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她终于看见夜空下匍匐着的黑魆魆的小囡桥了。在桥堍下,合欢树的后面,就是老瞎子生前住过的那间小破屋子。
令她意外的是,还有昏黄的灯光从破屋里射出。在无边的夜色中,这一点灯光显得温柔诱人,似在朦胧地暗示她的一个前梦。她想他在灯下干什么呢?莫非他知道她要来?当然,这不可能。不过,也许他还在灯下看书,他的学业曾经那么优秀,他一定不会放弃……
走到跟前时,她发觉门是虚掩的,只要一伸手就可推进去。这门简直算不上是门,一块薄薄的纤维板而已,上面还缺了小半截——灯光就从那里射出。
“啪”——突然一记巴掌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清脆又清晰地从里面传出来。她吓了一跳:这是这么回事?他在打人?
“啪”——又是一记,同时伴有说话声:“他娘的,我打死你!打死你!”
沙妮的心“咚咚”直跳。她屏着气从破门的空隙望进去,只见里面的窗户关得紧紧的,窗台上搁着一只破碗。破碗里有昏黄的火光在跳——原来那是灯。这灯亮得怪,火光闪烁处,还拖着一条黑色的长带,飘飘忽忽摇曳在空中,又印在分不出颜色的剥落的墙壁上。而在这昏光与黑带的缠绕里,晃动着一颗阴沉沉的五官难辨的头颅,还能看见头颅下面赤裸的臂膀,“啪——啪——”手掌一下比一下重地落在膀子上。
他在打自己!他……疯了?
沙妮不顾一切地一把推开了门,一股劣等白酒的气味顿时扑来,把她熏了个跟头。
“啪——”这一下,他的手掌落在左肩上不动了,慢慢地,又滑下,好像摸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搁在指间一捻,再送到眼睛跟前:“他娘的,吃老子的血,没那么便宜!”
原来他在拍蚊子。
她木木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之前,她设想过一百种见面的可能,就是没想到,他会坐在那儿,光着膀子拍蚊子!
他一只眼睛蒙着纱布,一只眼睛盯着血糊糊的手掌,嘴里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想咬死我?哼,看谁死在谁手里!”
“小姐——”他转给脸来,醉眼朦胧地望着她,向她招手,“来,快过来,陪我喝一杯。”
说着,他端起破陶瓷杯一饮而尽,然后,又咕嘟嘟倒满了:“来嘛,还站在那里做啥?”
沙妮走过去,夺了他手中的杯:“别喝了,你醉了!”
“我醉了?我……会醉?嘻嘻,嘻嘻——”他笑起来,手在桌子上敲,“醉了好,醉了好!但愿长醉不用醒……”
一面哼哼唧唧,一面端起杯子又要喝。沙妮赶紧夺下,将酒一泼,换上自己带来的易拉罐饮料,他也一饮而尽。
“醉了好,醉了好——醉就是醒,醒就是醉;真就是假,假就是真……”他嘟嘟囔囔操起瓶子又往杯里倒酒。
沙妮又泼了,又倒上饮料,他又一饮而尽。如此反复了两次,他似乎还没把沙妮认出来。沙妮有些发急,真怕他酒精中毒,烧坏了脑子,连声呼唤:“殷勇殷勇……”
“什么殷勇?”他斜着一只眼睛瞪着她,不耐烦地摆摆手,“这里没有这个人。”
“殷勇你……”
“小姐你怎么这么烦?跟你说这里没有殷勇,没有!”
他声嘶力竭地对着沙妮吼。沙妮想他真是脑子出了毛病,急得哭了:“殷勇你醒醒,难道你忘了你的名字?”
“哈哈哈——”他居然仰面大笑,“我叫殷勇?我的小姐,亏你想得出!把一个死人的名字安在我的头上!”
“殷……”她刚吐出一个字,他突然一把扭住了她的手腕:“不许你再叫这个名字!告诉你,叫这个名字的人已经死了,在两年前的一个夏天的晚上,他就死了!”
