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是宁可少吃一口饭，也不肯少用一块肥皂的。每次看到梅，她都弯着腰在井边洗啊刷啊，好在水是不要钱的，梅又有的是力气。梅在艰辛中把日子洗出了一派清朗的景象。丈夫老实勤勉，一儿一女相继出世。
梅的脑筋也好使，虽然没读过几年书，可一直担任生产队里的记工员。梅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她的账目清楚，社员放心，队长赏识。梅一干多年，生活虽不富裕，可大家一样的穷，梅很是扬眉吐气的。
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梅反而有点捉襟见肘了。梅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孩子们不愿穿，说是穿出去让同学笑话。如果“同学”是从上海来的有钱人家小孩，梅心里还气得过，偏偏所谓的同学也就是同一个村里跟她一样农民的孩子罢了。这真让梅急火攻心。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大家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似乎人人都找到了发财致富的门道。
梅不甘心。她和丈夫两个人胼手胝足，拼命地从土里刨食。梅把几亩责任田都种上了葡萄。别人种葡萄施的是化肥，梅却从鸭棚里一车一车地拖来鸭粪施在葡萄下面。鸭粪是有机肥，施有机肥的葡萄长得好，这点梅的脑子很清楚。只是可怜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人弄得一身脏臭，让丈夫心痛不已。别人还往葡萄里打催熟剂、催红剂、膨大剂、甜味剂，梅从不做这种事，因为乡里葡萄研究所的技术员讲得明白，这种催红催熟催大了的葡萄不仅吃起来口味差，还对人的身体有害。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梅怎么可以做呢？
可是因为不曾催熟，梅的葡萄上市晚了。上市晚的葡萄就贱了，不像人家早早上市的能卖个好价钱。一季葡萄种下来，汗流得比别人多，可钱包还是比人家瘪。梅觉得脑子迷迷糊糊的没有了方向。
所以梅家里那栋两上两下的楼房也是造得很吃力的：门窗都是淘来的旧货，造到一半连砖头也不够了，只好用煤渣砖来代替。梅就在这有煤渣砖的楼房里娶了媳妇，嫁了女儿。梅安慰自己，与过去相比，生活水准还是在节节攀升的。她依然以自己的方式种葡萄，到挂果时，梅很精心地用许多小口袋把果实套住，这样来防止病虫害的侵袭，也可少打农药了。梅的葡萄可以说是典型的绿色食品——一串串晶莹剔透，甜得鲜醇，香得浓郁。
终于有一天，在乡里举办的葡萄节上，梅的葡萄一举夺魁，成了抢手货。梅穿得山清水秀上台领奖。梅脸儿红红的，笑得合不拢嘴。
可梅笑了没几天，愁云就笼压下来了。原因是全村的土地都要被征用，梅的葡萄园也只能毁于一旦了。
如果不种葡萄，梅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所以难免悲切。
就在这时，梅打来电话，叫我务必到她家里去一趟。我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匆匆赶去，梅却笑眯眯地把一张花纸头塞到我手里：“快帮我看看，A、B、C、D，哪一套式样最好？”
我微微一愣，旋即就明白过来了：这是一张建筑图；梅家的房子要拆迁了，拆迁以后，要分别墅了！
梅的喜悦溢于言表，说话都语无伦次了。她反反复复地说多漂亮的别墅啊，像做梦一样，做梦一样……她居然要住进梦一样的别墅里去了。而且，经过测算，这梦一样的别墅她一下子就能分到两套。
梅笑着，搓了果子馅的汤圆。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汤圆，气氛温馨而甜蜜。天堂里的幸福，也不过如此吧？
怎么也想不到，几天以后，梅突然哭哭啼啼地来找我，说日子过不下去了，她要离婚。
