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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的石子路一直把她带到窄窄的小河边。小河在镇中穿流而过。过去它是一条清澈搏动的血脉,维系着这个江南古镇和外面的大世界。如今,血管老了,脆了,好像动脉粥样硬化般粘粘乎乎:垃圾在发黑的水上一飘一飘,野草杂树从石驳岸的缝隙里生出来,在这炎热的季节越发显得峥嵘茁壮,欣欣向荣。
但水依然在流,依然按着固有的河床迴转交接;在岔道口高高的石拱桥下,泊着满载的船。船上四季都有时鲜的果菜:秋冬是菱藕、茨菇、荸荠;春天是毛笋、竹笋、蚕豆;现在则是一船一船的西瓜。人们从水桥的石阶走下去,直接上船挑拣,和卖瓜的讨价还价。
沙妮走到这里,忽然也想买只西瓜——约好了到“波丝猫”家去聚会呢。
波丝猫是她的同学徐淼的雅号。沙妮、徐淼、还有许雍,是县卫校医士班的同班同学,又都是一块从这个小镇上出去念书的,因此就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今年,她们在卫校四年的学习结束了,而且都被分配回到小镇的卫生院。
沙妮站在水桥边,望着靠在水桥附近的那些西瓜船——它们都是将瓜从江苏那边的产地直接运来的,要比街上摊贩卖得便宜点,因此,上船买瓜的人特别多。人们闹哄哄地挤成了一堆。她不愿意立刻挤进那乱哄哄的人群去你争我夺,想待人少些了再上船。
这是一个少女应有的矜持。其实沙妮的衣着简朴到了近乎寒伧的地步:上身一件白色男圆领汗衫,下面系一条白底蓝条短裙。那圆领汗衫如今小镇上的老头也不爱穿了,大减价处理时才两元钱一件,可宽宽松松套在沙妮身上,却衬出了她长长优雅的玉颈,结实秀丽的肩膀,还有那蘑菇一样青春勃发的胸脯。
应该说是影视和流行歌曲教小镇上的人懂得了欣赏沙妮这样的女孩子,欣赏她那份脱俗的自在和自信。她的短裙是旧的,可是旧裙下裸露的腿笔直修长,那完美的线条会使画家笔下美女的玉腿相形见绌。
一船的西瓜,圆滚滚绿生生的,好像个个都很好,又好像个个都有点生。她翻翻弄弄没了主意,一时抱起一只,装作内行的样子拍拍,又放在耳边听听,其实根本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犹犹豫豫地放下。这时一只穿着破球鞋的脚伸过来,把她放下的西瓜朝里拨了拨。
说不出这只脚有什么特别,这对于一个日日奔波的西瓜贩子来说是很正常的。这一拨也未必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不知道为什么,却给了沙妮一个震动。她觉得这一拨的动作何其熟悉,好像拨的不是西瓜,而是足球,好像看到了一个驰骋在运动场上英俊的身影……她定了定神,直起身子,也无心再挑瓜,只说:“哎,卖瓜的,给我拣一只。”
尽管心绪不宁,她的声音也依然柔和悦耳,于热浪嘈杂中宛若一缕清香飘来,惹得几个挑瓜的都转过脸来向她行注目礼。可那西瓜贩子却十分吝惜自己的尊容,只给了她一个背——伸出刚才已经显示过的那只脚,并且依然像勾球似地将瓜一勾,然后托起,麻利地称妥,报出价格:“十五斤六两,九元三角六分,算你九元三角!”
沙妮便有些窘:她并不想要这么大的,三个人吃,十斤以下的便足够。自己还没有工资,父母的脸色也不好看,花钱不得不计算着。
犹豫间,那只瓜已被扔回去了。沙妮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没说不要嘛,我只是想……换一只小点的。”
那瓜贩子鼻子里哼了一声,依然不看她:“换什么换!吃不起就别吃!”
口气太蛮横,旁边的几个买主看不下去,责问瓜贩子:“你这上面不是写着三包嘛?包熟包甜包换——怎么说话不算数?还没买走,换一只也不可以?”
“不熟不甜才换嘛,这么好的瓜也要换?”
众人一听也对,就又各自埋头挑选。沙妮无奈,只好自己随便拣了一只小的,拿在手里准备让瓜贩子再给她称。可那瓜贩子只装作没看见:“我说这位小姐你能不能走开点,别挡我生意!”
“你……”沙妮简直气昏了。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待遇?在卫校读书时,哪怕身无分文,她也坦然自若地进出那些高档的时装店。她什么都不买,也会有人殷勤地请她试穿。她浅浅一笑能让人如沐春风,可今天在这条小破船上买只西瓜,却要受这样的气!想着,倒镇定下来,指着瓜贩子责问道:“你有这么做生意的吗?你还讲不讲理?”
