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妮 (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4:19:14

2

沙妮无论穿什么都美,而这一身雪青色的牛仔短裙,越发衬得她皮肤洁白光滑——这本是小镇人最欣赏的美,但这一刻人们的目光却不仅仅在于欣赏这种美,仿佛还有点别的什么。**的少女一下子捕捉到了,她感到惶恐,却不愿表露出来,故意昂起脑袋,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但那些目光仍从背后刺来。她觉得他们全把她看穿了,看穿了她的打扮,看穿了她的心,也看穿了她要干什么去。

小镇人的记忆是令人恐惧的。它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随时会把往事的每一根神经剖析得清清楚楚,更何况短短三年前那一声富于刺激性的喊叫了。

也是这样的夏天,学校放暑假,沙妮睡在阁楼上。小镇上像沙妮这样的人家,大都把凉床抬到门口,一家人就在外面过夜;或者至少也要躺到后半夜,才打着哈欠钻进蒸笼般的屋子。但沙妮不愿混迹其中,尤其和自己的爸爸妈妈。无论多么闷热,她要么一个人出去散步;要么呆在自己的小阁楼里。因为太热,她常常不开灯,摸着黑脱掉短短的小汗衫,用一盆事先准备好的凉水,在汗湿的身体上擦了又擦;当她这么擦拭的时候,肌肤在昏暗中闪动着珍珠样的光泽,脑子里也常常会想入非非,而想得最多的,是一个名叫殷勇的男孩,从小学到中学,她和他一直是同学。她想着他的一切,心里会痴痴迷迷地生出一些甜蜜,足以使她忘掉这个丑陋的家,忘掉令她作呕的父亲。而在那个晚上,当她正这么沉浸在痴迷中时,突然背后有什么东西一响,扭头望去,一个黑影正从洞开的窗子外面跳进来。她本能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与此同时,几乎是连滚带爬,从阁楼上逃了下去。

当她出现在纳凉的人们面前时,身上除了窄小的短裤,几乎什么都没穿。妈妈忙给她披上自己的破汗衫。她抖抖簌簌,指着阁楼说:“流氓……啊,不不,贼……”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改口。爹已雄赳赳地冲上去了。流氓也好,贼也好,罪人被爹擒获了——不是别人,正是她心心念念想着的殷勇。

殷勇被扭送到了公安局。沙妮没想到会是这样。她忙改口,说自己正和殷勇谈恋爱来着。然而,她那声喊叫和她几乎赤身露体逃下来的样子,是她爹她娘亲眼所睹、左邻右舍亲耳所闻了的,她的改口并不能为殷勇开脱,只给自己抹了黑。特别是她爹,像喝饱了人参汤似的,一改平时的阴阳怪气,一遍又一遍精神十足地在公安人员面前作各种证明,还在一些细节上作了夸张。这件事又恰好赶上当时的“严打”的风头,公安局派人去殷勇读书的大学调查。学校领导正为最近女生宿舍不断遗失的内衣内裤而伤脑筋,便随着这条线索搜查了殷勇的全部物品,在他的箱子里发现了白色和粉红色的乳罩。这似乎足以证明一切了。殷勇被判了三年徒刑。

此刻,沙妮越往前面走,越感到惶恐。说不清惶恐什么,但她根本不敢往小囡桥那个方向走,只在另外一条街在上转了一圈,吞了两根赤豆棒冰之后,就往自己的家里走去。她对自己说,既然去,就得做充分的准备,包括精神上的和物质上的。况且他现在这么困难,又被家里赶出去了。她想她应该给他买一份像样的礼物。

她爬上阁楼,打开那只小书桌的抽屉,取出自己的全部财产,点了起来——那几张夹在练习本里的旧纸币,数来数去总共只有四十八元五角三分,这是她在卫校读书时从伙食费里省下来的全部积蓄。如今这区区四十多元钱能干什么呢?买双鞋一百多,一件T恤好几十,还都是极普通的。那些名牌,什么狼牌、鳄鱼,想都不用想,除非西瓜,还能买上一担,可她不能挑着一担西瓜给西瓜贩子赔礼啊!

