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在这儿,孤零零地竖立着,这个站牌。前面是通向县城的简易公路,后面是广漠的大片田野。县里唯一的公共汽车开到这里就调头了。站牌意味着起点也意味着终点,可是他始终不明白它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为它有漆成桔黄和淡绿这两种宁静而充满希望的颜色感到惊讶。在他的印象中,它是浮游在茫茫黑夜中的一块灰色的墓碑。
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寂寞的车站上会热闹一阵。从郊外工厂下班又不骑自行车的人,会到这儿聚集,等候每隔30分钟一班的汽车。
有一个年轻女子,无论从哪个侧面看都形容姣好的女人,在站牌下徘徊。车来了,人们争先恐后地挤,挤不上的骂娘,她默默地退到一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像在看一出好戏。车去了,她也不着急,无聊地来回走动,似乎在等下一班车。车又来了,她仍不上。这样反复几次,最后她看准了一个人,走过去,恳求地说:“同志,我想跟你谈谈。我们一同走回去好吗?”
道貌岸然的男人吓了一跳:“啊,娼妓!这年头,会有暗娼!”
她又走向另一个:“阿姨,我想……”
女人比较矜持:“哦,花痴,走开。”
不久人们就习惯了她。习惯了她有时褴褛有时华丽的衣着,习惯了她有时呆板有时生动的表情,习惯了她不上车,习惯了她踽踽独行,幽灵一样悄然飘来,又悄然离去。
他匆匆跑到这个站牌底下时,夜已经深了。天上飘着细雨,铅灰色的雨幕遮掩了一切,纷扰的大千世界就这样不露痕迹地消失了。
车站上空无一人,因此他有点儿担心,担心末班车不会再来了。如果这样的话,他必须步行四十分钟进城,遗憾的是没带雨具。
他焦急地四下里张望。这时他看见,一顶淡紫色的伞,像朵盛开的莲花似的,从白茫茫的雨雾中轻盈地飘过来。
他的心安定了一些,既然还有人来等车,就说明会有末班车的,因此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紫色的希望。但愿她不要离他而去。
“同志,没有车了,我是特地来关照你的。”紫花伞下露出一张孩子气的娇嫩的脸蛋,黑眼睛熠熠闪光,鲜艳的红唇弯成极动人的弧线。
“是吗!谢谢!”他有点儿犹豫,也有点儿惊讶。她又说:“真的没车了,我不骗你。前面修路,末班车提前了。我也是进城去的,我们一同走吧!”
他相信了,并带着几分拘谨的神情打量眼前这个妙龄女子。她穿一条纯白色的百褶裙,一条细巧的金色腰带束着她苗条的腰肢,亭亭玉立,飘飘欲仙。他不可能对她说:“走开,你这个娼妓! ”她天真坦率,毫无顾忌;而他则胸有城府,深奥莫测。应该害怕的是她而不是他。
他怀着近乎感激的心情与她同路。从年龄上讲,他差不多可以作她的父亲,但不管怎么装腔作势,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作伴,毕竟是在这种倒霉的天气里的一大欣慰了。
她落落大方地把花绸伞伸过来,意欲为他遮雨。他想推托,又不忍拂了她一片好意。她干脆把伞柄塞到他手里:“喏,你比我高,你拿着,两个人都能撑得到了。”
他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接过伞柄,严肃地、一步步朝前走去。太单纯了,这个从异地来的人默默地想。她大概还是个没有走出校门的中学生,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罪恶和污秽。
雨并不很大,但是极纤细极绵密,与其说是雨,不如说是一团团湿重的雾。这雾造成了一片奇幻的境界,使他看不见更远的地方,也使他忘却了雾后面的拼搏,雾后面的争夺,雾后面像古堡一样密封的人心,而他只能面对她,这个可爱的女孩子,从童话里走出来的高贵公主。
“小姑娘,你和我一起走,难道不感到害怕吗?”他好像看到了20年前的自己,一个喜欢恶作剧的毛头小伙子。
“我害怕?为什么?”说完她哈哈大笑,好像他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他有点不知所措,傻乎乎地望着她。她仍笑个不停,声音清脆响亮,玻璃一样透明。
“婴宁”——他想起了《聊斋志异》里一个爱笑的天真善良的痴女子,是狐狸精变的。莫非她也是?在郊外阴暗的雨夜里,一只烂漫无邪的小白狐狸?