他逼视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闪出绿荧荧的光。她突然明白,他并不迷糊,他清醒得很。她在他的逼视下瑟瑟发抖。她真想夺路而逃,可他抓得那么紧,他的手如铁钳一样:“你来干什么?来找一个死去的人吗?来祭祀他?还是来捉一个死人的灵魂?你以为人死了还能复生?你……”
他吼着。油灯的火光把他变形的影子投射在破墙上,好像狰狞的鬼怪。
她惶恐得四下里张望,只见屋子里连张床也没有,只有一条席子摊在地上。她心一软,眼睛里渗出了酸热的液体:“殷勇,你吃苦了,我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我?哈哈哈——别叫我牙酸了。这年头,谁对得起谁?”他松开她,仰面大笑起来。笑声瘆人,好像受伤的狼嚎。她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向后退去。他却好玩似地捡起了她带来的那个牛仔包:“这是什么?送给我的吗?”
沙妮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点点头:“是……”
“嗐,火腿罐头,午餐肉,运动鞋……”他嘲弄地说,“花了不少钱,大出血啊!怎么,你想干什么?”
“殷勇,我知道我不能弥补一切,可是……”沙妮嗫嗫嚅嚅,不知说什么好,抬起头,只见殷勇恶狠狠地盯着她,一步步向她逼来:“可是你想花点钱,买一个良心的平衡?”
“殷勇,你不能这样想,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呀!”不知哪来的勇气,沙妮不顾一切地狂叫起来。
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奇怪她怎么会喊得如此凄切,如此哀婉。他默默走到门外,抬头望望星空,又低头看看流水,突然手一扬,嘴里吐出一个字:“滚——”
沙妮扑到跟前,已经晚了,她看见她那只崭新的一次也没有用过的牛仔包,负载着同样崭新的衣服、鞋子,还有各种食品罐头,在明月清辉的映照下,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线,然后坠落在那黑乎乎的散发着异味的污水河里。
“殷勇!”泪水在她惨白的脸上横流,湿漉漉的睫毛闪动着,好像被猎枪对准的美丽的小鹿,还想作徒劳的挣扎。
“还不快滚!”他好像更加激怒了。他对她呲着牙,一字一字说:“我再告诉你一次:殷勇死了,他的灵魂投胎变成了一只狼!懂吗?狼——所有食肉动物中最残暴的一种。它有嗜血的牙齿,有锋利的前爪,有包藏的野心,还有一条——会摇的尾巴!它要吃人,吃人是它最高最神圣的法则。好了,趁着狼性还没有完全发作以前,快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他把沙妮一推,然后冲进自己的破屋,“砰”地关紧了那半扇破门。
“我还以为能得到他的原谅,我自以为还能……可是办不到了,再也办不到了。他说他死了,死了……那么,我呢?”坐在河边的合欢树下,望着黑黝黝的波浪,沙妮喃喃自问。
她不知道,她没办法回答自己。她觉得累,从未有过的累,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已抽干流尽了。她已经没有力气迈动脚步,回到自己的小阁楼上去了。
不知坐了多久,她看见繁密的星星渐渐稀疏、淡化,上弦月悄悄坠落。风携来了明显的凉意。飘飘忽忽的晨雾,缠缠绵绵地将那白日污秽的河、河上驼背的石拱桥柔化成一幅绝美的水墨画。河边的合欢树,承载着雾凝成的水珠,一朵一朵粉红色的绒花,被风吹落,向着河面飘落而去。
靠在合欢树的树干上,她的眼皮沉重地垂落,但同时却感到身体在飘,好像是被风吹离枝头的合欢花——她突然记起那是条污秽的河,她想她决不能坠入这污秽里,一定要飞到一个真正美好纯洁的地方。面对无迹可寻的天空,她奋力地挣扎着向前飞去,终于摆脱了那夜色所营造的美丽的诱惑。她看见一片浩浩荡荡的阳光展现在面前——她来到了一个夏日的午后。
隔着一棵古老的槐树,她看见了他;她看见他那黑黑的瞳人里闪出的光芒,有如阳光一样明亮、热情、充满了勾魂摄魄的力量。她望着他喃喃地说:“我去买棒冰……”但她并没有转身走开——她记得她明明是走开的,怎么还站着不动呢?
恍恍惚惚地,她又记起刚才飞越了时间的隧道,生命两次涉进了同一条河流。
这个念头使她兴奋不已:太妙了,一切重新开始,还来得及!
