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酒会设在全镇最大的饭店“紫葡萄餐厅”。层层叠叠并不能乱真的塑料葡萄自四壁和天花板垂下;灯光仿佛空穴来风,飘飘渺渺抖落出斑斓的色块,把那原本或青或紫的假葡萄染得千姿百态。
“砰——”轻薄、脆亮的两杯相碰,于双方都有一股沉沉的吸引力。但只那么一霎间,他的手指便灵巧地一拨,将杯子远远地闪开了。在殷勇的眼里,这满盛着殷红液体的薄脆酒杯,宛若一扇扇通向世界之门——不过,这世界上还有数不清大大小小的门等着他去敲、去踢,何必滞留过久呢?
“各位,现在我提议——为我们年轻的企业家干杯!”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的镇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他举起了亮晶晶的杯子。一圈橙黄色的光环似涟漪微漾,浸在光环里的殷勇面带得意而谦和的微笑。环保局长——刚刚办好离休手续的波斯猫的爹只被他那么轻轻一触,就面团一样缩回了自己的位置。另外一位年富力强的厂长挤过来,“砰——”脆亮的响声带着悠长的余音:“殷老弟,以后贵厂有什么业务需要合作尽管开口。”
“当然,”笑意像葡萄酒痕一眼凝结在殷勇的嘴角,“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铁杆儿爷们、哥们,往后少不了开口。”
小镇喜欢闹猛。一个劳改释放分子在短短四个月将一条几十年乌黑发臭、污染不堪的镇河治理得清澈明净,化工厂生产的产品与本市各大学、企业和外商们都挂上了钩,市里各大报纸都报道了他。无疑这位成功企业家明星前途无量。大家推拥他,就像二十多年前把一个能将老三篇倒背如流的瞎老婆子捧上宝塔尖一样。就在前一个晚上,沙妮替他写请柬写到深夜,她没想到,自诩“狼”的他竟显示出了狐狸的狡猾,每张请柬他都会颠来倒去地盘算。她瞪着他,就好像瞪着一个陌生人。直到还剩最后两张时,她终于忍不住说:“总不能漏了波斯猫和许雍,她俩替你做义务劳工,你可是连一口水也没浪费过呢?”
“不。”他劈手夺过大红请柬,“翘脚她不喜欢抛头露面,许雍以后再商量。”
“你……”气愤的泪花弹出了她的眼眶,可他视而不见。他听不见她的怒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继续打自己的盘算:“不如请妇联主任,那老太婆的老公是计委主任。”略一思忖,又道,“再写上县报主编的大名。”
她忽然感到害怕,为自己,为请柬上的书记、镇长、主任和各企业的头面人物——所有的人害怕。当然,再仔细一想,也许大可不必,他殷勇即便是头狼,而那些人,在生活的狩猎场上,谁不是久经沙场老谋深算的猎手啊!
难道监狱真是如此可怕的空间,一面消解罪恶却同时又衍生新的罪恶?在殷勇坐牢那阵子,沙妮从来不曾鼓起勇气去探监。记得有一次,她已踏进监狱的大门,已经走上了那长长的通道,而寂静,突如其来的死海般的沉寂像只恐怖的巨手抓住了她。她不能想象关了上千人的监狱会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也许恐怖吞噬了一切,包括灵魂最深邃处的细微的呻吟……于是她转身就跑。有一次她和殷勇在枕边絮语,谈及到那次的感受,殷勇突然嘶声吼叫起来:“你懂个屁!在监狱里,所有的屋顶、墙壁,每一块砖头、水泥……都生着脚,它们向你走来,慢慢地、恶狠狠地心怀叵测地走来,紧紧扼住你的喉咙,卡住你的脖子。你要不想让自己的脖子被扭断,你就得忘记自己是个人,而将自己当做一头狼!懂吗?狼!只有狼才不怕人,反过来能把人的脖子咬断!”沙妮不寒而栗,她不能想象自己与“狼”共床,但确确实实,她现在身边睡着一头“狼”。
自从殷勇当上厂长,她们搬进了二居室的工房以后,沙妮一直想好好持家,做个好医生、好妻子。然而实际上她却时时都在感到自己正从原来的生活中消融,像一粒沙子被飓风刮跑一样,她没有自己的感觉,也没有自己的生活。而他的声音、他的手势、他的眼神总是牢牢地将她锁在他的生活里。问题是在他的生活里,她依然找不到她的位置,好像她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累得气喘吁吁欲罢不能地追随着他的影子。
“不,”她听见自己忽然对他说,“不,你不能不请波斯猫和许雍,你不能这样没有良心!如果……如果波斯猫她爸还没退的话,难道你也不请他吗?”
