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隆家里出来,迷茫的夜雾已经升起来了,田野正沉入黑暗,一切景物都失去了它们本来的色彩。阿珍觉得心里朦朦胧胧的,似乎失去了一点什么,又似乎得到了一点什么。她询问自己,得到和失却的哪样更宝贵,可是得不到回答。
她坐在拖拉机上,身子在微微发抖。阿隆并没有朝她望一眼,却脱下身上的外套扔给她:“快穿上,夜里有露水,冷。”
阿珍顺从地接过衣服披在身上,这宽大的制服像斗篷一样裹住了她那娇弱的身躯。嗅到从衣领里散发出来的男子的汗味,她的眼里突然滚下一串泪珠。
满天星斗,闪闪烁烁,天气预报似乎并不准确。月亮也升起来了,它的周围有一圈朦胧的黄晕。
拖拉机轰隆隆地朝前开去,阿珍望着头顶的上空,路边青青的榆杨树和微光闪闪的小河——这一切联系着她青春生命的美好世界,在她眼前都像幻影般的模模糊糊。她想起那过去了的许多月夜,许多清晨,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读书去,她骑着自行车欢欢喜喜地上班去……树叶黄了又绿,花儿谢了又开,大自然的美无穷无尽,可是生活则如此轻易就改变了它的颜色。18岁时的烦恼和忧虑,和跟前的一切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又是多么令人愉快啊!如果能让她回到那个年月,她一定实实在在地考虑她的婚姻大事,决不再做那些无聊的爱情的迷梦。诚然,阿隆待她很好,很温柔、很体贴,想不到这个粗鲁的人也会这样温柔体贴。他是真心真意爱她的,这点她能体会到。如果她当初嫁给了他,她现在一定生活得舒舒服服。她要是真的考取了什么学校,他也一定会高高兴兴地供她去读书的。阿隆这人虽然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行为举止也粗野了一些,可他想做什么事就一定要做成,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这种男子汉的气魄和胆略,深深地征服了她。他确实是一堵坚定的墙,能给一个柔弱的女子以依靠。可是,她总不能丢下金勇再去嫁给他呀!那她成了什么人了?!
然而,就算不丢下金勇,她也已经不是过去的她了。在这以前,吃苦也好,受罪也好,她是一心一意的。可现在她的心碎了,摔成两半了。她接受了阿隆的爱,她不能不顾惜到他。
看起来阿隆并不理解她的心情,这一路他显得很兴奋,不时回过头来向她投以深情的目光,嘘寒问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这使她有点不悦,当然,不悦中又有点儿甜蜜。有一阵她觉得心里难受得要命,真不如一头扑到河里死了的好;有一阵她又觉得有股疯狂的喜悦从心上席卷而过,身子飘飘忽忽的好像在梦境之中……
前面就是她的家——她和金勇创建的家了。夜风拂动着黑黝黝的水杉树枝叶,像在吹奏着一首痛苦的悲歌。她忽然想到,她和金勇生活了这些日子,她在这个家里流尽了血汗,就算是还债,她也已经还清了。现在她没有力量来主宰命运,那就让命运来摆弄她吧。她挤到阿隆身边,无力地偎着他,指引拖拉机径直朝家后待耕的地上开去。
“到了吗?”阿隆手握着操纵杆,没话找话地问。
“快到了。”——话刚出口,她惊讶得差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神灵在上,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幅怎样奇异的图景啊!
朦胧的苍穹下,微弱的星光映照着一个很瘦的怪人。这怪人弯着腰,弓着背,身上拖着一根沉重的绳子,像蜗牛一样爬行着。而在他背后,那根绳子所维系着的,则是一个巨大的石磙。这石磙随着绳子的牵引,在翻犁过的黑色松软的土块上沉重而缓慢地滑过,给大地袒露的胸膛压出一道平板的伤痕……
无须细看,阿珍已经确定,这个拉石磙的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金勇!