他把她揽在自己怀里:“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去?”一切重新开始了,她要回报他,好好爱他。
“回我们来的地方去。”
她不明白他的话中包含着什么玄机。她望着他的脸,迷迷茫茫地说:“可是我并不知道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
“我知道。”他附在她的耳边神秘地说。
于是他牵了她的手,来到一片金色的沙滩——这金色的沙滩连着蓝色的海,蓝色的海又连着蓝色的天。蓝天上飘着絮状的白云。
她一下子愣住了。她只知道自己是从沙堆上捡来的孩子,却从未见过海边的沙滩。沙……那么细腻、那么纯净,那么宽广坦荡又那么情意绵绵。阳光在这里变得柔软而富于弹性。她的嘴唇看上去也柔软而富有弹性。他问她:“现在你明白了你是从哪里来的了吗?”
她依然迷茫地摇头。她听见大海在前方喧嚣,卷起宛如雪花的泡沫。他对她悄声耳语:“海涨潮的时候,你的爸爸和妈妈在海滩上接吻,就生出了你。”
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她不由得就相信了,只是还有点不得要领:“可我并不知道谁是我的爸爸,谁是我的妈妈。”
“这并不重要,”他继续低语,“既然生命可以涉进同一条河,那么让我们自己做爸爸和妈妈,让我们重新创造一个小沙妮。”
他说罢就吻住了她,吻得她透不过气来,吻得她没法说出自己新奇的惊讶的感觉。波浪在她的身体里奔腾起伏,她变成了海。
然而她蓦地惊醒,没有蓝色的大海,没有金色的沙滩,没有阳光也没有白云……她只是做了个梦。梦醒之后,星月隐去了,熬干的油灯也不再闪烁,黑暗如瀑布流泻下来。
她发现自己躺在他的怀抱里。但是她并不能看见他。他的五官,他的脸,他的身躯和头颅……都被黑暗的瀑布席卷去了。她竭力想辨清他的面目,但她所能看见的形象仿佛只是一张因年代久远而褪色的黑白照片。
她也看不见自己。她想她在他的心中也变成了一张褪色的照片。
她惊讶得透不过气来:“你……原谅我了?”
他没有回答她。似乎包含在她声音里的那种令人心碎的伤感,使他受到刺激。他把她搂得更紧,温暖而粗糙的手,在她的冰肌玉肤上滑动。她抓住那只手:“你听我说……”
“不,不,什么也不要说!”
她觉得他从很远的地方在跟她说话。他的声调低沉,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意味。当他说过之后,当黑暗把最后一个字也吞噬下去以后,她又回味起来。她觉得他的话好像矗立在茫茫沙滩上的一座石碑,既寂寞又结实,是不可抗拒的宿命:不要说,什么也不要说!
于是她顺从地沉默下来。她不再试图问什么,也不再试图解释什么。她闭上眼睛,全身心地进入黑暗。这是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这不是靠视觉而是靠身体去感知的。在这样的时候她依然有朦胧的理智:现在该走了,离开这里,悄悄爬进自己的小阁楼,等待早晨的第一道微光照射老虎天窗——这时她会扑到窗前,让眸光挣脱身心的禁锢跃上蓝天,让希望融进玫瑰色的阳光;在每一缕清风中寻觅音符,在每一朵白云上承载欢乐的和声。
但是这一团构筑在黑暗中的理智是如此的脆弱,好像一座建造在沙滩上的玻璃小房子,一个尖锐的触动便会哗哗倾倒。而他的一声微弱的叹息,便在她身上发出回响,使一切都倒塌了,只剩下一堆废墟,一片荒漠,还有就是高悬在黑暗中的一根鞭子……
那鞭子就是她自己的那一声呼叫。记忆中的那声呼叫似乎已经排除了声音的含义,而变成一种象征,一种纯粹的毁灭的象征。她相信当他的叹息在她身上发出回响的时候,那个记忆中的呼叫也定会在他的身上掀起风暴,摧毁了属于他的蓝天、晨光……他的未来的世界!
原谅是没有意义的。生命也只有在梦中才能涉进同一条河。如果她是女娲,她会修补他的天空。但她只是一个女孩儿,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儿,一个从沙滩上捡来的孤儿!她一无所有,除了血管里流动的纯净的热血。
怀着一种神圣的赎罪的热情,她开始吻他。她的吻有如一阵太阳雨,又热烈又湿润,即使注定要被干燥的大地吸尽,也会在瞬间营造出彩虹高悬的绚丽风景。连她自己也被迷醉了。她好像又看见了海……梦中的海,卷起白如雪花的泡沫,奔腾回旋,演奏出一个亘古不变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