谁知那贩子一听,竟仰面大笑起来:“哈哈,小姐,你要讲理?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理可讲?哈、哈……”
笑声又阴森又古怪。沙妮一下子愣住了,从头到脚都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颤栗,说不出一句话。突然他转过身来,一只眼睛露着凶光,恶狠狠地盯着她。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看清楚了他的另一只眼睛……用脏兮兮的纱布遮着;也看清了他的脸,又黑又瘦,又憔悴又阴沉,好像一只饥饿的野狼。她立刻明白了;他!就是他——
“你、你怎么……”她嗫嚅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却用那只独眼逼视着她,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沙妮咬了一下嘴唇,低着头踉踉跄跄地跑开了。她已忘了要到哪里去,只是盲目地跑着。太阳才露脸不久,火辣辣的光焰已满街暴跳了,晃得她头脑发晕。
当她昏昏沉沉地出现在波斯猫家门口的时候,腿一软,差点摔倒。早就等在波斯猫家的许雍冲上来,奋不顾身地撑住她:“你怎么……中暑了?”
波斯猫也吓了一跳,赶紧搬来电风扇对着她吹,又绞毛巾,又倒冷饮。
呷了一口波斯猫端来的冰镇酸梅汤,沙妮觉得人清醒了不少:“对不起,我来晚了。”
“是啊,你起码晚了有一个钟头!”见沙妮没事,圆圆脸、胖乎乎的许雍忍不住就抱怨起来,“我们又不是你男朋友,让你这么搭架子!”
“戆货,赴男朋友的约会才不会这么迟到呢!”波斯猫的脚有些跛,是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可是她一头褐色的鬈发十分漂亮,因此得了波斯猫的绰号。许雍还想说什么,但见沙妮还是那么虚弱无力,就问:“你到底怎么啦?刚才干什么去了?”
沙妮望望他俩说:“我……我去买西瓜了呀。”
“那西瓜呢?”许雍叫起来,“你把它放哪里了?别扔在楼道里忘了拿进来!”
她说着就开了门出去找。波斯猫一把将她拖进来:“外面没有西瓜。”
沙妮喊了一声:“没有西瓜?对了,我忘记拿了——不……”
“钱付了吗?”许雍认真地问。
“钱?”沙妮想了想,忽然发觉少了点什么,“我的手袋忘在船上了。”
她苍白的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许雍望了她一眼,忍不住地大叫着跳起来:“哎呀沙妮,你碰到世界末日了?”
波斯猫在旁,眯缝起那双又聪慧又狡黠的眼睛,注视着沙妮,若有所思地念道:“一九九九年,七之月上,恐怖的大王从天而降——”
许雍在背后悄悄抓了她一把:“不要掉书袋,卖弄你那个大预言家了。沙妮她真的不对劲呢。”
“我晓得!”波斯猫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她妈妈走了进来,一面开冰箱一面说:“淼淼啊,天这么热,中午吃冷面好不好?”
“哎呀妈妈,随便随便!”波斯猫一脸的不耐烦。
妈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好的,你们就吃随便吧!”
她弯着腰就在冰箱里翻找——“随便”这玩意可不好找呢,所以很费一番工夫。波斯猫急了,赶紧凑上前:“妈妈我来帮你拿,喏,这是排骨,这是肉丝——够了够了,天热吃不了许多!”然后不由分说地推着妈妈走出去,返身回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把插销插死。许雍已叫喊起来:“这是干什么?你要把我们热死啊!”
波斯猫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我妈妈是妇产科医生,可对付自己欠佳的听力,却比五官科医生还有办法呢!”
她一跛一跛地在房里走动,把吊扇和台扇都开了最大档。她抓起一条被单顶在头上,压低嗓门,把声音弄得又粗又哑:“沙妮,我可怜的孩子,迷途的羔羊,请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许雍直盯着波斯猫的眼睛,只见她那眼睛半开半合,浓黑的睫毛下迸射出神秘莫测的光芒,仿佛有点儿蓝,有点儿绿,有点儿黑,有点儿黄——真像猫捉老鼠时穿透一切黑暗的眼力。不知沙妮在这双眼睛面前作何感想?
“哦,沙妮小姐,很好,就这样,看着我——现在正是七之月上,恐怖的大王,他真的降临了吗?”
许雍见顶着被单的波斯猫像女巫一样喃喃地念念有词,不晓得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更奇怪的是沙妮,一向自负又自信的她,竟也会像被波斯猫的咒语所罩住,也喃喃地、如乖孩子一般顺从地点头:“是……他、他降临了!”
“你见到了?”
“嗯,见到了。”
“作何感想?”
“不知道。”
“你很激动?”
“也许……”
“很紧张?”
“是的!”
“你害怕?”
“对,我怕,我怕极了……”
沙妮缩在沙发里微微颤抖。波斯猫拿腔拿调。许雍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你们什么时候学会巫术的?”
