男女,面对面坐着在餐饮的座位。耐心的一直等到这对男女餐毕,携手而去,服务员把桌面收拾好,擦干净后,叶芹才去坐上这个,“哪怕就是一个人默默地坐着,也会长时间地沉浸在发自于内心的感动和回忆里”的座位。
每次都是这样,先要透过高高酒楼的玻璃墙往下看。见夜色里,一辆辆闪着车灯的公交车、出租车、大客车,还是都急急的,但很有序地,连成一条光的长线在向前流动并流逝着。街灯照亮中,街上的人,单人,双人,或三三二二的,也仍都在各自赶着自己的路。
很快,酒家服务员托盘送上一酒瓶,一酒杯来。放下后,再打开瓶盖,为她在圆形酒杯里斟酒,酒液即缓缓地充盈于杯底,依然色如红玛瑙一样。就在这间隙中,服务员即刻感觉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好像很异样,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好,便引起注意地向叶芹暗暗注视一下后,才转身离去。叶芹却只是怔怔地只看着面前的酒杯与酒瓶,好一会,才慢慢地把手里的两片柳叶,轻轻放到酒杯的前面,然后,一直把目光停留在柳叶上。
现在,就这么看着这两片柳叶,显然,一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她长时间地沉浸在的,已不是以往,发自于内心的出于善良天性的感动,和对初恋的美好回忆里了,而是《复活》,在她心上唤起的,也是她要寻思的,属于她精神上希望着的“复活”来,因为,她总觉得自己的心已哀死,却又觉不能就此哀死。
这本书,何以书以《复活》?年轻的涅赫柳多夫,在他姑妈家写论文时,诱奸了家里的女仆玛丝洛娃,并使她怀孕而被赶出家门。生活的逼迫,使玛斯洛娃沦为风流场上的妓女。多年之后,为被指控一件谋财害命案,以陪审员身份在法庭上陪审的涅赫柳多夫,发现,步上法庭,被控告杀人的,竟然就是早年,被自己引诱以致堕落的农奴的女儿,美丽出众的卡秋莎·玛丝洛娃。出于“犯罪的是我,受到惩罚的是她。”这样一种对不起她的,“良心”上的谴责,他决心要去营救玛丝洛娃。当一切的努力归于失败之后,涅赫柳多夫决定变卖地产,跟玛丝洛娃一起去西伯利亚流放,并且要与她结婚,以此来求得玛丝洛娃的寛恕,自己也在忏悔中可得到精神上的“复活”。但玛丝洛娃拒绝了涅赫柳多夫的希望,而与别人结了婚……。
玛丝洛娃拒绝了涅赫柳多夫,那么,我,能不能拒绝阿曾?只要他还有良心;只要他还有热血;只要他还能对我说声,对不起;只要他还有颗,到最后还能为,获得精神上求复活的心,而谴责自己已泯灭的良知,成为了复活的人,那么我就……,可是,自拍好结婚照后,又听说,阿曾给她看的离婚证是伪造的,他在家里,仍在为真的离婚而持续地打打吵吵,如此,我到底该怎么办?……。叶芹又在这么优优柔柔地想着。
然而,良心,良知,谴责,忏悔,以及,他有求得复活的灵魂?他能争到离婚的结局?对这一个个的追问,及其失望的联想,使叶芹想得是很苦很苦,很乱很乱,很久很久,很痛很痛的,以致心潮起伏,难忍不已,最后,竟猛然拿起酒杯,仰面连续地喝着。因太急太猛,最后一口,呛得她把酒,猛烈地喷得桌上身上都是,不由得,伏在桌上连连地激烈地咳嗽起来,背脊上也不断地抽搐着,还急迫得,把桌面拍得低低的,却是啪啪地响。
“我是不顾一切真心实意地对你好……,我是不顾一切地爱着你……,我已经把什么都给了你,自己只剩一个老母亲了,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清楚的,但你为什么还要骗我八年?还想维持下去?为此,怕我真要离你而去,就伪造证件哄我去拍结婚照?你……,你……,你对得起我么?你说……,你说……,你说呀……,你对得起我么……。人的良心!人的良知!为什么就你没有?!!我……,我……,我……,我怎么跟我的老母亲说哦!她老人家还在等着我的好消息……。妈妈啊,是女儿太对不起你……。”
就这样,叶芹悲切又痛苦地,喝两口酒即伏在,搁于桌面上的两个手臂之间,如此的反反复复,且不停地喃喃地说着,实际,内心是在难忍中呼喊着!挣扎着!
