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把稻子割完了,别人家有拖车、有拖拉机往回送,她和金勇只能用肩膀挑。两个人又都力气不济;人家能一次担起的,她要分两次。就这么苦苦地做到把稻谷脱粒晒干归了仓,原指望卖些钱的,谁知今年水稻丰收,在完成了有限的收购任务之后,卖议价粮必须要由大队发票才行。上面并没有明确的规定,这些票应该平均发给每个社员——所以究竟发给什么人,不发给什么人,就要看拥有权力的大队干部的心愿了。因为丰收,家家都想多卖余粮,这票证就像紧俏的商品一样珍贵起来了。无须妄想,像金勇这样的人家是领不到的了。
当然,在同样一个大队里,领不到卖议价粮票子的人并不仅仅是金勇一个。可是人家在这里领不到票子,就通过在别的大队当干部或者与大队干部关系甚密的亲戚朋友,来想办法弄到票子。而这里的大队干部,同样也把票子给了别处的至亲好友,来摆平各种关系。于是,社会就造成了这么一种平衡。
然而金勇,却没有这方面的亲戚好找,当然,就是有,他也不会去找。至于阿珍,娘家的路一断,她还有谁可以央求呢?
稻谷堆在家里,手里却缺钱花。她越想越窝囊,又骂了他一顿。
不管怎么说,人得活下去,还是要钱,她又种了蘑菇。
她搭架、堆料、接种、洒水,正需要加强管理等小蘑菇出土,恰好赶上种油菜。两边都是做不完的活,偏偏金勇又闹胃病了。为了抢时间,她一天三顿都在田里吃,深夜回家打个盹,天不亮又出来了。几天下来,她累得爬也爬不动了,半夜起来上马桶,只好横着身子跌过去。不过好歹算是把油菜、葱头种上了,又该把收割完的水稻田翻耕起来种麦子了,这是最要紧的。因为稻地只有抢在下雨前地干的时候才好翻耕,要是一下雨,地烂了,拖拉机开不动就没法翻了。
她实在太累,决定在家歇一日,把蘑菇房里的事做掉一些。
才几天不见,那珍珠一样洁白圆润的小蘑菇已经破土而出了。她想到不久前它们还是一些纤细柔韧的菌丝,如今已变成生命的实体,不由得感慨万分。而她到金勇家已经快一年了,她做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些什么呢?她的心里茫茫然的。
她觉得,金勇有时好像是一本神秘的书,她无论怎样的读,都不能读懂那里面所写的内容;而有时他又像一张空白的纸,上面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虽说农活对他不合适,可他真要在其他方面有抱负的话,她也愿意牺牲自己去支持他的。可他似乎根本没有这种欲望。那么她该怎么办呢?骂他、和他吵架……可他像一只橡皮球,再受气也都吞得进去。有时她想算了,不要心气那么高,也不要追求什么理想了,就像别的女人一样——人家怎么过,她也怎么过好了。可偏偏就这样也过不下去!他太窝囊了。
她举着喷壶漫不经心地给蘑菇洒水,因为付出的体力轻了,思维活动就频繁了。她正想得心头隐隐发痛,忽听窗外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那声音熟悉得叫她心跳。她丢下喷壶就往外跑,刚到门口,便木桩似的站住了。原来,喊她的不是别人,正是20年来亲她爱她,而后又弃绝了她的亲娘。
妈妈也瘦了,脸色不太好,微驼的背上挎着一个鼓囊囊的人造革背包,胳膊上还挎着个篮子。
她一出来娘就哭了。她喊了一声“姆妈”,嗓子也哽住了。
娘扑上来,抓起她的手,一面摩挲一面看,手又黑又粗糙,上面布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裂口,食指上还缠着一条脏得乌黑的胶布。娘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头发也是又脏又乱,枯黄得没有一点光泽,大概很久不曾好好梳理了。娘心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圈红红地垂着头,不忍正视女儿憔悴消瘦的脸。
屋子里很乱,早饭吃过的碗筷堆着没洗,地上灰尘草屑,脏得没处下脚。娘四下里望了一眼,不声不响地拿起扫帚就扫地,扫完了,又擦桌椅又抹灶台,然后从竹篮里取出带来的腌肉腊肠,细细地洗净切好,又淘了米,打了几个鸡蛋——不一会,菜熟饭香,娘一碗碗盛好,放在桌上,问:“他呢?”
“公社卫生院看病去了。”她强忍着泪回答。
娘“哦”了一声,连忙把油汪汪的肉一块又一块地夹在她的饭上,催着:“囡呀,吃,快吃吧!”