为钱所困的时候,心上倒有一种无奈的轻松:我并非有意负人负己,实在是窘迫呀!躺在床上拿起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轻……她悄悄闭上眼睛,感到自己无法步入那种境界。她有一个属于中国人的灵魂。当青春如鸟翼舒展时,就有斜雨湿重了轻柔的羽毛。

那一声愚蠢的喊叫弃绝了一切轻松,把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喊掉了。她无数次地想:如果时光能倒流,她必不会再喊。然而人生没有“如果”,生命也不会两次涉足同一条河,流动的水波不等她。

为了排遣烦恼和理不清的愁绪,她轻轻哼起了郑智化的老歌《水手》——她一向喜欢这个台湾歌星,喜欢他拄起双拐面对人生舞台的英勇无畏。顿时一种历尽沧桑的漂泊感漫及心胸。她唱歌的声音很美,在学校读书时,还悄悄谱过曲、作过词,但她从不在家里施展歌喉。小时候,每当她甜甜娇娇地唱点什么,她那个在火葬场专给死人化妆的爹就训斥:“又在鬼哭!”

在这个爹的心目中,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品是死人的脸,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是火葬场的哭声。一切陈旧的、僵死的东西都会给他快乐和灵感,而鲜活的、热情的生命往往令他讨厌。他一开口就在他要叙述的每件事物前面加一个“死”字:这死人门、死人台子、死人马桶……如像英语的定冠词一样。

爹和妈结婚好几年没生孩子。左邻右舍都说他家阴气太重,要断香火。那时奶奶还在,急得不知怎么办,想烧香又寻不到庙——庙都给红卫兵砸了。一日天蒙蒙亮,横竖睡不着,老太太悄悄来到从前的旧庙址,想趁清早无人,给已推倒砸碎的菩萨磕几个头,求神保佑儿媳的肚子鼓起来。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哭声,清脆嘹亮。她循声而去,没走几步就到了一片堆着黄沙、搭满了脚手架的建筑工地。

这时太阳刚刚升起,把那一片沙堆照得闪闪发亮,好像座金山;奶奶看见,在“金山”顶上,一个灿烂光环的中心,躺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

在最初的几分钟,奶奶一动也不敢动。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她无数次向人叙述这个场面,指天发誓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哭闹的弃婴,而是一支圆圆的金色的小铃铛,在晨风中叮当作响,奏着天上神灵才有的迷人乐曲。

奶奶愣了一会儿,看看四下里无人,赶紧扯扯衣襟,理理鬓发,面朝东方“扑通”跪下,磕了几个头,然后抱起孩子,一溜烟跑回家去。她相信是自己的虔诚感动了菩萨。无论儿子和媳妇怎样反对,她都坚决收养这个孩子。她熬米汤和面糊喂养她,整天抱着她亲着她;因为是从黄沙堆上捡来的,所以就叫她“沙妮”。她相信小小的沙妮会给这个家带来阳气,带来繁荣。

果然,在小沙妮长到五、六岁时,她的儿媳终于开怀,生下了沙妮的弟弟。弟弟生得塌鼻子小眼睛,一头细软的毛发,跟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但他是这个家的太阳,也是爹唯一宠爱的活物。

因为有了弟弟,爹阴沉的脸开始泛活,吃饭时也爱讲讲闲话。有时他会懊丧地说:“今天这台戏真没劲,冷清清连个丝竹伴奏也没有,真叫人倒胃口。”

只有家里的人才懂他的话。所谓戏,便是指殡仪馆的葬礼,缺乏丝竹伴奏是嫌死者家属哭得不伤不恸不够热闹。有时他也会兴致勃勃地夸耀:“哈,今朝唱了场大戏,精彩!”

这时他会掏出一条云片糕来——大半给弟弟,拗下指头厚的一小块赏给沙妮。起先沙妮以为这云片糕是爹爹买的,总是非常起劲地扫地、洗碗,给弟弟喂饭,洗弟弟尿湿的裤子,以期得到这一小块的赏赐,慢慢舔尝那糕的甜润。后来晓得这云片糕是葬礼上丧家的馈赠,心里便有说不出的厌恶。她常常人躺在小阁楼里,心却渴望离开这个家,渴望漂泊,渴望浪迹天涯。就在这时,一声粗暴的呵斥传来:

“喂,人都死到哪里去了?饭也烧糊了!”