殷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走过来,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隆起的腹部敲了敲:“我看你也免了吧,肚皮像只螳螂……反正有余小姐招呼!”
余小姐是他的秘书兼会计,也兼跑供销,比沙妮大两岁。她黑黝黝的圆脸上有些淡淡的雀斑;个子不高,可浑身紧绷绷充满弹性。沙妮见着她就不舒服,听他这么说,她突然道:“不,我要去,非去不可!我代表波斯猫和许雍去。”
沙妮这样倔强,像是发自骨髓里的抗争。而餐厅内美丽的光环,变幻莫测的紫色,那些制作精良的笑声和亲密的氛围,如幕墙一样抵御着她的抗争。没人注意她的存在,没人在意她在想什么。唯有波斯猫的爹,以一种历经沧桑的忧郁、混合着慈爱与关切的目光注视着她——如果沙妮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她那一颗痛苦不安的心会感到一种温暖的抚慰。然而她始终垂着脑袋,心底的忧伤如一泓深水,慢慢浸润了她全部的身心。
忽然,一种仿佛从远古而来的深沉的渴望,从忧伤中诞生。“妈妈!”她仿佛听见这样一声呼叫。她不知道着声音从何而来,仿佛就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她惊讶地咬住了嘴唇:难道是因为酒喝多了吗?
“妈妈——”声音再次响起,低低的、甜甜的,那么陌生又那么真切,是“他”!她温柔地笑了。“他”从拇指般大小长到现在,她还没习惯“他”。“他”会长成个什么模样?像父亲还是像母亲?她实在不敢正视“他”,想到一个生命将从她柔软的身体里分离出来,她就会被一种幸福的眩晕吞没,迷迷糊糊投进一个温暖的漩涡不知所措。她不再如狂风扬起的一粒沙子般无所依傍。她不需要再依傍谁,她就是母亲,她就是大地,一切的一切!
“殷勇!”她在心里不无恨意地喊,“你的一半骨血在我这里,他会出生,会长成一个像你一样凶狠的角斗士,可‘他’属于我!”
“你不舒服吗?”他真不愧为灵敏透顶的“狼”,总是能及时嗅出她以及周围许多人发出的每一丝异味。在那个瞬间,她甚至有心醉神迷的感觉,但紧接着他的话使她浑身冰凉:“请余小姐早点送你回家吧。”
一盘基围虾刚刚端上来,红殷殷如血的颜色在紫光中流动。她突然感到周身血液奔涌的速度和力量。她真想站起来,一把将酒菜掀翻,为波斯猫,为许雍,也为自己。可事实上,她坐着一动未动,听任余小姐将她扶出餐厅。
余小姐是那种绝对地以自我为中心的女子,一路滔滔不绝只谈自己。她告诉沙妮,她哥哥在荷兰,姐姐去了玻利维亚,她则想到美国。财经大学毕业后她在人才市场上偶然遇到殷厂长,就被他带到这儿来了。像许多同学一样,她只是想挣点钱等机会出国。
“殷厂长,”她眯起那双不大的丹凤眼,口无遮拦地笑着对沙妮说,“看他外表粗俗,不要太有情调喔!在他身边工作,每天的感觉都不一样。”
一进房门,她又“哇”地大叫:“啊,你们的房子不要太漂亮!”她的目光在地毯、家具、壁画、窗台处的花盆上贪婪地扫描一遍,“你真有福气,殷厂长是个有魅力的男人,有魄力,有才干!”
