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妮 (6)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4:20:24

7

波斯猫捧着一砂锅温热的鸡汤,站在妇产科病房里时,一时竟然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在沙妮病床的左侧,一位母亲正在给婴儿喂奶;那么小小的嘴,像半开半合的花骨朵,在母亲洁白饱满的胸脯里寻觅奶头;咂咂吮吸的瞬间,一种幸福陶醉的光芒在母亲的脸上焕发出来。波斯猫看得呆了。她想也许在昨天,或者几个小时以前,这个小小的生命还是母亲身体的一部分,而现在,生命以其独立的形式出现了。这就是人的诞生,人的开端。妈妈孕育了我们,妈妈也哺育我们……波斯猫觉得这一切既圣洁又伟大。她真想对自己的母亲说一声:“妈妈,谢谢你;妈妈,我爱你!”

她的好朋友沙妮现在做了妈妈,然而她却拒绝给孩子喂奶,甚至自己也拒绝进食!

波斯猫拎来的鸡汤,许雍送来的蹄髈,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好话说尽,沙妮就是闭着眼闭着嘴。许雍急得咬着波斯猫耳朵:“我妈生我时吃了八只蹄髈六只鸡。我妈说生了孩子的人是最饿的;没有东西吃,大人孩子都会饿死。看来沙妮现在是存心要把自己和小孩饿死,这可怎么办?!”

波斯猫眯眯眼睛,晃晃满头鬈发:“想饿死自己?那可没门。”她一颠一颠跑去找护士来输液。可针刚扎进去,沙妮就伸手把它拔掉了,还糊了一胳膊的血。再去叫护士,那护士就爱理不理的了。许雍要上前自己动手,波斯猫倒拉住了她:“算了,打这么一大瓶也不抵喝一碗汤。我们还是想想别的办法。”

许雍抱着小婴儿,让沙妮看,沙妮不看:“把他扔掉吧,反正我也是被扔掉的。”

波斯猫和许雍面面相觑,“扔掉,你看看,多漂亮,多可爱!甜甜蜜蜜的一个小孩儿……”

沙妮哼了一声:“难道我不漂亮?”

许雍叹口气,咬着波斯猫的耳朵嘀咕:“完了,她连孩子都想丢掉了!”

波斯猫的眼珠一转:“确实,她的话不那么中听,不过,她毕竟开口了不是吗——”

“沙妮!”波斯猫扬起手臂叫了一声。沙妮闭着眼不理会,她也不在意,继续说下去,“沙妮,我们妒忌你,真是妒忌死了。这么健康美丽的婴儿,居然是你的创造,居然是属于你的;有人说母性是一切人性中最崇高的部分;女人要是不做母亲,就不能成为真正的女人。你创造了生命,世界就对你有了新意义……”

“看,伯母来了。”许雍一抬眼瞅见了匆匆进屋的波斯猫妈妈,赶紧用手肘碰碰波斯猫。波斯猫也不在意,还滔滔不绝:“如今,即使你自己想看破红尘,弃绝生命,你也不能放心离去;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你的牵挂,你的未来,你的生命的一部分。啊,伟大的母亲,你是永恒的、不朽的……”

头上挨了妈妈一个爆栗子:“戆货色!”

“我在给沙妮做思想工作呢!”她不服,“妈妈你看,这婴儿,小鼻子小嘴巴,这么小,这么弱,又这么可爱……妈妈,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你小时候是只小猫,小波斯猫!”波妈妈拍拍女儿的脸颊,又在她的鬈发上摸了摸——这也是许雍她们喜欢波妈妈的地方;明明是同学间起的绰号,当妈妈的也跟着叫得起劲,好像她只是她们的一个大朋友。

现在好了,妈妈来了;有妈妈在,天就不会塌下来了!