晓得是爹从火葬场下班了。沙妮立刻下了阁楼从煤炉上端掉饭锅。其实饭没有烧糊,只是香了而已。这时妈妈也匆匆忙忙从外面进来,直冲厨房,看见爹的脸色不对头,就抱歉地说:“我上街打酱油,想不到……火大了吧?”

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死人也会看牢三块棺材板,你们连锅饭也烧不好!”

沙妮晓得爹是嫌自己不去报到上班,赖家里吃闲饭。他已经私下里跟妈妈讲过,沙妮上班以后,工资要如数上缴。

其实沙妮并不是不肯去卫生院报到。她巴不得马上离开家,一分钟也不想耽搁。但是医院没有宿舍,还必须住在家里。再则朋友三人有约,一定要捱到最后一分钟,还要寻求其它更好的机遇。波斯猫正在缠她爸爸帮忙。

忍气吞声地,她摆好了碗筷,喊弟弟吃饭,把妈妈烧好的饭端上来:一碗红艳艳的苋菜,一碗绿油油的豆角,一碗凉拌豆腐,一碗丝瓜蛋汤,都是盛夏清淡爽口的下饭菜。可爹扫了一眼,就阴阳怪气地说:“今天吃豆腐饭啊?”

妈妈“哎呀”叫了一声:“看我这记性!”说着赶紧从碗橱里端出来一碗臭咸肉蒸霉千张。爹一看眯着眼睛笑了,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美美地咂了一口:“你这活死人!”

合家举筷之际,肥硕的苍蝇也闻臭逐来。妈妈挥手去赶,爹不以为然:“介热天气,省点力气,一只苍蝇能吃多少!”说着,就有滋有味地跟苍蝇分食那霉千张和臭咸肉,吧唧吧唧嚼得响,“今天的卡拉OK真精彩,音响效果好得不得了!”

“你说什么?”妈妈有些茫然。沙妮已经领悟,时代在进步,爹的语言也改革了,用卡拉OK代替了从前讲的唱戏。

果然爹兴致勃勃地接着说:“今天烧的是个大姑娘,谈恋爱被男朋友掼掉,想不通投河死了。那男的也来了,被女家捉牢,叫他跟姑娘亲嘴,抱着她跪在厅里……我把这姑娘化妆得像仙女一样。这家给了我一个红包……”说着他真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弟弟一见立刻扑上去:“给我!”

爹松了手,亲切地在弟弟头顶上拍了一下:“小赤棺材!”

沙妮讨厌地别给脸去。小时候分食爹从火葬场带回来的云片糕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出去读卫校时她曾发誓一定要离开这个家,可现在,飞一圈又回来了。

这表情没有逃过爹的眼睛。他斜了她一眼说:“嫌弃你爹是不是?告诉你,世界上最脏的是活人。活人一肚子坏下水,一脑袋臭豆腐渣。最干净的是死人,死人是最安宁、最干净、最漂亮的……你要他怎么漂亮就怎么漂亮!”

沙妮惊讶,这个粗鲁的嗜臭如命的人,肚子里竟存着如此雅致的文辞!这是怎么回事?

当然她不能同意他的话,活人怎么就脏了?比如她的两个好朋友,她们是多么纯洁,多么可爱啊!她沙妮比不上她们。她做过一件蠢事,她害一个人进了监狱,可她并不是故意的啊!

筷子拨着碗里的米粒,她想无论如何要到他住的地方去一次,把过去的一切向他解释清楚,跟他说一声“对不起”。她愿意赎罪,愿意弥补自己的过失。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悄悄摸到厨房间,给自己炒了一大碗饭,吃饱,然后出门。

她沿街走去,径直来到镇医院,闯入急诊间。急诊间是医院最忙乱的地方。这个口吐泡沫人事不醒,那个又头破血流伤胳膊断腿,哭声喊声呕吐声,汗味臭味药水味,组成一组可怕的病痛交响曲。好好的人在这里呆上一分钟就巴不得逃开,沙妮却闲闲地站在那里,东看看,西望望,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来这里的人都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谁也不在意她的存在。她就这么站着,突然眼睛一亮——一个病人家属在跟医生吵,确切地说是在苦苦哀求,只因心急,喉咙忍不住响得厉害。

原来,这是一个外伤大出血的病人。因为病人的单位没有完成献血指标,医生不肯动用血库里的血给他输,家属怎么求都不答应。这时沙妮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把一张小小的纸片递过去:“请你们看看,这个血型合不合用?”