阿珍已经记不起还是什么时候吃过肉了。这诱人的肉香刺激着她的肠胃,可是她却捧着碗咽不下去:“姆妈,你也吃。”
娘摇摇头:“姆妈不饿。囡呀,你吃,你吃吧!”
娘不停地重复着,要她吃,她只好把肉夹到嘴里,慢慢咀嚼着,眼泪一滴滴落在饭碗里。娘这才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脸,一会给她舀汤,一会给她添菜,真恨不得像个奶娃娃似地喂她。在这个时候,仿佛千言万语都是多余的,只有驯顺地把母亲给她的一切——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黄连苦胆——都吞咽下去。
直到眼看着阿珍吃完一碗饭,娘才叹口气问:“囡呀,这两日田里生活还忙哦?”
阿珍顿了顿,说:“稻刚收完,油菜也种好了,正等着有了拖拉机来翻地,今天倒没啥活计要做。”
娘说:“那么你就跟我回去一趟,今天是你祖父的忌日。”
阿珍低头不语,娘又道:“囡呀,你出来十个多月了,娘时时都在想着你。过去的事……就算了吧。”
说着,娘的眼圈又红了,口气也更加温柔:“唉,你就跟娘回去一次吧。娘晓得你吃了苦。你的脾气嘛,从小就是犟,像牛一样,只肯朝前不肯转弯。可是你的气性再大,脾气再犟,我做娘的总是吃得下的。我晓得你要面子,不肯低头的,所以我今天自己来了,叫你回去。你也受尽了委屈和痛苦,什么我都不怨你了……说起来我们也有错,不该对你这么狠……”
娘说着,打开了那只人造革背包,从里面一样样取出衣服、鞋袜、头油、发乳、珍珠霜……“姆妈不跟你一般见识,”娘继续说,“当然,要说阿勇本来也很可怜。可怜也不一定要把身子给他,将来我们多照顾点他也行。要是你一定要跟他的话,你们就一起并过来,住回家里去也可以——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你爷还没有想通。不过我想我会慢慢跟他讲的……”
娘的话说得这样贴心,她放下碗筷,捂着脸抽泣起来。娘陪着她一起抹泪,心里倒是宽松了不少。她见女儿已经软下来了,不管她目前对金勇还有多少斩不断的感情,反正他俩没有登记——既然如此,总归还有挽回的余地。
阿珍这一回顺从得像一只听话的小猫,她给金勇留了张纸条,要他回家以后去催一催拖拉机,然后,就锁上门,跟着娘一起走了。
一路上,阿珍娘张口欲语,想跟她谈一谈阿隆的事,告诉她阿隆还在等她,可总觉得还不是时候,就把话咽回去了。阿珍一点也不晓得娘的心事,踏上这条回娘家的路,真叫她思潮翻滚。不过,那多少天来像湿衣服一样紧紧裹着她的无尽的劳动的苦役,一下子被脱掉了,扔开了,她的肢体感到一种被解放了似的轻松。在家门前的小河里,她顾盼自己的身影,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可是当她再定睛望去的时候,却发现那倒影并不是自己,而是正欢呼着向她跑过来的妹妹。
她怔住了。她突然意识到过去的一切再也不会回来,她将永远像牛一样套着沉重的生活的轭头,而她青春的容貌也将像早谢的桃花一样,零落路旁被践踏成泥了 。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她看见自己做姑娘时睡的床,那床上的花被褥,夹在床架上看书用的小台灯,还有小小的写字台,湘妃竹的小书架,一切东西都散发着亲切温馨的气息,似在欢迎她的归来。可是她知道,她再不会成为这一切的主人了。
往事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她想到过去与妹妹吵架、比赛唱歌、争一件新衣服时的情景;还有端午节帮妈妈裹粽子、年夜前磨粉蒸糕做团子;深夜她躺在小小的床上看书,柔和的灯光落在那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页上,而夜雨在窗外沙沙地响——这一切平常的、琐碎的、充满着舒适和温暖气息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她真不明白那时不愁吃不愁穿,舒舒服服地躺着为什么还要胡思乱想;她享受着幸福,却还要装模作样地痛苦,还要去追求那假想中并不存在的幸福……
她曾经以为她是一只笼中的小鸟,而爱情的鲜花则在外面广阔的天地里开放。她费尽力气冲出牢笼,却发现,展现在她面前的,并不是花的海洋,草的芳香,而只有雨打湿了她的羽毛,风折断了她的翅膀。她想回头,可是天地混沌,哪儿是路?