果然,妈妈一本正经地对两个女孩子说:“你们先出去一下,让我跟沙妮单独谈谈。”

“妈妈,你真好。”波斯猫给妈妈搬来一张凳子,又做了个鬼脸。

“去吧去吧!”波妈妈一屁股坐了下来。波斯猫还想磨蹭,波妈妈已将她一把推了出去。

“沙妮,我的孩子!”波妈妈柔声细语,“我是医生,我知道女人在分娩之后是多么虚弱和饥渴。”

沙妮双目紧闭,一声不吭,轮廓清秀的脸虽然苍白,却呈现出一种石雕般冷漠的美丽。波妈妈轻轻叹息一声:“人有时并不十分了解自己,为了看清自己甚至要花费一生的时间呢。你现在一定是觉得绝望到底了,可不是吗?小时候,生育你的父母把你抛弃了;现在你想爱的人又把你抛弃了……似乎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你;于是你也想抛弃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但是也许你不会想到,对于绝望的人来说,生命是最后的珍贵财富,唯有生命能扶持你走出绝境。这个道理,我也是自己亲身经历以后才懂得的。小妮子,我的孩子,让我给你讲一段尘封在我心中的故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十多年前人们说话的声音,只有一个调门;二十多年前人们穿的衣服,也只一种颜色。人们完全不必用自己的脑筋去思考,去想象,去憧憬任何事物。所以很少有人会碰到沙妮你这样的麻烦。只是如果一直就这样生活一辈子的话,到临死时他们的大脑可能还没有得到开发和利用。不过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然而有少数不幸的人。他们不知道天高地厚,开发了自己的大脑,成为那个时代最聪明同时也是最傻的人。而这类聪明的傻子,就无可逃避地扮演了一个个悲剧的角色。波妈妈——那时她的同学们叫她“佼佼”。佼佼才貌出众,真是县卫校学生中的佼佼者。许多男生向她求爱,而她却偏偏爱上了一个……前面说的那种悲剧角色,他的名字中有一个“光”字。她就在心里叫他“光”。

她觉得他也正像一道光照亮了她往昔一片愚钝的生活。因为“光”的出现,她变得聪明、自信了,她不再像别人那样相信生活只是像报纸和电台里讲的那样的。除此以外,她还看到了另一个天地——思想的天地、情感的天地……问题是,混沌中有了亮光反而会变得痛苦。

“光”是从遥远的京城被贬到这江南小镇来的。他只在卫校代了一年的课,便又让他去做清扫楼道和厕所的事了。当他在晨曦微露的操场上挥舞扫帚的时候,佼佼总是觉得,那个习惯穿着米白色衣服的高高瘦瘦的身影,是一支通体透明的白色的火炬,是从天上降落人间的普罗米修斯。

后来,“光”连扫地的事也做不成了。他被发配去了新疆。“光”去新疆前并没有和佼佼道别,因为佼佼只是他的一个学生。“光”的年龄几乎是佼佼的一倍。“光”自己的老婆孩子早已经跟他划清界线远走高飞了。“光”对这个女孩子流露的情意根本视而不见。当然,如果他果真有所表示,那他早就更要大祸临头了。

“光”走后佼佼有一种暗无天日的感觉。她反复做着一个梦:在拥挤的大街上,所有的人都是冷漠的,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一样。惨白的脸、麻木的神情,组成一片死气沉沉的沙漠。只有“光”的脸上是生动的、热切的。“光”正穿过这一片沙漠向她走来;她张开双臂欢呼“光”的到来。然而就在这时,街上出现了两只老虎。佼佼大声喊“光”,想把“光”也带进自己的房间,但是“光”不见了。她一条街一条街地跑着喊:“光——光——”但“光”像一道真正的光,消失在荒漠里了。佼佼掩面而泣,梦就在这时中断。

在梦醒后,在咬着被角断断续续的抽泣中,佼佼作出了一个决定:去寻找“光”!

正是文化大革命大串联时期,那时十几岁的学生身无分文能走遍全国。她想方设法跟家里要了一点钱,又卖了自己的自行车,就上路了。确实,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只能用“疯狂”来解释她的这一行动。新疆那么大,仅凭一个打听得来的某某农场的名字,就算找到了那里又能如何?一个头上戴着“右派分子”和“反革命分子”双重帽子的人,除了屈辱和贫困,还能给她什么呢?