时间已到,是酒店该关门休息的时候了,当服务员见这个女人已酒醉得再也叫不醒后,只得报警。
来了警察,也只得摸出她的手机找家属。然而,手机屏幕上,放在桌面上的直接联系人中,只见是朱思曾与丁家茵两人。警察连连打朱思曾电话,只听铃声响,就是没接应。再打丁家茵,电话很快通了,然而家茵因身体不适已睡下,可是一知道这样的情景,大吃一惊,她骇然起身即叫上丈夫,夫妇俩心急如焚,急不可待地赶来,再乘出租车把叶芹扶到自己的家里。
一回到家,夫妇俩一起忙着为叶芹醒酒。待她稍转好,略为舒适一点后,家茵还为叶芹换下满是酒味的衣裙,放到洗衣机里去洗。在稍稍漱洗后,把自己的一套,还算新的睡衣给叶芹换上。今夜,何以然当然只可到客厅的沙发上去睡,而叶芹也只能在对何以然连说,大哥实在不好意思的歉意中,与家茵姐一起过了这一夜。这一夜里,家茵也没去问叶芹为什么要这样,因为她深知,不是“柔肠一寸愁千缕,”会是这个样子的么,而且,为她,自己也是心情沉重得不想问的了,只觉得确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了。
这已是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其实,是夜半之际,叶芹仍倚靠在床头,昂首,睁大着眼,望着屋顶,耳听着从隔间传来的,年老母亲时而较为激烈的咳嗽声。
“叶芹,经检查,你必须住院,究竟什么时候来,等我们钱医生安排好会通知你的,会很快的。”
当叶芹纵目去望黑暗中的屋顶,她突然看到自己在明亮灯光下做检查。检查完毕,等了好久,又见一位年轻女医生从一间诊疗室里走出来,对着自己说了这一句话。
由于近来,觉得身体越来越不适,今天上午便去做妇科检查,看着检查报告,医生甚为惊疑地发出了紧要告知。现在,听她的口气,情况好像是有不可置疑的严重性,而自己似乎也觉得确是已非同小可的了。为了确证是有病情,且已不轻,叶芹再次将自己纤细的手指放到自己的,有点坠胀感的下腹部,轻轻地按摸。于下腹的正中,似乎可感觉得到有块质硬,且略微高低不平的肿块,这怎么不是异乎寻常,又使人骇然警觉起来的状况?!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叶芹总隐隐觉得自己下腹不适,有时还会恶心。尤其是近来,日胜一日感到腹胀,腹痛,腰痛,还尿频。这两天连下肢也有点的浮肿,这才想到了需要去看医生,得到的却是令人十分不安的安排。
现在,依靠在床头的叶芹,一边轻轻按摸着自己的下腹部中,略微可感到的一块东西,一边在想着:
“我病了?我病了?!我真的病了?!还必须要住院?!这是什么病?!会不会要了我的命?!医生分明很严肃,很急迫,显然是问题很重的了。”
叶芹的病,可说是她长期来“心郁郁之忧思兮,独咏叹乎增伤,”所致。也即是,她是因郁结之气攻心,心又主血脉所然。但谁真能解她的心头之思?之忧?之结?之哀叹?尤其,近来,他一直在想,也难以明白到的是——涅赫柳多夫也是一个泯灭了良知的人,然而,他最后还能意识到“犯罪的是我,受到惩罚的是她,”而努力要使自己的灵魂,在忏悔中获得重生之后的复活,以不使自己活得喘不过气来。可是朱思曾,他为何就没有?也不可能有这种的思想与情感?这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难道他是个没有灵魂的人?因而,是不可能懂得,世上还有,需充满热血地理解别人的痛苦之后,恳切乞求原谅的情感?然而,他有的,分明是在努力使,我与他的这种状态可维持下去,其实他真要的,绝不是人性中的真情挚爱,而只在于我,始终能满足他年轻又丰满的肉体上的渴求,还有,为了爱,总为他着想,可倾我所有地给予他财力上不断的资助。那么,一个人活在世上,以及他的一生,难道只仅仅在于这两个方面上就可以了?就足够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叫人怎么来理解这样一种的人?如果,他确实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一个没有血气的人,那么,在我万一会死之前,我要试着来感化他,启示他,我要把卡秋莎·玛丝洛娃的痛苦与命运告诉他,我要把涅赫柳多夫乞求玛丝洛娃的寛恕,和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复活的思想和情感,也都叙述给他听,我要把我的希望,我的热情,我的想往,还有我的真情挚爱都倾诉于他,使他也能象涅赫柳多夫一样,在有了意识之后,会努力使自己的灵魂,能在忏悔中获得重生之后的复活,这是人活在世上,以及他的一生中,也十分应该有的思想与情感……。
叶芹在这样的想,这样地激情着。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叶芹的内心升起了一股的冲动,她摸出了手机,要给自己所思念的人打个电话,向他热忱倾诉自己此刻的满怀的心思与激情。然而,手机号拨到第十位号,只要再拨一位数,那边的电话铃声就会响起来。可是,半夜了,他会接电话?就是他愿意,那个女人会怎么样想?而且,会被她骂成什么样子?可我明明不是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我只是一个有爱的情怀,又无法摆脱事实,且受尽伤害以及充满悲切的女人!那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如此想来,这最后一位数,她就是按不下去,只是用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看,眼淚也就扑簌簌地直流了下来,喉头则发出了一阵阵压抑着的轻轻的哀泣声。
不久,叶芹真的住院了,是以子宫肌瘤的病因住院的。病床上的她,夜深之际,还在等待她的所谓的未婚夫能去看看她。然而她的未婚夫,却始终没到过病床边一次,没有能握着她的手,给予这时候的她,最渴望,最应该,最温暖的真情挚爱,尤其是能象涅赫柳多夫一样,有热血之性地来理解她深心的痛苦,与真切的希望,由此而求自己的心灵能在重生之后的复活,然而叶芹的心想,总只是个梦想,因此,她的眼淚也就没有中断过,枕头上也没停止过点点,或是片片的印记……。
她真是一个真诚得有点愚昧,善良得非常可悲,哀伤得极其可怜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