父亲正在灶间里杀鸡,母亲忙着煎鱼,油锅磁啦啦地响,香味扑鼻,连从前不做家务的妹妹,也束着小围裙进进出出,一会儿拔根葱,一会儿烧把火。她慢慢地走出自己的房间,又慢慢地下了楼,来到灶间想帮帮忙,可谁也不要她插手。娘硬把她推进了堂屋。
堂屋里,一群年轻人正围着八仙桌打扑克。他们都是本家的亲戚,是阿珍娘今天特地请来的,当然,阿隆也在其中。大家一见她进来,都高兴地招呼她过去玩。阿隆还对她笑了笑,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使她的心宽慰了一些。她想,玩就玩吧,反正今天也没有别的事了。她真的坐下来,占了一个位置,小伙子们反而感到有点意外,因为她过去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从来不加入这种行列。她一向对他们的玩耍嗤之以鼻的。
现在她竟然也兴致勃勃地洗牌、发牌,而后又是起哄、耍赖、逼受罚的人从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嚷嚷得脸红气喘,嗓子发哑。后来有一次她输了,也要钻桌子。她死赖着不肯,便有人上前拖她推她。她格格地尖笑着挣扎,只觉得整个身心沉浸在一种忘我的、旋风般的欢乐之中。真没想到这种无聊的游戏中还有这么多的乐趣,她过去竟不晓得!她错过了多少玩乐的时光啊,想起来真是可惜。
后来阿隆挺身而出,不但替她钻了桌子,还画蛇添足地学了几声狗叫——是两只狗在打架时发出的叫声,维妙维肖,精采极了。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她也笑得几乎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笑着笑着,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里挤出许多水份。她突然觉得心酸得难受,可是嘴里还在笑,手中的纸牌也撒了一地。这时母亲笑咪咪地走进来,吩咐大家腾开桌子,准备吃饭了。
阿隆站起来,收起纸牌就往外走。阿珍娘忙上前拦住,殷切地说了许多话,留他坐下来,一道吃晚饭。可是阿隆不肯,固执地走开了。
晚饭的菜肴很丰盛,都是祭奠过老祖宗的。在所有的小菜中间,最诱人的要数那只金黄油亮的肥母鸡了。早在开饭之前,阿珍娘已经撕下一条腿,又舀满一碗汤,逼着阿珍吃下去了。现在,小妹妹的两只大眼睛,骨碌碌地盯着那剩下的唯一的一条饱满肥嫩的鸡腿,同时把筷子伸了过去。可是做娘的毫不客气地对小女儿瞪着眼,直瞪得妹妹自己收回了筷子为止。接着,娘又亲自动手将鸡腿夹到大女儿的碗上。阿珍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还看见妹妹的嘴噘得老高。她忙把鸡腿夹给妹妹,又勉强地吃了点饭,就放下筷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娘还没吃完饭,却也放下碗,跟着她上来了。她恹恹地倒在床上,未想到一阵狂欢之后,留下的竟是更深的悲哀。
娘在床边坐下,拉起她的一只手,深深地叹口气说道:“囡呀,不管怎么说,你总是娘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今朝就听娘一句话,啊?我也不要你为爷娘着想——我反正还有一个女儿。可你总归要为自己着想一下呀!俗话说,众口嚣嚣,众人的唾沫能淹死人,你再犟,也扭不过众人对你的看法。一年来你过的是什么日子,瞒不过娘的眼睛,娘不能眼看着你受苦一辈子。要说阿隆这小伙子,也真是难得的痴心,到现在他还等着你。别人给他介绍过许多姑娘,都叫他一口回绝了,说是除了你以外谁也不娶,要是你嫌他有什么不好,他可以改。他爷娘急得要命,可也没办法。最近以来,他开起车子像发疯,回到家里两眼发直,谁跟他讲话他也不搭理。他娘吓得哭哭啼啼,只怕他出事,想要叫他不开车,他又不肯。今朝我也是硬把他拖来散散心的,真是很久没见他这么开心了。阿珍你……”
“姆妈!”阿珍痛苦地叫了一声。她完全晓得母亲接下去要说什么。然而,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怕听那一句话。她是那么坚决地截住了母亲的话头,随后却无力地垂下了头。
“姆妈,”她轻声地艰难地说道,“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一切都晚了。就算怕别人讲——其实多少难听的话也已经讲过,我早已听够了。要是我现在把金勇扔下走回头路,只怕别人讲得更凶、更难听。”
阿珍不曾想到,她的这番话,在娘听起来却是另一种意思: 原来女儿并不是一心一意地爱着金勇,只不过是因为怕别人讲,才这么厮守着过下去的。
阿珍娘为这个发现而暗自惊喜,事情已经有了转机,逼得太急反而不好。这个精明的女人想了想,竟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同时话锋一转说道:“阿珍呀,看你想到哪儿去了,你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娘都依你。娘只是想让你搬回来多住几日,养养身体。这一阵反正也忙过来了,还剩一点地,拖拉机会去耕的,也不用操心了……”