但佼佼她并不自知。她抱着殷切的希冀,浪迹天涯去寻找她心中的“光”。经过一个月的辛苦颠簸,她来到了喀什。在一个清真寺前的广场上,她看见有许多脸色红褐的老人,以凝固不动的姿态坐在灰土里晒太阳。有一个老人伸出手向她乞讨。当她下意识地伸手在自己的袋里掏摸时,突然想到,自己已是真正意义上的乞丐了。她已身无分文……

也许她的虔诚感动了真主,她在恍惚中走进了那个清真寺庙。这里没有香火,没有流金溢彩的偶像;那丝丝缕缕的空气所承载的是清净、淳朴和久远的安宁。人们久久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凝视他们的脸,非常惊讶地看见那些人的脸上呈现着一种谜一样的沉静、凝重、圣洁的表情。

她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她想他们一定在跟自己的神作交流,他们的心灵已达到了躯体所不能到达的地方。然而她的神是“光”。为了追寻他,她的腿要走到她的灵魂所能达到的一切地方:荒漠远山,天上人间……她的身上平添了继续寻找下去的巨大力量。

然而劳改农场的军代表却凶巴巴地告诉佼佼,那个名字叫“光”的犯人“抗拒改造、畏罪潜逃”了。

“畏罪潜逃”这几个字代表了莫大的罪名,然而,她还是问:“他逃到哪里去了?”

看管犯人的官员并不在意犯人逃跑。因为凡是有人的地方都布下了天罗地网,要跑只能跑到沙漠的腹地。而进入这死亡之海的人,不必担心他活着出来再搞反革命了。然而,年方二十对人生的理解单纯得似纯洁露珠的佼佼,不懂得沙漠的厉害。她决心以一个**徒礼拜真主那样的虔诚,到沙漠里去寻找他……

没有周详的计划,没有明确的方向,但冥冥中好像有一道亮闪闪的灵感,在召唤着她。展现在她面前的戈壁滩迷茫广阔,无始无终。尽管娇嫩的脚底磨出了血泡,尽管贪婪的阳光正一点点吞食她身体里的水分,掠夺她脸颊上樱桃般的绯红,她依然步履坚定地前进着;想一想,在这里——也许就在附近,也许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正站着她的“光”,蓝天下,黄沙上,高高瘦瘦的犹如一支透明的火炬……

也许是坚定的信念感动了上苍,这么广漠的没有人烟的地方,她竟把他找到了!

她看见他时,他躺在一座圆圆的小沙丘下面,深秋的芨芨草在身边摇曳。她扑上去,跪在他跟前。他闭合的双眼微微开启,仿佛刚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热泪如潮水漫过河床,多少渴盼、多少苦难,多少不安和惊惧,在这一刻溶解。她说:“我是你的学生。我是佼佼。我从我们的家乡来……”

他好像听不懂她的话:“我已经死了吗?我的灵魂回到家乡了吗?”

“不,你没死,你活着、活着……”她抓起他的手,“你摸摸,这是我的手,我的头发。你能感觉到,你感觉着了是不是?你看我的背囊里有水,还有馕……

她搬动他的头喂他水喝。他那布满燎泡的嘴咽不下坚硬的馕。她把馕咬碎哺给他,好像鸟妈妈哺育自己的雏儿。枯萎的生命滋润舒展开来,他渐渐有了力气。他望着她,见她穿一件红色的线衣,大漠的风沙还没完全夺去她脸上的玫瑰色。他断断续续地对她说:“你快走……沿着这条路朝东可以走到库车……在那里搭车,去乌鲁木齐,然后回上海……你要听话。”

她舔舔嘴唇,像小孩子一样笑了:“好,我们一起走。”

他摇头:“我不能到有人的地方去。他们在通缉我……我只能留在这里,在大漠的怀抱里。这儿温暖、宁静,没有阶级斗争,是我的归宿。”

“那就也是我的归宿。”她撅着嘴,像一个受尽了委屈小女孩。

他拉过他,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像抚摸自己幼小的女儿。她青春勃发的少女的身躯在他怀里颤抖。他那一度昏迷的神智彻底清醒了。他想除了自己的生命,此生没有什么可以回报这个坚忍不拔而又如此痴情的女孩子了。他站起来,牵着她的手说:“走吧,我送你出去,看你上车……”