她被余小姐的目光扫得微微打颤:“我们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
“厂长说要出差了,让我打点行装随时准备着。”余小姐见沙妮一脸苍白地坐在床上,随手给她倒了杯水。“你早点休息吧,我也要回去了。”
“出差?”她一惊,腹中的胎儿已经八个多月了,他要是走了,“他”要出生怎么办?
“他让你打点行装?”那种虚弱的感觉令她想倒下。
“对,殷厂长说这次带我出去见识见识。”余小姐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忙上去扶住,“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你知道他今晚会回来吗?”她突然抓住余小姐的手问。
“我怎么知道?”余小姐将手一甩,没好气地说,“我只是他的秘书!”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闭上了嘴巴。但泼水难收,这句话全面暴露了他后方的空虚——殷勇其实常不归家。如果她追问,他就不耐烦地给她一个铁青的眼色:“我有那么多业务上的事要应酬,难道都得一一向你汇报?”有时她小心翼翼地提及现在从外面流落到此地的“小野鸡”颇多,话未说完,他马上就冷冷一笑反击:“如果碰到野鸡,我就是野狼。狼还斗不过鸡?要你瞎操心吗?”
当初他还没担任化工厂厂长,他们还没搬进这二居室的新房,她真是从心底里怜惜他:一个男人不能尽情地驰骋于事业的战场与商场,是何等的不幸?他的地盘除了西瓜摊就只有一张破床,而从西瓜摊到床这段短短的路几步就能跨到,连一丝粘住脚步的色彩也没有。那时她对他投入了太多的同情和关注,而他对她也热烈有加。这份不具备明确的信息、甚至难言任何意义的能量宣泄在她身上,使她在燃烧中倍觉温暖。以后她又觉得在每个晚上,他将她掷进一个方方的模子内,按自己的欲望、意愿挤压她、摆布她,重新铸造她。这在开始时她也感到一种快乐,一种踏实,一种生命的藤蔓在攀附中借以生长的力量。但是渐渐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随着痛苦纷呈而至。从他嘴唇的蠕动中,她看见自己正慢慢疏松、发酵,变成一堆色味俱佳的饲料。面对他紧硬的身躯和同样坚硬的头颅、四肢,她觉得自己宛如古罗马角斗士魔掌下的贵妇人,正遭受凶残的蹂躏和吞噬。
然而当他离去,身体不再受到“吞噬”之时,一种难以忍受的空虚与寂寞的焦虑却加倍折磨着她,使她好像被抛在没一丝生命润泽的沙漠里,连呼吸都透着一种畸形的恐惧意味。无论清晨还是黄昏,她的体内似乎总会不停地蒸腾起无数淡蓝色半透明的气泡,绵绵不绝地向窗外漂浮而去,渴盼着与夕阳、晨雾,与天地边湿润的雨云和荒漠上的清泉**融合……
也许人人害怕分离,人人害怕寂寞,人人都害怕没有指望的空虚的等待……
然而每个人医治这种害怕、焦虑症的药方是不一样的。
不知余小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她是忠实地履行秘书的职责,还是另有所图?她有些感激她作为一个城市姑娘的灵巧与机灵,没问起他们的婚姻。不过,这层薄薄的纸不捅破又怎样?这屋子里除了她腹中藏有他骨血的一半,她还拥有什么呢?很显然,其实这里甚至连“情人旅馆”都不如。
6
天亮时分,沙妮被一阵“叮咚叮咚”的门铃声惊醒。她一跃而起,以意想不到的敏捷扑向房门,沉重的身子变得轻盈,腹中的胎儿好像在招着一双小手:“爸爸回来了!”