说到这儿,她犹豫了一下,又道:“要是金勇一道来住,也可以,我已经跟你爷讲过了。等地翻好了,就叫他搬过来好了。”
阿珍想了想,觉得娘说得很通达,很有理。她实在太累了,她渴望休息。于是她赶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了金勇——确切地说,是通知他。“我先回娘家去住几天,等地翻好了,你也一起搬去。”她这样对他说。
她没有考虑这句话在他心上会激起怎样的波澜,引起何等的联想,就又匆匆地返回娘家。
在娘家她一连过了三天舒适的日子,人们吃惊地看到她吃过了就睡,睡醒了又吃。然而她那颗藏在胸膛里的**而柔软的心,却一分钟也没有安宁过。到了第三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她决定回家去看一看,因为她担心队里的拖拉机手不理会金勇,根本不来给他们耕地。
娘笑她真是多虑。虽说大队并没有明文规定,拖拉机必须替各家各户的地都耕完,可事实上,谁家的地又不是靠队里的拖拉机来耕的?现在富裕了,条件好了,人也都变懒了。哪怕是几分地,人们也不肯撅着屁股一锄一锄地去翻了。向开机子的递包纸烟、陪个笑脸,再搭上一顿便饭或者点心,轰隆隆的几个来回,地就耕好了。金勇是个大活人,未必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然而阿珍担心的偏偏就是这个——这求人的事,他真未必能办好。本来她是横下一条心丢开不管的,反正人已经回到娘家,眼不见为净。她做牛做马累了这些日子,就算是头牲口也该休息一下了。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心里总不踏实。所以,她不顾娘的一再劝阻,收拾了一下,又回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从老远的地方,就望见在一片翻耕过的黑黝黝的土地中间,孤零零地躺着一块稻茬地——属于她和金勇的地,而金勇,则呆呆地坐在田埂上发愣。
尽管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可她依然感到气愤。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她这么急急匆匆地赶回来,并不完全是因为担忧,她似乎还在盼着某种奇迹的出现。虽然说不清这奇迹是什么,但她确实隐约地希望过,比如希望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希望由于分离的压力而使金勇改变性格,希望金勇正在苦苦地思念她……她好像什么都想到过了,就是没想到金勇会坐在没有翻耕过的田地旁边发呆。
她想走上前去,狠狠地责问他一番,可是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她只是默默无言地朝金勇望了一眼,转过身子就走开了。她走得很快,连头也不曾回一下。她的沉默的愤怒,像火一样烫着金勇。他发疯似地跳了起来,不过并没有追她,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阿珍回到家里,娘惊异她这样快就回来了,又见她的脸色不对,忙问她怎么了。她懒得开口,不过还是强打起精神回答说,地还没有耕好。
娘一听倒是眉眼展开了:“我的囡呀,这点小事还用得着发愁吗?吃过饭去喊声阿隆,叫他的拖拉机去开一趟,再多点田也不怕。”
阿珍咬着嘴唇不吭声,心里还是不情愿。娘一拍脑门,忽然叫起来:“哎呀,看我的记性!刚才早晨听天气预报,说是明天有雨,你出门前我就想着要告诉你的,不知怎么一下子忘记了。阿珍哪,我看你不要犟了,就去叫阿隆帮个忙吧。否则天一落雨,地烂了不好耕,可要把种麦的季节给耽误啦!”
阿珍一想也对,叫他耕耕地又有什么呢?爱情是一回事,过日子又是一回事。她不曾接受他的爱情,未必不能请他帮忙做事了。可她又觉得,这个忙不能叫他帮。她本来就欠着他,她不能再欠他的了。再欠他事情就会变得很糟糕。
她心烦意乱地漫步走到外面,不知往哪儿去好。天空真的阴下来了,在翻耕的黑油油的土地上像燃着了一堆一堆的火——人们在热火朝天地种麦子: 有人在撒麦种,手一扬,金黄色的种子就像雨点一样均匀地撒下,落进松软的沃土;有人在筑畦、耙土,铁搭柄起落,欢声笑语连天……她呆呆地望着,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地播种,辛勤耕耘,采摘到的竟是一颗苦涩的酸果。没有别的办法,自己种的苦果只能自己吞下去。
忽然,轰隆隆的一声响,一辆拖拉机在她身后停下。
“阿珍,”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向她打招呼,“听说你的地还没耕?”