“不,不!”她返过身,一把抱住他,“不要出去,我不要他们抓住你,不要他们害死你……我们就在这里好了。”

他沉默了。大漠和天山能作证,人类有着这样超越肉体的精神力量!天,是一望无际的明静,一望无际晶莹透彻的蓝;云,不再厚重,弃绝了雨泪的负载,轻轻盈盈飘荡着;生命,因为浸透了阳光而饱满热烈,像春天的葵花,一瓣一瓣张开,燃烧出一片灿烂,连自己也不能相信。

手与手相握,他们向前走去。没有飞鸟,没有走兽,没有一株沙棘和胡杨树。但是她的“光”,已在她手中了。最优美的恋曲在巨大的寂寞里奏响,彼此相望,清澈的眼底交映着宇宙的颜色,相互穿透,直至永远;而除此之外,一切欲念,已纯属多余。

现在他们真正是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一对了,漫无目的地在大漠里徜徉,相依相偎可以走到天之涯;连绵的沙山,为他们起伏——那样温柔的起伏啊!阳光在它的胸膛上嬉戏,像一位天赋的神童,在那儿以最细腻又最粗犷、最高雅又最稚拙的笔法,画出妙不可言的图案;而那阴影的切割,顷刻之间又使这无边的沙海有如深黑的流泉,滔滔不绝汹涌澎湃……

他们激动起来。她对他说,三百年前你是我爸爸;他对她说,六百年前,你是我妈妈……所以有这样绵绵无尽的爱,不被时间所阻隔,不为任何粗暴的外力剪断。

天堂为他们打开了窗子,给了他们那么敞亮的、广阔的空间。这样天使才能展开翅膀;灵魂才能自由翱翔。

甚至太阳也迟迟不落。在白昼将尽的时刻,那巨大、圆满、红艳的夕阳,有如盛满红果酒的金杯一样微微摇颤,在一分一分沉降中流溢出的醉人激情,似万千金红的花瓣,遍布金黄的大地。而沙漠,这个巨人,也为承受落日的激情而不知所措,他以无形的手臂把她拉回自己的怀抱,同时又以无言的声音恳求她不要落下,不要消失,不要因为彼此的交合而毁灭……

终于在地球的运转中夕阳沉没了,而她那最后的舞姿,如歌如泣,霞光如一面红色的旗帜,久久飘扬在大沙漠的尽头,似在拒绝那黑夜帷幕的降临。

那时他们坐在一段风化的土墙上——不知怎么会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发现这么多断断续续、高高矮矮的土墙——好像还有墓穴,有方圆几里的样子。也许这里是一座古城的遗址。

那时刻,他们静静坐着看太阳落下,看晚霞的大旗,怎样在暮色的侵袭下越发红得绚烂,红得浓艳,红得凄美。他们不再说话,眼里全是落霞的红光了。

黄昏最后的光线终于消逝,月亮升起来了,像一颗纯净无瑕的心,镶嵌在一派暗蓝的天幕上,把荒凉的大漠变成了深邃无比的大海。但是没有水,也没有悲戚和绝望,充溢在心头的是彼此深深的感恩。他们有些快乐,也有些懒洋洋的疲倦。他们像古老的部族人一样看天,看月亮,看一颗颗闪亮的星星。看着,他的眼一眨,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说:“也许一千年前,这里是一片绿洲,翡翠一样的葡萄,重重叠叠垂挂下来。少女在葡萄架下弹琴,摇晃着她们藤蔓一样苗条的腰肢,而我们坐的地方,正是座皇宫。你是皇后,我是国王。喷泉里喷出来的水是清凉的、透明的,还飘着玫瑰花瓣。那水、水呀……”他突然就说不下去了。他的口腔里已没有一丝水分。她亲吻他,试图以自己的津液滋润他。她把他的头拉到自己的胸前,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但是不久她也开始衰竭——在粮尽水绝后的一个晚上,废墟、古墓,无边寂寥的大沙漠在冷月寒星的映照下,显得光怪陆离,躯体内好像有一团特别轻柔的东西逸出来了,自己的灵魂在俯视这荒漠之夜。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摆脱了一切羁绊以后的轻松和快乐。广袤的太空以悠远宁静的魔力发出召唤,一切是这样的神秘和安详,肃穆的死亡之歌自天而降,仿佛是又一次新生的开始……