然而,当她的手伸向门锁时,突然迟疑了:殷勇自己有钥匙,从来不曾这么“叮咚”过。
谁会在大清早上她这儿来呢?
叮咚声固执地响个不停,她打开门,只见父亲身着一套崭新的毛哔叽中山装,毕恭毕敬立在门口。
“我来看你。”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从搬家到现在,他还没来过。因为沙妮和殷勇没正式登记结婚,他有“规矩”,不上“未婚出阁”女儿的门。
“听说那小子红了,发了?你享福了?”他阴郁的眼光落在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上:“咦,那小子不在?”
卧室的门半开着,坐在厅里,一目了然。沙妮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阿爹”,吃吃地解释道:“他……工作忙。”
“忙?”爹不以为然,“忙着搂那个小野鸡睡觉吧?”
“阿爹你……”这句粗话好像一根大棒当头打来。沙妮招架不住了,一时连分辩、追问的勇气也没有了,只好语无伦次地说:“阿爹你嘴巴干吗?我给你倒杯茶;哦,不,你还没吃早饭吧?我给你做去。”
“不必忙!”爹以一种少见的沉稳制止了她,“我今天到这里来,可不是为喝茶吃早饭的,你还是跟阿爹回去吧。你要明白这一切都不是你的。蹲过监狱的人,心都黑透了。其实你妈早就不放心你,要来看你,又怕被那小子赶出去没面子不敢来。最近一段时间,她帮宾馆扫地,经常看见他跟那小野鸡勾肩搭背进进出出,昨晚还在那里开了房间,只怕现在还没起来呢……”
尽管不是没有思想准备,这突如其来的一席话还是使她一阵眩晕,身体软塌塌地顺着沙发倒了下去。他扑上前,伸手在她的身上乱摸:“跟爸爸回去吧!”
不知是从一个噩梦中惊醒,还是又坠入一个噩梦,沙妮拼命挣扎,才摆脱了爹爹的搂抱。
他悻悻地瞪着她,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声:“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自己还挺稀罕吗?告诉你,有头脑的男人都不会要你。男人一接触你就会恨死你!因为大家都说男人的魂会被你勾走。谁敢丢了自己的魂灵啊!”
他的神情黯淡又猥琐:“你还记得吗?那时你妈妈刚生了弟弟,爸爸和你睡在一起……”
怎么会忘记?她两眼一黑,似乎又重新回到了童年时代那不堪回首的一幕——睡梦中,忽然感觉有一只粗糙的大手在自己的身上乱摸乱捏,她吓得惊叫起来,于是便被一条厚厚的破棉被从头到脚捂了个严严实——从此,她死也不肯再与爹爹一起睡,再挤也要与妈妈睡在一起……她厌恶地一步步向后退去,捂紧了自己的腹部。不,她再也不能跌进那个深渊。那个家冷冷清清,她的感情在那里备受折磨。这里终究还是一方避难所;殷勇,他终究是孩子的父亲。她下意识地抓起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她不愿让这老头子再靠近一步,不能让他身上的那种淫猥的死人气息再淹没自己了。
看她吓成这副样子,他走过去一把夺下那水果刀:“其实,你根本不用害怕,我是你爹!”
粗重的呼吸喷在她脸上,那混合着豆腐浆、牙垢味、狠狠咀嚼过的岁月残渣的死亡气味一股脑儿喷过来;沙妮想吐,她使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哆嗦着手说:“爹,你要什么,我给你去拿……”
“不用烦你。”他撇着嘴说,“我要你马上跟我回家。我和你娘吃辛吃苦把你养大为啥?我们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个医生——你娘的花露水、我的虎骨酒、你弟弟的脚癣药水,你们医院都有,都可以从你的处方笺上开销。可现在倒好,你一点良心也没有,婚还没结,就不二不三跟劳改分子同居,又被人掼脱了,看你将来怎么向你肚皮里的小人交代!”