是阿隆!她的心“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只见阿隆鼻梁上架着一副蛤蟆镜,嘴里叼着根烟卷,还是过去那种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神情,并不像母亲说的那般痛苦。她的心情松弛下来:“是呀,就等着你来帮忙呢。”
话一出口,她自己吃了一惊: 怎么这样讲话呢,真是的!不是不想让他帮忙吗?
可是,再一想,她发现,自己之所以一味的拒绝,正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是想要他帮忙的。人往往是这样,自己嘴上否定最凶的,恰恰是最向往的,这真是怪事。不过,想穿了倒也没什么,做人不能太死心眼了。现在人人都在讲实惠,她又何苦那么顶真?她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能守着金勇过活已经不错了。该怎么做人还得做,地也不能荒了,季节不可错过。就让阿隆去耕块地,那又怎样呢?
这样一想,她倒是坦然了。反正说出的话是收不回来了——也没有必要收回来。
她干脆侧着脸蛋,笑微微地望着阿隆。
“小事一桩,”阿隆摘下蛤蟆镜随手一撂,“不过现在油箱里没油了,你跟我回去一趟,拿点油来,马上就给你去耕。”
“我在家等你好了。”她忽然觉得不合适,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回去叫我娘烧几只小菜,你拿了油上我家来,随便吃点再去。”
“哎哟,真是随便吃点吗? ”阿隆笑着叫起来,“再随便你娘也要弄七只盘子八个碗,外加一瓶特加饭。你不看看这天,恐怕捱不到半夜就要下雨了。”
阿隆这样为她着想,她的心里又温暖又感动。她晓得阿隆的脾气,平素最爱吃,胃口又大得吓人,酒要喝整瓶的,肉要吃大块的,像那种满身是刺的小鲫鱼他从来不望一眼,要吃鱼就来一条浑身肉滚滚的大黑鱼。如今他肯饿着肚子为自己加班干活,她要再拒绝他,也太不近人情了。
“好吧,”她叹了口气,“我跟你去。”
他们沿着河边的小路朝前走去,湿漉漉的野草扑打着脚背。路是斜斜的,插过一片竹林,然后通到阿隆家的后门。
她走在他的旁边,他一声不响。这沉默使她觉得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她偷眼打量他,发现他摘下墨镜后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她又想起娘对她说的那些话,她想娘说的话也许是真的。她觉得她不该跟他来。
走进竹林的时候,阴影漫然笼罩下来。风吹着绿色的竹叶,在身前身后索索响着。枝叶摇晃,看上去重叠交错,密密层层,像一张精心编制的网。走在这里面很有些寒意了,可是阿隆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茁壮的脖颈里还冒着热气。那重重的脚步声,那两腿微微有点罗圈的走路姿势和宽阔的后背,都是阿珍所熟悉的。此刻她觉得,在这一切熟悉之中似乎蕴藏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意义。他一句话也没对她说,可她完全感受到他想说什么。她朦朦胧胧地觉得某种危险在向她袭来。她又后悔又胆怯。她本来明明晓得这一切的,可还是跟他来了。她实在不该这么鼓励他的,却身不由己。为了与假想中的危险作抗争,她畏畏缩缩地拉长了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没想到他突然转过脸来,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道:“阿珍,你真狠心。我一向对你好,可你总是躲着我。难道我是只老虎,能把你吃了?”