就在这时,一声啼哭在天穹和大地之间响起。

是的,啼哭,婴儿的啼哭,那么娇那么弱,同时又那么嘹亮,昏迷中的两个人突然惊醒。佼佼一下子坐起来了,她感到了渴,感到了饿,感到了虚弱的眩晕,但就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婴儿的啼哭呢?该不是猫头鹰叫吧?

猫头鹰也是生命。哭声依然在响,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有一种顽强的不屈不挠的意味。

佼佼咬咬牙,竭尽全身的力气,摇摇晃晃往前走。走了不过几十米,她发现芨芨草茂密起来,再往前一看,月光朗照的草丛中,真的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开始的几分钟,她吓坏了似地不敢上前。过了一会,她俯身把婴儿抱了起来。

那婴儿一到她怀里就不哭了,眼睛一眨一眨地;突然间一道光亮闪过她的脑际,既然把婴儿遗弃在这儿,附近一定有人、有水……她身上突然又有了力气,抱着孩子四处乱转。终于,她发现了浅浅的一条沟渠,那里荡漾着玻璃样透明的水。好像从一个沉睡的梦境中醒来,她大叫:“‘光’、‘光’,我们有救了!”

这一夜,他们轮流抱着那个婴儿,亲她爱抚她。这幼小的生命,是荒漠上的阿拉丁神灯。她以其柔美祥和的光芒将他们从死亡的迷宫里面搭救出来。旭日东升,当光明的白昼将昏暗长夜剥离的瞬间,她和他感受到了地球旋转的速度。那远远的山,变幻出红、橙、黄、绿、蓝、紫的色彩,沙漠竭尽其绚丽与温情企图再次挽留他们,但他们没再回头。她抱着婴儿搭上了东归的列车;而他则自投罗网回到了劳改农场。

波妈妈的故事戛然而止。沙妮不由得转过脸来:“那么,后来呢?”

“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右派平反了。他从新疆回来,我们就结婚了。”波妈妈的回答,有些轻描淡写。

“这么说,他……就是徐伯伯?”

“怎么,你不相信?你以为他应该是另外一个人?”

沙妮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确实,他没有更大的作为,没有带来多少事业和荣誉的光环,甚至——”波妈妈说到这儿,微微停顿了一下,“甚至在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中,过去那苦难中的悲剧性光环也没有了。本来,他平反后,还有机会调到北京一所很有规模的研究所去,可他对我说,右派当了这么多年,业务早荒疏了。他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在我身边,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过平平常常的日子。我想他并没有让我失望。我也就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只想厮守一个平常的男人,过一种平平淡淡的日子。”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沙妮,好像在说:“我的孩子,你懂吗?”

沙妮不懂。她想在波妈妈的脸上寻找不平常的闪光。她以为那个在大沙漠里追寻“光”的女孩儿应该是神而不是人——天哪,那一代人竟有那样的传奇故事,那样的浪漫,那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比较起来,自己那点儿挫折,也许真的算不了什么!人常常以别人的痛苦来消解自己的痛苦,不知这应算长处还是短处?大概波妈妈深谙其奥妙,所以跟她讲了这个故事。

突然,沙妮问:“妈妈,那个婴儿,你们捡到的那个婴儿呢?”