说着,他“嚯”地站了起来:“听着,你今天不跟我走,今后别想再踏进家门!”说完他一摔门扬长而去。
沙妮松了口气,软软地瘫在床上,觉得渴,摇摇晃晃站起来,望见食品柜里的一瓶王朝葡萄酒,殷勇准备留着送人的。她一把拿出来,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就昏沉地睡了过去。
电话铃在中午响起。一听是殷勇,她带着哭腔问:“你昨晚在哪里?”
“我忙,在一个朋友家里谈业务。”
“殷勇,”她想骂他无耻,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我怕……”也不敢说父亲来过了。但殷勇的话则明白无误、冰一样冷酷:“怕什么?外面有铁门,锁又是三保险,你脑子出了毛病?好了,别啰嗦了,你替我理几件衣服,我今天下午就走。”
“走?”她尖叫起来,“你真的要走?我已经八个多月了,医生说可能会早产,要是生了怎么办?”
沉默如深渊,使沙妮的心往下沉去。她沉不住气了:
“你和谁去?”
“你管得太多了。”
“到底是谁?”
“当然是与我的秘书!”
她还想抓最后一根稻草:“要是孩子生出来取啥名字?”
“新华字典不是摆在桌子上,你天天在翻?怎么到现在还找不出一个名字?好了,衣服等一会小余来取。”
她还要说话,电话挂断了。
听着从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声,她跌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床像小舢板,在昏暗的浪涛中漂浮,好像稍一动弹舢板就会倾没得无影无踪。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开门,又迷迷糊糊地来到了街上。太阳照得耀眼,大街小巷,条条叉叉横卧在她身边,可她双腿软软地提不起来。她想去找波斯猫和许雍,可她们会说什么呢?为了她,她们将少女孱弱的肩膀当作梯子,让殷勇踩上去。还有什么比殷勇的背叛更痛彻心肺的呢?
不知不觉她走到集贸市场,无意中瞥见一只长圆形的大盆内一条条河鳗在逍遥自在地游着。“被宰割的快乐!”一狠心,掏出身边所有的钱走过去对卖主说:“称了它!”
卖主喜逐颜开,一边抓起活蹦乱跳的鳗鱼说:“你可找对了地方,全市场就数我的最便宜。”
提着鳗鱼径直去了波斯猫家。波斯猫的妈妈开门又惊又喜:“哎呀呀小妮子,亏你还记得小猫今天生日。其实我已经全准备好了,你看——”她一把拉开碗橱的门,一股浓郁的菜香扑鼻而来:五香牛肉、红烧狮子头、咸菜毛豆、竹笋炒肉片……“全是你爱吃的。”波斯猫的妈妈笑盈盈地望着她,那亲切的目光里透出一股慈母般的爱意。这一刻,她突然想,如果自己有这样一位母亲,有这样一个家,那将是怎样的幸福啊!
见沙妮一声不响,波斯猫妈妈重又打量她:“小日子过得怎么样?以前看不出,殷勇还真有两下子,现在县里、市里也都知道他的事迹了。”
夸赞是由衷的,殷勇的种种不义行径,她似浑然不觉。
沙妮不敢抬头,不敢开口,更不敢直视波斯猫妈妈的眼睛。她死死咬着嘴唇,只怕一个轻微的触动,泪水会夺眶而出,会不由自主地扑倒在她的怀里。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到自由市场挤来挤去累了吧?”波斯猫妈妈以一种职业医生的关切口吻说,继而又拎过鳗鱼,“唉,都是自家人,何必去花这大价钱呢?”
轻轻的抱怨,很家常化的琐碎语言,带着家常的温馨,使沙妮更加鼻头发酸。
“饿了吧?”说话间,波斯猫妈妈已将热乎乎的菜一碗碗端出来,饭盛好了,筷子塞到沙妮手上。
虽说在这里吃饭很平常,可今天她心头发堵:“徐伯伯还没回来?”