可是突然间,笑声止了,他听见深深的一声叹息,好像是从另一个饱经忧患的老妇人的胸腔里发出:“唉,像我这把年纪的人,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这把年纪?”他差点没笑出声来,“对不起,恕我冒昧,请问芳龄多少?”
“我已经18岁了。”一个充满忧伤的声音回答他。
他终于笑出声来:“哦,18岁,人生的华彩,黄金的数字,但愿我能再回到18岁,重新活一遍。”
这个裹在老式中山装里的中年男人,在夜色的蒙蔽下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内心深处的感叹。可是,回答他的是一个梦幻般的声音:“人所经历过的一切我都经历过了,我已经活过一辈子了。”
他不安地转过脸来,发现她正蹙着双眉,漠然地凝视着什么。忽然,“嘀嘀”的喇叭声在身后响起,他忙拉了她一把,他们退到路边,一辆卡车轰然驰过,借着车灯闪亮的刹那,他看见她白皙光洁的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抬头纹。
抬头纹并不能说明什么,比如孩子,也会有的。可是,似乎又总说明了点什么,比如,刚才这沉重的叹息。
“叔叔,我想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你愿意听吗?”她似乎很聪明地意识到他情绪的变化,并且很奇怪地改变了称呼。这一称呼,奠定了彼此的年龄和身份。
公路向前延伸,但是灯火通明的县城,似乎还很遥远。公路两旁的田野,沉浸在茫茫的烟雨中,看上去好像一片原始的荒漠。
他说:“谢谢你信任我。”
“谢谢,应该说声谢谢的是我而不是您。您肯听我说,太谢谢啦!在我们这里,现在没有一个人肯耐心地听我讲我自己,一个也没有。
“叔叔,你朝前看,稍往右偏,对了,就是那里——那幢黑乎乎的房子,还有高高的烟囱,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火葬场!我去过那里。不是给爷爷奶奶送葬,而是给自己。真的,是给自己。我偷了一瓶敌敌畏到那里去喝,我想喝完以后就有人会把我烧掉,多么简单,多么省事。可是,没想到,那瓶敌敌畏是过期失效的,我没死成功。”
“你为什么要干这样的蠢事? ”他突然很生气地责问她,“这么年轻就想死,无论如何是不应该的。”
“那么,当一个活死人就应该吗?”她不动声色地反驳。
“你说什么?活……死人?”这个女孩子好像总在跟他作对,总是不让他按一贯形成的逻辑去思维。
“有什么办法呢?”她抬起头来仰视天空,目光凄切无神,“他们要我嫁给一个戆男人,可我讨厌他。一辈子守着这样的人过日子,等于是个活死人。我不愿意,我情愿死。”
他“哦”了一声:“是父母包办吗?这不要紧,你既然不愿意,完全可以不嫁他,何苦去死?实在不行,你可以去找单位的领导。领导一定会支持你的。”
她轻轻摇了一下头,垂肩的秀发乌黑闪亮,她的话却令人瞠目:“是领导上要我嫁给他的。”
“这怎么……可能? ”惊愕使他结巴了,“再说,你不是只有18岁吗?连法定的结婚年龄还没到——不是吗?你不是说你只有18岁吗?”
“是的,我是18岁”,那女孩垂下眼皮,“可是,厂领导出了证明,盖了公章,法院允许——就作为特殊情况,给登记了。”
这时候,又一辆车从他们身边驶过,车开得很快,好像急于要甩脱什么似的拼命往前赶,车灯却不那么刺目,而是怪柔和的三只眼睛——两边两盏大灯,顶上一盏小的。他认出这正是自己要等的末班车,于是他明白她骗了他。他用探究的目光望着她。她突然加快了脚步。
前面有一座桥,那桥是弯弯的。桥下黑黝黝的水也是弯弯的狭窄的。两岸茂密的树丛和竹林咄咄逼人地封锁着桥墩下面的水面,使得下面几乎没有光亮,只有隐约可见的几朵水浮莲,在一片凝固的朦胧中移动。这使人感到水在流,可是不知它将流向哪里。在黑沉沉的田野上,也不知还有多少封锁水面的老树、多少竹林、苇丛和杞柳?