我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梅说她早已想好了，两套别墅，一套写儿子的名字，一套写女儿的名字。可丈夫不同意，一定要把两套别墅都归在儿子名下，理由是儿子姓自己的姓，为自己传宗接代；女儿则是泼出去的水，是别人家的人了。她认为这不公平，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得一碗水端平。再说儿子前几年在镇上买商品房，她已经拿了好几万出来，这可都是汗珠子摔八瓣的血汗钱啊！她的积蓄已经掏空了，现在若把两套别墅都给儿子，万一以后儿子不孝，把老两口赶出来，那可就是流离失所，无处栖身了呀！所以女儿的这套房子是非争不可的。为女儿争一套房子，也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果真儿子靠不住，还可以靠女儿。倘使现在什么也不给女儿，将来女儿凭什么来管两个老的呢？可丈夫就是拎不清，一心向着儿子。甚至村里的干部也帮丈夫，说房子拆迁，儿子有份，女儿出嫁了没份的。梅为了保住女儿这套别墅，思前想后，决定跟老头子离婚。离了就一人一套，让他去跟儿子，自己跟女儿好了。
梅说得丝丝入扣，可我却听得脑袋发晕。这都是什么事啊，怎么好事到了梅家里，就搅成一团乱麻了呢？梅若真是为此而离婚，那还不如住在煤渣砖砌的屋里清贫度日呢。
我拗不过梅，只好陪她去法院。
接待梅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法官。梅见法官这么年轻心里很不踏实，就说要是问题得不到解决我就去找县长，叫县长为我作主。可那女孩听罢梅的陈述轻轻笑了，说老妈妈你不必去找县长，我就能为你作主。你造老房子时，你的子女还小；全是你们老两口辛辛苦苦盖的。现在是老房子拆迁补偿，两套别墅，本来就是分给你们老两口的。当然，将来您愿意给谁就给谁。可现在都应写到你们老两口名下。你放心回去，我会跟你们村的拆迁组联系的。
真是快刀斩乱麻，三言两语，就把梅说得笑了，婚也不离了。我也松了口气。
岂料不久又传来消息，梅家里闹翻天了。儿子拿了刀要追杀老妈，村干部来劝架，叫女儿拿出一笔钱来赔偿儿子。梅不干，又找到法院。这回法院说是家庭暴力，要梅到乡里去找妇女儿童权益保障委员会。梅找了几次人家都不上班，就只好去找派出所了。可派出所说没杀人是不可以报案的，又推到村里来，让村委会调解。结果村干部还是主张让梅的女儿拿钱出来。梅无奈，又来求助于我，要我陪她去跟村委会论理。
梅引见的村官很年轻也很帅，我以为年轻的帅哥脑子会比较清楚，也容易沟通。可帅哥一见我就不客气地说，我们村里的事你不了解，不要插手了。我说不管了解不了解，法律是摆在那儿的，公民都要依法行事对不对？法院已经说了，两套别墅都是老人的，老人愿意给谁就给谁，这事一清二楚嘛！
村官说法律是法律，可除了法律以外还有人情，还有习惯，还要安定团结是不是？在习惯上我们这里的房子就是儿子有份，女儿没份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如果我们光讲法律不顾习惯，儿子想不通，把老娘砍了，法律再把儿子捉起来，对这个家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村里也不能安定团结了。
我一听傻了，这事还真有点讲不清楚了。
村官又说，给点钱，就免了一场家庭悲剧，何乐而不为？
我想想也对，到底是人的性命要紧嘛！转过脸来，我就想劝梅拿钱，忽然又觉得不对，这是个什么怪圈啊？一绕就把我给绕进去了。不行，我不能劝梅拿钱。我把梅领到我家，让她先住几日散散心再说。
梅终日愁眉苦脸，夜不能寐。我陪着梅站在阳台上数星星，越数心绪越混乱。忽然想到，亿万年来，星系都是严格地遵循着它们的轨道运行的；如果有一天，规则破坏了，行星冲出轨道，到处乱闯，会怎么样？
无独有偶，科学家认为，6500万年前，恐龙灭绝，可能就是因为太阳系突然“发疯”了，使引力和轨道突然扰动起来，产生错乱的结果。这种现象叫“混沌”。
如今，在我们这个社会转型期，法律和习惯，道德和传统，权力和人情……一切的一切似乎被抛到了一个无序的状态。符合法律的，未必符合习惯；符合习惯的也并不符合传统——至少在传统上我们中华民族可是最讲孝道的，哪有儿子为了抢老娘的财产，要拿了刀子追杀她之理？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个特殊阶段的混沌现象吧。
于是我的思绪也陷入了混沌。而梅的脸上，那由愁绪结成的皱纹，一圈一圈的，就像银河系的旋臂……难道人生的际遇真的是与浩瀚阔大的宇宙一脉相承的么？也许，短暂的混沌过后，便会建立新的更加完美的规律与秩序。这是宇宙颠仆不灭的真理。而解决的办法，就是时间。但我能对梅这么说么？
（ 2004年9月16日于嘉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