“他呀,今天到上海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给淼淼过生日。”波斯猫妈妈一面说一面拿筷子给沙妮夹菜。
“那淼淼……”沙妮总觉不安。
“她到现在还没回来,看样子又要我把饭送去了。”波斯猫妈妈拖了张椅子坐在沙妮对面,“趁热吃,不用管她。”
她一再劝沙妮多吃,并不停地给沙妮夹菜。沙妮浅浅的饭碗里小菜堆得小山一样,自己却不怎么动筷。
沙妮说:“您怎么不吃?”
她笑道:“母亲最大的快乐在于孩子们的胃口好。”说这话时眼睛里盛满了慈祥,显然她把沙妮也当做了自己的家人。沙妮一颗紧缩的痛苦的心也一点点温热舒张开来,不知不觉就吃了一碗饭。
待沙妮放下碗筷,波斯猫妈妈又说:“淼淼还没回来,你先在她床上躺一会,我去把鱼剖了。”
她上了波斯猫的床,沉重的身子放平了,肢体也放轻松了。厨房里传来了刀和砧板相碰撞的声音,传递着无限的温情。恍惚间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睡了一辈子的床,这里是自己疲惫人生的最后的归宿。她昏沉地睡着了。但波斯猫妈妈出门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她,她半睡半醒地坐起来,揉着眼睛,哑哑地叫了一声:“妈妈!”
波斯猫妈妈一愣,随即一双眼睛笑得眯成了月牙,亮亮地闪着光。“妈妈”在小镇的语言中本是“伯母、婶婶”的意思,但像她女儿这一代在小镇出生却时时想着脱离小镇的年轻人,是不愿沿袭小镇的语言的,她们宁可咬文嚼字地称她“伯母”,甚至不伦不类地叫她“波妈妈”。而沙妮迷糊中的一声“妈妈”,使她一颗母爱之心更加温柔地舒展开来:“我的好孩子,再多睡一会吧。”
“不睡了,让我去送吧。”果然是女儿般贴心。
波妈妈也不客气,把盛满饭菜的家什往沙妮手里一塞:“去吧,别忘了告诉小猫晚上有鱼。”
走进实验室,看到两个朋友忙得昏天黑地:一向爱整洁的波斯猫蓬着头,许雍的衣服上斑斑点点,全部是化学药品污染的痕迹。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扑簌簌掉下:“你们……还在为化工厂干!”
两个人扭过头,不胜惊讶:“不是说好了,我们帮你帮到底吗?”
许雍还笑一笑,胖乎乎的圆脸上旋出两个酒窝,一副甜甜的娇模样:“让小宝宝好好休息,不要让他来闻化学味道!”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可是,可是……”沙妮呜咽起来,心里的伤痛卡在喉咙口,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
见沙妮不对劲,许雍只好嗅着香喷喷的饭菜用力咽唾沫,手肘直捣波斯猫:“哎,连体婴儿,你的感觉呢?”波斯猫眼一瞪,脏兮兮的手伸过来:“我感觉必须先来一块牛肉。”
沙妮一见,忙将她的手打下:“想吃手抓肉到新疆去!”
许雍举起自己的手看看,不但脏而且散发着强烈气味,却也不识趣:“有羊肉吗?我要手抓羊肉!”
沙妮真的急了:“去去,不想得癌的话好好用肥皂洗三遍!”她一边说一边把事先带来的一张报纸铺在桌上,这才将大饭盒内的饭菜分盛在两只碗里。波斯猫却对着许雍挤眉弄眼:“哼,还没当妈妈呢,就比妈妈还凶了。”
沙妮不依,追着要打,可她俩已咯咯笑着跑去洗手了。望着两个女友无忧无虑的背影,她恍如隔世。
吃饭时,三个人突然就没话说了。由沉默带来的瞬间平静,谁也不肯打破。过了一会儿,还是沙妮先开口:“都是我不好,为了我,把你们害苦了。”
波斯猫眨眨眼:“苦?许雍你觉得苦吗?”