听我爸爸说,从前这里所有的河道都是相通的。爸爸说他小时候无论上哪里去,都划一只小船。无论走亲戚还是到县城或者很远的外省去,都乘船。我觉得很有意思。一条河能通那么多地方,怪有趣的。可是后来,许多河填平了,许多河改道了。我不能划着这样的小船回去了。回去的河没了,船也没了。
两年前,我走的时候,爸爸摆了好几桌酒,请村上的干部。大队长喝得脸通红,对爸爸说:“这回你走运了,女儿16岁就当上了工人,到时候嫁个斯斯文文的城里人,将来生下外孙,外孙的子女,世世代代都是城里人了。”爸爸忙说:“托你的福。”大队长又说:“多少人眼乌珠瞪得突出来了,算你有福,有眼光。”爸爸连忙劝酒劝菜。众人都感叹地说:“是啊,两千块钱买一个城里人做,不亏,不亏。”妈妈也很高兴,殷勤地招待客人。晚上,她不住地对我唠叨那句重复了一百遍的话:“囡啊,爹娘总算对得起你了,这两千块钱就算给你的嫁妆。”只有弟弟不开心,他说:“阿姐,要不是为了你,我们家该住上新房子了。”
才14岁多一点的小人,就晓得造房子娶媳妇了。钱是从家里筹备造房子的积蓄中拿出来的。大队来了一批招工指标,是纺织厂,还是市属单位呢,谁都想去。大队长说,好的,谁愿去谁掏两千块钱出来交给大队。这两千块钱不落哪个私人的腰包,不是贿赂,而是堂堂正正交给大队做公益金,造桥、修路,让别的没轮上招工的人家也得到一点好处。大家一听都叫好,是的,这样好,这样公道,这不能算开后门。
本来我可以通过别的途径变成城里人,比如上大学,可是我连高中也没考上。不过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凡是学校教过的课程我都考得很好,只是英语不曾教过,所以这一门考了零分,结果就落第了。
我也想过第二年再考,可是,找谁教我英语呢?城市里有各式各样的补习班,乡下可没有。
我只好下地干活。割麦、插秧,从早到晚,人像牲口一样在地里爬。那些来郊游的城里人,男男女女一大群,戴着花花绿绿的凉帽,提着录音机,悠闲地欣赏田野风光。在他们看来,我就是这风光的一部分,就像一头牛,一只只跳跃的青蛙一样,这么四肢朝地在地里爬是天经地义的。可我认为不是这样,我不是牛,不是青蛙,我跟他们是一样的人,为什么我不能够悠悠闲闲地在田埂上走?
我对爸爸妈妈说:“我要那个招工名额,我要进城做工人。”
爸爸说:“可是两千块钱……”
我说:“你们有的。”
妈妈说:“那是要盖房子的,盖好房子以后,还要准备你的嫁妆。”
我晓得他们的心思,盖房子是为弟弟,以后才能考虑到我。其实我并不稀罕这种考虑,陪一台14吋的彩电,几十条棉被,嫁个农民,到头来还不是插秧、割稻。我要进城当工人,自己挣工资,晚上去读书,说不定还能考上高中、考上电大,前途无量。我说我只要去当工人,别的什么都不要。
爸爸妈妈商量了好几天,他们不是那种不开窍的人。他们觉得打发一个女儿出嫁,基数就是两千块,这笔钱迟早总要花的,干脆现在花掉算数,既遂了我的心愿,也卸掉了他们的责任。以后我出嫁,再不能伸手向家里要钱了,这点我很清楚,并不需要谁来提醒。可弟弟总是很讨厌地说:“阿姐,将来家里盖新房子,没你的份了。”好像我还要回来一样,其实我怎么会回来呢?我变成城里人了。除非我的灵魂——据说灵魂很轻盈,能穿越一切障碍,灵魂是可以回去的。它不要吃、不要喝,不要睡觉的床,不会妨碍任何人……总之,我回不去了。我曾经想让我的灵魂回去,可是我没能做到。
他又用那种探究的目光注视她。她已经没有一点农村姑娘的气息了。两年的时光是怎样迅速地改变了她?
路边出现一堵墙,长长的,用红砖砌成,墙后露出密密的树影,好像是水杉、银杏之类。她指指那墙说:“里面是孤儿院,我常到这儿来。我的第一个女儿,就在这里。”
“你说什么?第一个……女儿?”他张大嘴巴几乎合不拢了,“这么说,你还有第二个……儿子?”