其实沙妮并非万能的O型血,而是AB型,偏偏那个病人也是AB型;细心的她还带了最近一次健康检查的各项指标报告单——一切证明这个少女血管里流动的是纯净的热血。

以300CC纯净的热血,换来了三张百元大钞。她买了衣服,买了鞋子,买了食物,花得一分不剩回到家里。

她把买来的东西装进牛仔包,秘密地藏在阁楼上;再次秘密地拎出来时,妈妈、弟弟和爹爹都已在梦中。

大约有十二点了,直到这时,乘凉的人才绝迹。沙妮轻轻地走着,生怕自己的足音惊动了这一派难得的寂静。

还是忐忑不安,她想如果他还像上次那么凶,那怎么办?

又想这么晚了,他一定睡了。白天干得那么辛苦,夜里必然睡得很死,那就只好把他喊醒!当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她,又会如何?会拿唾沫啐她?会叫她滚?或者扇她两记耳光?

她的心缩紧了。无端地感到一阵恐惧,她掉头想逃。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还想逃走,她自己也不曾料到。但就在这时,她觉得眼前一黑,夜幕笼罩下的街景突然不见了。

开始她以为自己晕过去了——白天刚抽过血,又折腾到现在,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但马上又哑然失笑:哪有自己意识到自己晕过去的?贫困中长大的她身体好得很;明明是拐了一个弯,这里正是那条沿河的小街了。

在习惯了没有一丝灯光的黑暗之后,她渐渐分辨出蜿蜒通幽的河,泊在河上黑魆魆的船,以及沿河的石子路。小囡桥就在这条路的东端。

一株株古槐的阴影,笼罩得这条沿河小路深不可测。沙妮走进去,好像跌进了一条山间的隧道,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也记不清后面是什么,仿佛生命出现了一段空白。

走进这段空白,她想起这条路铺满阳光时的情景。那时她多么小啊,踮起脚尖,还不及河边的水泥栅栏高。路的东侧,那一幢幢百年老屋爬满青苔的墙,高得好像肢解了天。就在这河边,在高墙下和古槐的荫影里,她和波斯猫、许雍,背着书包追逐嬉戏,咬一阵耳朵,又疯跑一阵,想尽点子去捉弄那个脸皮白净、外号叫“小姑娘”的小男孩。她们把槐树落英塞进他的领子,告诉他这是毛毛虫,吓得他哇哇大叫……不知什么时候,小男孩长高了,比三个姑娘高出了一头,在全市中学生数学竞赛中,他捧回了第一名的桂冠。但他依然胆小、腼腆,看见沙妮她们就低着头躲开,好像永远忘不了领子里的“毛毛虫”似的。直到他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们三个也接到卫校的录取通知书时,他突然约了她。在一个盛夏的午后,他们到这条河边的第七棵老槐树下见面。她对这个盛夏午后的约会无所顾忌,蹦蹦跳跳,唱着歌就去了。她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但他却不敢看她。隔着浑身疙疙瘩瘩的老树干,他和她并排站着。他看灿亮的石子路面,看灰白的水泥栅栏,看河对面翠绿的垂柳。他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亮、这么纯、这么高贵、这么神圣的阳光。”

她一听又好气又好笑:“这么热的天,你约我出来看太阳?”

他顿时愣住了。看他那个呆样,她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从来只有约女孩子出去赏月,没见过大热天赏太阳的。对不起,我的嗓子在冒烟,我要去买根棒冰来降降温了。”

她笑着跑开去,把呆傻的他留在古槐树下。她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一刻起他爱上了她,或许,更早一些?他那么羞涩,那么腼腆;可他竟敢在那个晚上爬上自己的阁楼;那该是下了怎样的决心啊!

不管怎么说是她害了他。如果他此刻唾她骂她叫她滚,那也是应该的;如果他扇她耳光揍她一顿,也是她罪有应得。这么一想,她反而镇定了。她坦然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愿意接受一切命定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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