“那孩子嘛,当然,我就把她抱回来了。”波妈妈像是不很情愿地说下去,“那时有人问我,这孩子从哪里来的?我说当然是我自己生的啦!开始人家不信,说你跟谁生的呀?再说长得也不像——别说跟你不像,跟周围的人都不像,看那眼睛,那头发……我不许人往下说,就反驳道:不懂遗传的变异吗?还有人生毛孩呢!不过很快,这个问题就没人提了。因为我跟一个右派劳改犯的事已经传开了。学校把我开除了。父母也将我赶出了家门。我捡垃圾、帮人打零工养活这孩子。有一次,孩子发高烧,我学过医,我知道怎么回事,可是我没钱,进不了医院,也买不起药;我只好日夜守着她,试用各种土办法给她治疗。孩子的命总算保住了,可是落下了残疾。我对不起她……”

波妈妈声音哽咽,眼里闪着泪花。一切已十分明白,但沙妮还是忍不住地探询:“波妈妈,这孩子……”

波妈妈踌躇了一下,流露出一种本能的拒绝回答的神情。这种拒绝在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中已经养成了习惯。现在突然提起,完全是为了她面前的这个绝望无助的女孩。就在她欲言又止,即将要脱口而出的时候,波斯猫一头冲了进来,扑到母亲的怀里:“姆妈,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我是捡来的……”

波妈妈没想到女儿和许用两人都没有走远,一下子愣住了,随即热泪自眼角滚滚涌出:“好,不说,我不说!”她的手在波斯猫抽动的肩膀上轻轻抚摸,“你从来就是我的女儿,我最亲的亲女儿。我跟你爸爸结婚的时候,我们就决定了不再要孩子。你在我心目中是至高无上,至高无上的啊!”

许雍在一旁也心酸,悄悄拆开一包纸巾,递给她们。波斯猫接过纸巾,不顾自己脸上泪水横流,却伸出手去替妈妈拭去眼角的泪;波妈妈则忙着替女儿擦。结果,彼此都糊花了脸。波斯猫扔了纸,再一次把脸埋进母亲的怀里:“妈妈,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妈妈!”

望着拥抱在一起的母女俩,沙妮和许雍都唏嘘不已。时间像凝固的河水一样停止不前了。

不知过了多久,波斯猫终于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揉揉眼皮,双眸闪出调皮的光芒:“沙妮,这下我俩扯平了!”没等沙妮反应过来,她又反过身来搂了搂母亲的肩膀,“现在,我把妈妈分一半给你,你要不要?”

沙妮的话语被抽泣噎住了,只是用力地点头。

波妈妈的脸上浮起往常惯有的那种既亲昵的微笑,轻轻拍打女儿的头:“看看我这只小猫,觉悟可真赶得上你老爸了。”

“这话怎讲?”波斯猫不买账了。

“对于沙妮目前的处境,”波妈妈深沉地说,“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不止一次了。他说,是孩子使我们踏上了生命的旅途,所以,我们爱自己的女儿,也要爱别人的女儿……”

“听见没有,你这个傻妮?”波斯猫伸长脖子冲着自己的好友说,“我姆妈的意思是,我可以把我的老爸也分一半给你。”

“小猫说得不错,”波妈妈为沙妮端来了鸡汤,“生活是严酷的,可生命是可贵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难;孩子,振作起来,先喝了这汤。我们都是你的亲人,我们都会帮你的。”

“是啊,我们都会帮你的。以后,要是你想出去闯世界,就把这孩子留下来,我们一起来帮你领,保证养得她白白胖胖的。”许久不开口的许雍,异想天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完,又怕人笑话,缩缩脑袋伸伸舌头。不料波斯猫哇地大叫:“许雍说得对呀!我们一起来当宝宝的妈妈!”像是沙妮马上远走高飞似的。

波妈妈笑了,一人给了一巴掌:“以后的事以后再谈,现在——先干这事!”

她把锅盖一掀,沙妮忘了一切地直吸鼻子:“嗯,真香,真香呀!”喝了一口,她又抬起头来,“妈妈,我真想去看看沙漠……”

波斯猫忙挽起母亲的胳膊:“姆妈,我也想。”

正说着,病房里突然热闹起来。白衣护士穿梭一样,把襁褓中的娃娃一个个抱进来,原来又到了哺乳时间。浓浓的奶香和婴儿特有的清新甜美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波妈妈深吸了口气:“真不能相信,沙漠是那样的神奇……”

                        (《电视·电影·文学》1998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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