“是的,是这样,第二个是儿子,一点也不漂亮。”她傻傻地笑着。这时他发现,她的红唇有点歪,目光也发直,在刹那间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痴呆女人的形象。可是她依然很美,并无一丝堕落的痕迹。
我去上厕所,被两个女人叫住了。其中一个又黑又瘦,长着一张夜叉样的脸;另一个则又高又胖,有一副屠夫的身躯。她们命令我说:“把裤子脱下,让我们看看!”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又恐惧又紧张地打量着她们,心里捉摸是不是碰上了男扮女装的流氓。
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上厕所来的女工川流不息,她们对这两个女人熟视无睹,有的甚至还笑嘻嘻地跟她们打招呼。
夜叉女人已经不耐烦了,催促说:“快点快点,都像你这样磨蹭,我们还做不做工作了?”
原来这还算“工作”!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女工,径直走到这两个女人面前,叫了一声:“喂,领草纸。”说着就十分麻利地解开裤带,从裆里拉出月经带,给她们看,屠夫女人远远瞄了一眼,“哼”了一声;夜叉女人则皱着眉,缩着鼻子,凑得很近去琢磨那上面的颜色。女工把带子往前送了送:“喏,还要添舔吗?”夜叉女人说:“老娘不舔,留给你男人舔去!”说罢,扔给她两包消毒卫生纸。
我刚进厂的时候,就听说女工每月都可以领一次卫生纸,不要花钱的,是福利。想不到还要经过这番折腾。我不领了。我自己上街买去,这几毛钱还花得起。
我转身想往外走,却被夜叉女人拦住了。“你这个月没来? ”夜叉女人很严肃地问我。
我的脸涨得通红。我不想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我说我不要草纸了,就是这样。她们说没那么简单,你不领草纸,那对不起,我们可要发“传票”了。我说随便你们发什么“票”,我都不要了。我是人,不是动物,不能这样被你们随意侮辱。
她们听我说话,好像是听一种不能理解的外国语言似的,竟怪模怪样地笑起来了。这时又有人来领草纸,是我们车间顶时髦顶漂亮的一个姑娘。她劝我说:“不要犟了,你要是不领草纸,她们真会给你下‘传票’。拿到‘传票’就要到医院去作妇科检查,看你有没有怀孕。这可是顶顶丢脸的事。”
我有点动摇了,与其上医院去作那种检查,还不如现在低头忍一忍算了。我慢慢松开束在腰间的皮带。我的手发抖,眼里汪着一泡泪水。我很不情愿地说:“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夜叉女人向我横了一眼;“别人都是这样,为什么你不能这样?你的那货比别人嫩?”
屠夫女人不慌不忙地说:“小丫头,到我们这里都是一视同仁的,哪怕书记的姘头,也要经过这一关的。”
我领了草纸出来,一连好多天都有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光了衣服的感觉。晚上我总是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赤裸裸的白色猩猩,被夜叉女人用一根铁索牵着,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后来我知道,屠夫女人确实没骗我,不但车间的女工,就连坐办公室的女干部,也一样要经过这样的检查,我的情绪稍稍安定了一些。不过在那些日子里,我心里总是存着这么一个念头: 如果书记或厂长是女的,是不是也要经过这样的检查呢?
很遗憾,厂领导班子里,没有一个是女的。
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看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我想这个女工出身的了不起的厂长,假如是在我们厂里,会怎么样?
我们厂可是先进单位,样样都先进。批林批孔先进,抓革命促生产先进,改革先进,节能先进,安全操作先进,计划生育先进……
有一天我看见有人用小刀把检验布匹盖的红色印章上的油泥刮下来,揩到卫生纸上,然后若无其事地拿去给夜叉女人和屠夫女人看。
我没有声张,没有大惊小怪地喊叫。我对这一切都习惯了。
一年以后,我发现自己也怀孕的时候,就用这种方法骗过了那个屠夫女人和夜叉女人。当然这么做并非很顺利,因为她们对于工人中流传的骗术也不是一无所闻,所以她们的门槛越来越精,目光越来越锐利。如果她们查不出来,随便让一个不该怀孕的女人怀了孕,那么她们的奖金是要被敲掉的。可是就像小说里讲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样,随便她们怎样的精细,工人总归想得出对付她们的办法。我嘛,我不笨,别人能对付,我也能。我比别人对付得还要艰难,还要巧妙,可以说,我创造了奇迹。
孩子是生在工厂医务室的小床上的。我对厂医说,我肚子疼。厂医正在洗饭盒准备去食堂,她说,给你几片止痛片。我吃了,可肚子还疼。大概她看我脸色不太好,就说,你要实在吃不消就先在这里躺一会。她问我上什么班,我说正在上班。她说那没关系,反正快吃饭了,你休息一下,下午我给你开假。我就在床上躺下了。她去食堂吃饭,医务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后来她回来了。事后她不止一次地向别人叙述那次事件的经过——她走到门口听见床上有孩子的哭声,朝床上一望,吓得碗筷叮叮全掉了。她还算医科大学的毕业生呢!