来不及设想金勇这番举动的目的和意义,她感到自己被一股无形的神秘的威力震住了。她张着嘴,傻呼呼地愣对着这朦胧的苍穹,这飘浮的昏暗,这孤寂的人影和沉重的石磙——好像命运之神着意为她绘出的一幅永恒的悲怆的图画。
这时,如果再走近一些,她就会发现金勇汗如雨下,像一只被人踩了一脚的小虫子那么扭动着,企图压平那不平的大地。
可是她站着一动也没动。她只觉得自己也已经进了这幅永恒的图画。她的过去和未来,已经凝固成画面上的一抹黑暗,一根线条了。
阿隆也看到了这情景,他料定金勇是发了疯。如果金勇拉的是一张犁,那倒还情有可原。可是,这呆子拉的不是犁而是一只石磙,不是在翻地而是把别人家已经翻好的地压平!这不是发疯又能作何解释呢?
阿隆意气风发地把机子开进了阿珍家的责任地。金勇就在这旁边的一块地里拉石磙。阿隆望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喂,你的神经正常?你的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筋疲力尽的金勇朝阿珍和阿隆望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撂下石磙和绳索跌跌撞撞地走了。无边的黑暗很快吞没了他,就像宇宙吞没了一粒细小的尘埃。
机子隆隆地来回开着,阿隆干得很卖力。阿珍跟在后面用铁搭将翻耕好的土地筑成畦。这一刻她醒悟过来了,她想金勇今天这番反常的举动一定是有原因的。过去自己老骂他,嫌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从未听见他哼过一声。这几日自己不在家,他大概是苦极了。俗话说:“狗急跳墙,”人要是实在被逼急了,什么疯狂的事做不出来呢?
这样一来,她干活也没心思了,巴不得快点弄完了回家去,问一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好在活儿也不多,只一个多小时就干完了。阿隆以为她还要坐拖拉机回娘家去,伸出胳膊来拢她的腰,想扶她上车。她心烦意乱地推开了他:“不,不,我要回家去。”
“家?”阿隆一时好像没有明白过来,眨了眨眼睛,呆呆地问:“哪儿的家?”
“这儿的家。”她苦笑了一下,心里想,“家”这个单纯的字眼竟给弄得如此含混,自己真不是一个正经的女人了。
阿隆倒不计较这些,可毕竟不甘心。他追着她,又说:“你陪我坐一会。”
“算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她不得不耐下性子劝说,“这么晚了,你爷娘要急的。”
“那么你吻我一下。”他还是纠缠着不放。
阿珍叹了口气,望望四下里没人,便踮脚,撮着嘴唇,在他汗津津的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
“一点儿也不甜。”他笑着抚了抚那湿润的唇印,跳上拖拉机。
阿珍再也不敢耽搁,拔腿朝家走去,刚走了几步,身后拖拉机的轰隆声停了,阿隆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我等着你,”他在她的背后悄悄地说,“无论多久我都等着你。永远等着你。”
这句话把阿珍的心一下子搞乱了。她像木桩似的在野地里站了很久,直到那轰隆声完全消失,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家去。
家里没有灯光,门是虚掩的。她推进去,一股凉丝丝的不祥的气息向她扑来。她连忙开了灯,一头冲进去,高声叫着:“阿勇,阿勇!”
两间屋子都是空荡荡的,只需一眼就扫视清楚了。
金勇到哪里去了呢?