她一愣,心扑扑地跳,知道危险已经开始向她进攻了。但只有强打起精神抵抗:“不许你讲这种话!”她作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你到底肯不肯耕?不肯就拉倒。”话说出来了,实际心里又觉得很虚弱。
“谁说不肯呀?”阿隆一步跳到她身旁,又恢复了平常那种轻松自如的神态,笑嘻嘻地说:“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有困难我总是要帮忙的,别人怎么讲闲话我也不怕。以后日子还长,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开一声口,我就来了,没有还价的。”
阿隆说罢,拍拍自己的胸脯,兀自又笑了笑。阿珍向他看了一眼,见他的笑里藏着悲凉和痛苦;他的眼神也告诉她,他的内心并不像他的语言那样单纯和轻松。
“阿隆,我对不起你。”她再也撑不住了,满怀歉疚地垂下脑袋。心里想,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叫他帮忙了。
他们走出竹林,天其实还没有黑,田野和房舍被笼在一派柔光之中。秋水涨满的小河,在远处淙淙流淌,弯弯的小桥向水面投下灰暗的阴影。
阿珍抬起头来,只觉得那习习的和风、婆娑的树影,急急归巢的鸟雀和悠闲觅食的鸡群,织成了一片和谐恬淡的安宁。这安宁令人陶醉,也令人心碎。但不管怎样,她松了口气。那想像中的危险似乎已经消失,她放心地跟着阿隆走进他家。
家里没有人。阿隆的父亲开会去了,娘到外婆家去了。阿隆开了门,把阿珍引到他的房间,叫她坐一会,他去灌油。
阿隆的房间很大,满屋子的家具,还是早在几年前就打好了的。如今那些大橱、五斗橱上都蒙着灰尘,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生气。靠墙角的地方摆着一溜空酒瓶,她数了数大约有十只。当她低下头的时候,她又发现那酒瓶的队伍一直延伸在桌子底下,似乎还多一倍也不止。不知为什么她有点忐忑不安。在沙发上坐了一会,阿隆还没上来。她走到窗前,只见墙根下面有一只公鸡,正拍着翅膀踱来踱去,那公鸡赤红的冠,金红色的毛,十分威武。她看了一会,觉得无聊,又退回屋子,坐了下来。突然,“喔喔——”一声长啼传进她的耳膜,把她吓了一跳。她惊异公鸡竟会在这个时候发出鸣叫,那声音听起来宛若绝望的心灵在哀嚎。
她的心发起抖来,身上也有点冷。她几乎是战战兢兢地走到房门口,准备扶着楼梯下去。可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来,阿隆迎面走上来了。
她问阿隆怎么去了这么久,阿隆端过来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炒饭:“吃吧,人也要加点油。”
她接过碗随手放在桌上。阿隆也将另一碗饭放下了。她发现他根本没有吃饭的意思。他的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嘴里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她有点害怕,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同时转身想走开。可是已经晚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像擒小鸡似的把她拖了过去。
她以为要发生什么事了,在恐惧中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喊叫。可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他把她推到一件遮盖着的家具跟前,刷地掀掉了蒙在那上面的布:“阿珍,你看看,这是什么?”
竖立在阿珍面前的,是一架书橱。高大、宽阔,很好的木料,周身泛着漂亮的栗壳色;腊克也上得很好,亮闪闪的纤尘不染。 透过明晃晃的玻璃滑门,可看见里面三层空荡荡的书架。
“这是我特地为你打的,”阿隆压低嗓门说,“我晓得你爱看书……”
突然他的声音哽住了。他再也说不下去,无力的垂下了那硕大的脑袋。她吃惊地望着他。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痛苦的神色。她被感动了,此刻她也觉得万箭钻心,可是却无能为力。“阿隆,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她一再重复着这句没有意义的话,心里在恨自己。
“什么对得起对得不起的!”他好像生了气,怒冲冲地推开了她。
“你再看看这个!”他哗地拉出了五斗橱上的一只抽屉,举起来兜底一倒,顿时旧洋钉、破手套、无用的废电线和眼药水瓶子滚了一地。
他笨拙地弯下腰去,从一堆破烂中间拣出几张红色的硬纸片,然后像甩扑克牌似的,把它们一张张甩在桌上:“阿珍你看看,这是我的存款,一千、二千、三千……我不爱读书,可我有钱,我能供你读书!你要多少书我都给你买。我不要你干活,你就整天在家里看书好了——我有的是力气,我能供你……哪怕你出国留学,我也要供你! 一个男人供养不起自己的老婆,还算什么男子汉!”
他几乎是用疯狂的吼叫说出这番话的,可怜的阿珍像一棵遭到雷殛的小树一样,颓然倒在沙发上。
他向她望了一眼,慢慢安静下来,目光里漾出从未有过的柔情蜜意。他走过去,温柔地把她揽在自己的怀里。在昏沉中她竭力想要拒绝、挣扎,但又像被梦魇压住了似的使不出劲来;朦胧中,她又觉得,那火热厚实的胸膛像磁石般地吸着她,似乎这才是可依靠的男子汉的胸膛。她小声地哭了,没有力气再动一动。
后来有一刹那她又想到了金勇。她为他感到难过,同时又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