听说我生的是个女儿,只有三斤半,可是很漂亮。又说厂里有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想抱养,但是因为跟我同在一个厂,生怕孩子长大以后会有麻烦不好解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孩子被他们抱到孤儿院去了——我还没顾上看一眼就抱去了,说是有规定,私生子不能自己养,非得交公不可。
在她说话的间歇,他听见自己被雨水沾湿的皮鞋,在地上发出单调的、毫无意义的吱吱声,听起来很不舒服。漫长的路似乎没有尽头。路旁的茭白丛很茂密,有一人多高,远远地铺展开去,在雨雾中像一泓深沉的湖泊;有朦胧的灯光飘浮在这湖泊尽头,星星点点,扑朔迷离,像是些永远够不着的温馨和欢乐。
他听她开始讲得很详细、很真切,少女的情怀和自尊溢于言表,可越到后面,就越简单,冷淡,好像在叙述一桩跟自己不相干的别人的事。他对纺织厂可以说是很了解的。挡车工的劳动强度,布机间里的温度湿度,他全了解。在那种情况下,她竟蒙蔽一切眼睛而生下一个孩子来,那种痛苦和煎熬,真不能想像!
他忍了又忍,终于熬不住问:“你的那个丈夫怎么这么混,对你简直不闻不问!”
“你错怪他了。”她的声音清晰动听,像唱歌一样,“他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不是因为他我才有了这个孩子,而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我才嫁给他的。你懂吗?”
他懂了。有了这样的因果关系,事情就并非完全不可理喻了。不过尽管如此,正义还是要申张的。他想了想,就说:“人在年轻的时候,不可能每一步路都走得很对,有时走得很远了,回过头来会发现,自己全错了。但是时光不能倒流,你已经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重新迈步,你只能抬起头来,寻找新的道路。像你这样年轻的女孩,未来还十分遥远,即便错误地走过一段歧路,也依然可以重新寻找新的道路。你自己的幸福要按自己的意志去追求,完全不须别人来摆布。我们总归是社会主义国家,逼你嫁人是违反婚姻法的。”
她带着一种十分惊讶的神情望着他,许久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她乌黑的眸子里闪出了晶莹的泪花:“您真是菩萨心肠。”
他摇摇头,以夜色遮掩自己的苦笑。他当过兵、种过地,被人关押过也关押过别人。他不是菩萨心肠,要说铁石心肠还差不多。
不过在这一回,他产生了一种拔刀相助的欲望。他是一家报社的新闻记者,或许能帮上忙。记得在一年前,他就在报上为一个受诬陷的少女说过话,为那少女洗清了不白之冤。
能碰上您这样的好心人真是运气。其实,您的话,过去我也看到过的——我说的是“看到”而不是听到,因为在书上、报纸上,这样的话很多,而在生活中,没有人对我说过,从来没有。
我们的小姐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项链、谈男人,谈党委书记的情妇,谈每分钟超过80分贝的噪音。
刚进厂时,我发现只有我的脖子里是光光的,发了工资,我马上去买了根项链挂上。爸爸妈妈说,你挣的钱你就自己花,家里不要你的。别人穿什么你也穿什么,别人戴什么你也戴什么。我刚挂上项链,就有人来出我的洋相:“你这是24K的吗?怎么颜色不对头?喔,份量轻飘飘的。假的,嘻嘻,是假的!”
于是我明白,镀金首饰是不能戴的,要戴,就得真货色。我打听了价钱,一条项链六百,再添一只挂饰四百,加起来共一千元。好在厂里奖金多,这个费那个费,加起来能挣不少,我自己攒了六百,又跟家里借了四百,就买了一条跟别人一样货真价实的挂上了。星期天回家里,弟弟说:“阿姐,你头颈里吊一只彩电了,吃力哦?”