她想起自从他从那个地方出来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就像不能直立的软体动物一样,昼夜龟缩在家里,仿佛这摇摇欲坠的两间破房子是保护他躯体的硬壳。就算是大白天,除非迫不得已他也不肯迈出房门一步,更不用说是晚上了。
她实在想不出他能到哪里去。她惊慌地走到门外,前前后后找了一遍,还是不见人影。
她又回到房间,浑身瘫软地扑倒在床上,这时她的手触到了一封信。
她连忙坐起来,强忍着心脏的狂跳,抖抖索索地抽出里面的信笺。
信是金勇写的,内容很简短。
阿珍:
我走了。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你不要感到自责,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对不起你。
一年前,当你用爱情的纽带,把你那满载青春热情的生命之舟与我这只千疮百孔的破船连系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只有砍断这纽带,让你的船漂向自由的大海,你才会获得幸福。我的船早已支离破碎,它注定只能泊在污浊的泥沟里——拴住你是自私的。
可是,我自私。我软弱。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却不敢说出口。你始终向我敞开着你那水晶般的纯洁美好的心灵,可是我一直对你紧闭心的大门。我生怕一旦打开会真的失掉了你。我就是这样卑劣地饮着你爱情的琼浆,躺在你用痛苦和牺牲筑成的睡床上。
阿珍,我在短暂的一生中学到了许多东西,可以说是许多人一辈子也学不到的。可是我却连一件事也没来得及做。
那天你走时,关照我催队里的拖拉机把地耕好。我想,我一定要为你办好这最后一件事。我天天去找开机子的阿洪,可他推三阻四,每次都有借口躲开我而去给别人家耕地。 今天下午,我又找到了他,他鼻子一哼说:“油没了。”
我问:“为什么别人耕地有油,而轮到我就没了呢?”
他说:“就是有人有,有人没有!”
我气极了,大声说:“要耕大家都给耕,要不耕都不耕。你这是狗眼看人!”
他也气白了脸,跳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流氓、劳改犯,连狗都不如!我就是给别人耕,不给你耕,怎么样?有本事你把我耕过的地去弄平!”
我发誓,只要我的血管里还流着一滴人的血,我就要报复这一切。我发疯一样地从场上推来那石磙,所有的人都惊异地望着我,没有谁敢上来劝阻。我哈哈大笑起来,这些人啊,原来我怕他们,其实他们也怕我!反正我怎么着也进不了天堂了,那么就让我做一个地狱里的魔鬼吧!
以后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原谅我做的这唯一也是最后一件事——本想使你高兴的,结果却适得其反。我给你带来了一连串的不幸。我是一颗灾星,现在终于从你人生的轨道上脱离出去了。不要来找我,也不要感到难过。我相信应该属于你的“幸福”正在不远的地方等待着你,不要犹豫了,张开你的双手去迎接它吧!愿你从此生活得幸福、愉快……
金勇
阿珍读罢信,觉得金勇在她的心目中仿佛重生了一次。他越是贬斥自己,她越是觉得他还不乏可爱之处。他似乎明晓一切,可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想着这一天来所发生的事,悔恨的泪水涌上她的眼眶。她看到自己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好,而他也不像她所想的那么不好。他是真心爱她的,为了她的幸福他才走开了;可她也是真心爱他的呀!为了他的幸福她吃了多少苦头啊;他和她这样相爱,为什么事情变成这样的结局呢?!
她拭去泪痕,叹了口气,心想这就是生活;可生活为什么老是像有个魔术师在其中作怪?这究竟能去抱怨谁呢?
她收起信纸,走到外面。
广阔的夜空下,原野漠漠,河网密布,道路纵横交错。她无法确定金勇走的是哪一条路,只能凭自己的感觉选择了一条,急急地朝前追去。
天真的阴下来了,她的眼前一片黑暗,没有一颗星星为她照亮前面的路。她不知道金勇现在到了哪儿,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人间。至于追到了他该怎样,追不到他又该怎么办?一切都茫茫然。她只是沿着自己想像中的路一直追下去。路旁,有一群萤火虫,闪着美丽的绿色的光点,往前飞移着,好像也在追赶着什么。她凝视它们,心里受到很大的感动。忽然她想到,她对金勇的爱情,就像一盏灯,这灯有时亮,有时暗。至于灯为什么会亮,为什么会暗,也就是说,这爱情之光的能源从何而来,她却搞不清楚。然而她还是要往前赶。
她总觉得前面还有新的希望在等着她。她紧紧跟随着这一希望的幻象,脚步分外急促有力。一群群的萤火虫也似知她的心迹,忠实地伴随她前行。可谁知这细小的生灵本身也是一团谜。它们闪闪发光却没有一点热量,多少学者苦苦研究它发光的能源,以及它发光而不发热的原因,可谁也揭不开它的奥秘!
也许这就是爱情。
(《春风》1985年6期;《中篇小说选刊》1986年3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