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恋爱也有季节的话,那么对一个女人来说,恋爱的花季也许在十八至二十五岁之间吧。
很多年以前,阳就处在这样的花季。
阳生有一张红润的苹果脸,眉眼和头发都闪着如漆的光彩,笑起来甜甜的,谁见了都眼睛一亮。
和阳在同一生产队落户的是茂。茂是个英俊的高中生,比阳大好几岁,那年有二十出头了。
茂住的茅屋紧挨着阳。茂却约阳在河边见面。河是淮水的一条支流,清清的水波反射着满天星光,如梦如幻。茂在河边吹口琴,琴声既忧伤又甜蜜,阳听了想哭又想笑。
茂吹了一个晚上,一句话也没有说。阳却有很多话想对茂说。可是她什么也还没说,人就像罪犯似的被带到了大队部。大队书记说知青不可以谈恋爱。
从此阳拒绝了茂的琴声。而当西北风越发凛冽起来的时候,时常有呜呜咽咽的唢呐声传来。阳不喜欢唢呐。唢呐响起的时候,总有一个妙龄女孩儿被送到婆家去了。阳万万没想到自己儿时的伙伴、中学的同窗萍也在这样的唢呐声中走进了黄泥土坯的农家小院。
阳步行了20 多里路去看婚后的萍。她站在一棵洋槐树后,看见一个脸色苍黄的女人,蓬着头,腆着大肚子,“罗罗罗”唤猪。阳没有勇气走上前叫“萍”,她噙着一泡泪回去了。
在阳无数次的噩梦中,她变成了萍。而正因为梦的警戒,阳没有变成萍。她被推荐进了一所县师专。
这时她已经二十出头了,跟当初茂的年纪一样大;脱去了沾满泥巴的衣服,她出落得更加娇艳动人。有同学买了不合意的东西,总是托她去退换,只要她在柜台前一站,说什么人家都会给办。
笛是阳的历史老师。笛很喜欢阳,不过笛的年龄是阳的一倍,笛好做阳的爸爸了,笛也真的把阳当做女儿,放假的日子,笛把阳带到市里自己家中,让妻子杀了一只鸡。阳就和笛的女儿说说笑笑,在笛的怂恿下还喝一点酒,微酡的脸蛋像盛开的桃花。
阳也喜欢和笛在一起。笛不会任何乐器,可是笛的一举一动,犹如行云流水般的温情溢出。阳可以安心享受却没有恋爱的陷阱。有一天,笛送给阳一件果绿色碎花的确凉衬衫。可以说这是那个时代高档的时装了。他让阳到他的宿舍里去试穿。阳穿上后他给她抻抻袖子,还替她抚平身上的皱褶。
阳穿着这件衣服站在广播喇叭下,听说笛被揪出来了。笛揪出来的原因现在已不足道,反正那时是够吓人的——说他在历史课上有反动言论。为了拼凑笛的罪行阳也给关起来了。那些人要阳交代跟笛的关系。阳说不出所以然,那些人就一个劲追问。他们问的话不堪入耳。阳从他们的问话中第一次懂得了男人和女人的事。阳否认这一切。可他们说,如果你不承认,我们就通知你父母。阳一听慌了,就昏昏沉沉签字画了押。就在这个瞬间,阳的身份变了,从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女孩变成了人人避犹不及的坏女人。毕业时,理所当然地被发配到了一个最穷最偏僻的地方。在泥坯的教室里她教一群拖鼻涕的孩子。以后又有小伙子试图接近她,追求她,她吓得像躲瘟疫似地躲开了。25岁生日那天,她独自托着大海碗,吃由豆面、芋粉擀成的杂面条,看夕阳一点点落下山去。
这时她收到家里的一封信。信上说已经托人帮她在南方小城介绍了个对象,如果成功的话,对方可以帮她办回那个小城。父母似乎对女儿的容貌资质有充分的自信,只是担心她不愿意。
她想也没想就去信表示同意。原以为男方会有什么缺陷,待见后一看,人长得周周正正,虽然是工人,举止却透着几分书卷气,只因为自幼父母双亡(被镇压),有些孤独自卑罢了。
因为要办各种手续,阳结婚时已经26岁了。婚后不久就有了个女儿。像许多母亲一样,她勒紧了裤带给女儿买钢琴、请家庭教师。都说女儿不像娘,从小就不是美人胎子,尽管穿着美丽的衣服。可女儿很有音乐天赋。有一天,女儿随随便便弹了首曲子,那曲子既辉煌又庄严,仿佛神圣的阳光下怒放着灿烂的红玫瑰。她问女儿弹的是什么,女儿说这是《结婚进行曲》。她当即板了脸,说小姑娘弹什么《结婚进行曲》?女儿很有风度地宽容了妈妈的无知。她却若有所失。她很想让女儿再弹一遍。她觉得这首曲子跟当年茂吹的口琴声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茂吹的什么呢,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她不能原谅自己想不起来,就使劲想,做梦也想,有好几次在梦中想起来了,但醒来又忘了。
不知怎么,她渐渐迷上了港台言情片,不管多蹩脚都从头看到底。女儿嘲笑她说:“妈妈就像小姑娘,喜欢看谈恋爱的片子。”阳拍拍女儿的头,苦笑道:“唉,不谈恋爱真好!”
女儿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哪知此刻萦绕在阳脑海里的,却是来自黄土丘陵的呜咽的唢呐声。由此她想起萍,萍的女儿如今在黄土地里干什么呢?
(写于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