这以后,别人不再议论我的项链了。她们说, 你的脸蛋很美,皮肤也好,要是戴一副耳环,一定漂亮。她们还说,你手指好看,应该有一只戒指。其实,她们是奚落我没有这些东西。我很明白。我说我很快就会有的。她们就笑,意义不明地说:“就这样攒工资去买呀,天天吃青菜酱油汤呀?”我说不攒工资怎么着?又不能去偷、去抢!可她们又笑。“找男人呀。”她们说:“你看娜娜的男朋友多大方,送她一只戒指——懂吗?钻戒!要好几千呐!人家家里有钱嘛,阿公阿婆在国外。”我说:“丽丽也有一只钻戒,戴在无名指上,这就是订婚戒指,对吗?”
“不对!”她们异口同声。“丽丽那只是假的,再说,她订什么婚?她是书记的姘头,当干部的都装廉洁,钻戒,得起也不会买给她的。不过她很实惠,听说,马上要调到办公室去了。”喔,办公室!每天吃吃茶,看看报纸,什么活也不干,跟我们一样拿工资,拿奖金,还“旱涝保收”,真是一步登天了。可车间里,噪音、潮湿,将来老了,会变成聋子,变成弯腰曲背,永远直不起身子的老太婆!
有时丽丽在,大家也照样议论。丽丽会挑起高高的眉梢,撇撇嘴,说:“啧!真是一群改不好的土包子,这不叫姘头。”
于是,娜娜说:“是土包子,你们不懂,应该叫情妇,对吗?姘头是30年代的小脚女人,情妇才是80年代的新女性。”
“哦,丽丽,我懂了。可是听说……听说上了年纪的男人有老人头气味。丽丽,你的那位情……夫,你受得了吗?”
“嘻嘻,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嘛。这是毛主席的教导。”
“傻瓜,50岁的男人,有什么老人头味,你看电视里的大岛茂!”
“可是,书记哪有大岛茂帅?”
“不对,书记比大岛茂有用多啦!唉,可惜我们没有丽丽这副好长相。你的眼睛太小,她的腰身太粗……”
“你们倒很有自知之明。”丽丽笑着,得意洋洋地用目光一个个把我们扫视过来,忽然她把目光停在我的身上不动了:“新来的小东西,你倒很漂亮,嫩得像只半生不熟的鸽子蛋。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呀?”
我吓得直往后缩。“我不要、不要……”可是姐妹们的情绪却像点着了的炮仗一样炸开了,“丽丽,你把她介绍给新来的副厂长!对啦,副厂长又年轻又帅气,跳舞跳得漂亮极了!他发起火来多威武,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听说还是个改革家呢!听说不久就要升为正厂长了……”
不知为什么,丽丽的神气有点尴尬。当然,最尴尬的还是我,副厂长再年轻,也已经结过婚了。亏她们说得出口!
幸好这时车间主任进来了。他姓黄,是个很凶的老头子。他一进来,大家就变成了哑巴。可不知为啥他的眼睛总是骨碌碌地直瞅我。我被瞅得心发虚,只担心刚才那些不三不四的话被他听了去。还好,他并没有问我什么,拿了点什么东西,就出去了。
他一走,大家又活泼了 :“喂,黄主任看上你啦!”
“不要瞎讲,黄主任可是正经人,老党员、老干部!”
“那党委书记不是?”
“嘻嘻,人跟人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看他那双眼睛盯人的样子,像要把这小东西给吞了。”
“这你就不懂啦,他不是自己吞,而是给儿子物色对像。他就一个宝贝儿子,到现在还没女朋友。老头子急得要命,只怕断了香火。”
说实话,那时我可真为副厂长、为黄主任他们抱屈。人家哪里得罪她们了,该这么每天嚼舌头?我本来以为城里人都文质彬彬,都又高雅又文明的,这时才晓得,文质彬彬只是在不说话时的样子,只要一张开口来,那就一个比一个粗野。可广播里天天喊精神文明……唉。
当然,这些话也不该是我说的。我说也说不好,叫人听着倒像我是党委书记似的。
从前,在乡下的时候,我总喜欢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比如,别人爱穿花衬衣,我偏穿白的,一身素白;别人爱把前刘海夹得弯弯的,我偏把头发往后拢,往后梳,收拾得额前光光的。现在,我却总是设法使自己显得跟别人一样。可是,我又不可能跟她们完全一样。我没有知心朋友。我没有人可商量和讨教,我十分苦恼。
后来我才晓得,这段苦恼的日子,是我进厂以后最欢乐的时光。
我是在冬天进厂的,不久就到了春天;春天过去了,欢乐就不再属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