波斯猫这才掀掉顶在头上的被单,将它一把扔得老远:“哎呀,热死了热死了!”说着扑到电风扇前,一阵猛吹,“沙妮你别急,今天我们就来帮你商量对策。”
“要对付谁?”许雍还在犯傻。
波斯猫闭上一只眼,另一只闪出猫捕鼠前那般的光芒:“从山上下来的恐怖大王……”
许雍终于恍然:“哦,他呀!我早晓得了。街上的人都在讲,说他在牢里因公负伤,被提前释放了。可到家以后,他爸不肯认他这个儿子,把他一巴掌打了出去。没别的出路,他只好去贩西瓜……”
“那他住在哪里?”沙妮打断了她,问。
“怎么,你想去看他?”许雍惊讶地盯着沙妮。
沙妮被他盯得不自在:“没说要去看他嘛。”
“看他也没关系。”波斯猫伸手将剪得短短的头发向后一捋说,“潇洒走一回嘛!沙妮我告诉你,根据本镇最新信息,他住在东门——小囡桥堍南面,河边的一间破房子里。”
“就是从前那个瞎子住的地方吧?”许雍问,“那个地方很可怕哎,瞎子是死在里面的。他怎么敢住?”
“这有什么不敢的!”波斯猫大不以为然,“你忘了我们一起去看瞎子算命,他跟人说,这个地方,后面是条河,后门对着水桥,旁边还有棵合欢树,被流水绿树环抱,是块风水宝地呢!”
“对对,我想起来了——”许雍快活地嚷嚷,“那瞎子总爱跟人讲,别看我这间屋子破,可是风水好,谁来坐一坐,就能沾上贵气,回去能交财运,还有什么……桃花运!”
“哦,桃花运。”波斯猫点点头,“不过瞎子一辈子没结婚。”
许雍一听,“扑哧”笑出声来。波斯猫却转过脸,严肃地望着沙妮:“你打算结婚吗?”
“结婚?跟谁?”沙妮一脸茫然。
“当然是他啦——”波斯猫一脸的意味深长。
“什么?你说什么?”不等沙妮回答,许雍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尖叫起来,“沙妮会嫁给他?那个劳改犯?西瓜贩子?亏你想得出来!”她说着激动得脸蛋通红,抓起桌子上的半杯饮料咕咚咚喝尽,还意犹未尽,“现在的男生总是污蔑我们女生说,有脸蛋的没脑袋,有脑袋的没脸蛋。我们沙妮,可是又有脑袋又有脸蛋,怎么会去嫁那种人?亏你说得出!”
“可是,我的小姐——”波斯猫拍拍许雍,故意拉长了声音,“我们女生还说:‘看得上的养不起,养得起的看不上’。”
许雍一听乐得嘻嘻直笑,一边笑一边拍手:“波斯猫这回你的猫眼失灵了!那个劳改犯,住在人家废弃的破屋子里,只怕连只猫也养不起,还能养人?”
波斯猫也笑了,两颗褐色的眼珠一闪一闪:“有句成语叫鼠目寸光;还有一句叫塞翁失马。这都是我们传统文化的精华。我说呀,如果那家伙当初没出事,大学毕业一表人才分配到医院当个主治医生,那才真叫看得上养不起呢!如今他该念书的时间坐了牢,又出来贩西瓜,说不定倒会发财呢!你们没见如今发财的很多是从山上下来的?不是说红道**,连在一起就是公道吗?这时势,要发财,就得坑公家的!”说着她又换了一种口气,继续道,“很可能经过这次的劫难,反而造就了他,使他从此可以摆脱束缚、解放思想、大展宏图了……”
波斯猫口没遮拦,只管滔滔不绝说下去,听得许雍一愣一愣的:“这么说,他日后发达了,还得谢谢我们沙妮?”
“这倒不必,”波斯猫大大咧咧地摆一下手,“只是我觉得,沙妮真要嫁他,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当然,这要看沙妮的选择。沙妮,你觉得怎样?”
“哎呀,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沙妮被波斯猫的长篇大论讲得哭笑不得,“你们都讲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些事情我可从来没想过呀!”
“这么说,你并不想嫁他?”波斯猫轻轻吁了口气。
“天方夜谭嘛!”沙妮还是苦笑。
“那么打起精神来,不要摆出这副世界末日来临的样子。”波斯猫不客气地命令。
“可是,”沙妮苦苦地叹口气,“总是我对不起人家嘛。”
“这倒是。”波斯猫点头沉吟,“人得讲点良心。要不你就去看看他,向他道歉,态度诚恳点,事情已经过去了,况且错的本不在你。你也没办法……他应该谅解。”
“他能谅解倒好了!”沙妮还是愁眉不展,“你们没见他刚才在船上对我的凶样子,只差没动刀子了。说实话我都担心他会盯上我,冷不防把我给杀了。”
“哎呀,这么可怕!”许雍急得直跺脚,“要不我们报告公安局,再把他给抓起来。反正他有前科!”
波斯猫瞪她一眼:“别胡来 ,你们听我说……”
一语未了,门被“砰砰”敲响:“我的小姐们呀,你们不是成天唱着要潇洒走一回吗?有什么话不能潇洒地讲,要关起门来嘀咕,也不怕热出毛病来?”
看样子,这门是不开不行的了。波斯猫只好走过去,无可奈何地拔了插销:“妈——”
许雍眨眨眼,圆脸上笑出了圆圆的小酒窝:“伯母你真好,给我们送西瓜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