许雍嘻嘻地傻笑。波斯猫把两只手插进裤袋:“沙妮,我们比你想象的还要伟大。我们是为了寂静的春天,为了人类的文明,为了……”忽然,她说不下去了,望着沙妮难受的脸,轻轻吁了口气:“他和余小姐出差了,你就在我家里住一阵子吧。”
沙妮知道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全部。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殷勇还不见踪影,她打他的手机,他关机了;她想拍电报,不知道他的地址;又想去找他几个平时亲密的哥们,也没勇气。这时候,腹中的胎儿动了一下,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妈妈……”
“他”又喊她了。她为“他”照了一下镜子,发觉自己双眼深陷,脸色萎黄。她出门时一件衣服也没带,一直穿着许雍和波斯猫的衣服,于是她便想回“家”。
踏进久违的“家”门,一股熟稔的气悉扑面而来。为未来的孩子准备的字典、玩具机关枪、洋娃娃都安然放在原处。“孩子,”她喃喃地说,“妈妈会教你唱歌、识字、玩魔方,妈妈会给你最好的呵护;你还有两个最好的阿姨……”说着说着,她热泪盈眶。她感激腹中的孩子唤醒了自己濒死的感情,生活也因此重新露出意义。她扫地、擦灰,还将一包脏衣服丢进了洗衣机。
就在这时,她一愣,这包衣服全是殷勇的。这么说,他回来过了?她抬起头,看见那紧闭的卧室门,心一阵狂跳,两条腿软得像面条一样,一步也迈不开。
“妈妈不怕,妈妈勇敢……”
又是孩子不失时机地给了她支撑的勇气和力量。她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步挪到卧室跟前。这时,人的喘息声和被子掀动的声音,明白无误地传人她的耳膜。她举手擂了一下房门。
“谁?”这是殷勇的吆喝。
她不回答,只把嘴唇咬出了血,还一下一下地擂着。
门“啪”地打开了。随着惯性,她一个趔趄。
“你来干什么?”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双眼,不愿看赤裸的殷勇和同样赤裸的余小姐。
“我……取我的衣服。”
“滚吧,滚!”我们两清了吧,永远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殷勇拉开衣橱,一把一把地扯下里面的衣服,没头没脑地朝她身上扔去。她在衣服堆起的“坟”里撕扯自己的头发:“殷勇,你这头恶狼,你杀了我吧!”
“我杀你?那么,杀我的又是谁?谁杀了我?”殷勇的拳头在自己赤裸的胸上捶得“咚咚”响,“要不是你这小**当初一声尖叫,我本来好好地坐在大学的课堂里,现在也用不着在这里跟臭水河打交道,跟那些脑满肠肥的白痴装笑脸……我受够了!人心是黑的、臭的,河变清了早晚还得变臭!”
沙妮听着这如同污水一样龌龊的语言,生命的小舟一下子彻底倾覆了,一直沉到了绝望的海底。不但对殷勇,就是对自己、对一直赖以支撑着自己的腹中的“他”,也绝望了。她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天地在无情地合拢,世界要回复到一片混沌的原始状态……
殷勇的这番话让余小姐也听呆了。她愣愣地望着这个以身相许的男人,不知所措。
然而这个男人的骨血却在沙妮的体内发出了呼叫:“不,不!”
瑟瑟发抖的沙妮微微一颤,随即感到,这呼叫好像那扫荡天空的狂风暴雨一样,在体内形成一股不可控制的力量,一下一下敲击着她那缩紧的心弦,并在血液里掀起一浪高一浪的狂涛。
“不不——”在这样的呼啸中沙妮已经无法再跟他或“他”对话,也无法再用语言表达任何明确和不明确的意义。她只能听任这烈焰般燃烧的拒绝和反抗——反抗组成这个世界的巨大罗网,包括自己温顺美丽的身体。终于她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这疼痛是反抗的极致,是新生命呼啸而至的信号。
她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像是痛苦又像是快乐的呻吟,然后就倒下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