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台湾的表婶初次回大陆探亲。为着一份亲情，我想送表婶一件礼物。在大学里担任心理学教授的表叔暗示我，表婶最喜欢漂亮的服饰。其实，没学过心理学的我也懂，哪有女人不爱美的呢？表婶在一所女中任教，谈吐不俗，衣着讲究，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柔和优雅。而我则伤透了脑筋：送表婶什么衣服呢？那时上海的服饰还不如现在这般争奇斗妍，像锦江迪生这样的精品店，进门便会被价格吓个跟头；而我能接受的价格呢，那面料、那款式，也实在太对不起表婶的风度了。
柳暗花明是在突然间出现的。无意中从锦江饭店外面走过，被那条街上的一扇橱窗里透出的绚丽所吸引。绚丽来自一些手工编织的衣衫，不见名牌的傲气，却自有一种小家碧玉式的精致和亲切之感。我走进去一件件看下来，竟是欢喜异常。我终于选中了两件：一件是纯白底色，玫瑰红色小花深深浅浅缀于其间，像一个纯净少女之梦，遥远而又清晰。另外一件颇富有泥土意味——土黄和深绿相间，图案是一片片秋叶，仿佛无言地述说着那种生命步入秋季的沉稳和丰厚之感。我爽快地付了钱，因为价格也较平易近人。
表婶很开心地接受了我的礼物。在上海的日子里，表婶以这两件编织衫配她不同颜色的裙子，哪里看得出她已是五十好几的人？表叔也很开心，回台湾后写信来说，大陆改革开放真是好，这从上海的衣服上都体现出来了。
花了不多的钱还为我们的改革开放挣来了一次面子，我洋洋自得。从此，我便注意起了锦江一条街上的那些个编织专卖店了，路过时，常常会进去看看。年复一年，店里的色彩越来越丰富，衣服的款式也越来越多变：长裙、短裙、时装、旗袍……不知一颗怎样的慧心，为这些来自民间的手工艺揉进了时尚、融入了现代？
前些日子，那儿的一袭紫色旗袍牵住了我的目光。都说紫色神秘，有忧郁、有热情，但非得天意垂顾，女人难得穿好紫色。不能免俗的我对紫色也持谨慎态度。可那袭紫色旗袍确实很特别，也许是因为浸透了手泽的温润，总觉得华贵中又有一种能够触摸到的体贴在内，让人不由得不去亲近。
不过，我还是没有能下决心掏腰包。但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去看一看它在不在。与它相对的瞬间，会有朦胧的旧梦从心底升起。紫旗袍无袖、开叉很高。我想象许多熟识的朋友——包括我自己——穿上它时的样子：修长的腿（如果有的话）和秀肩（假如年过四十依然身材挺拔）是不会被埋没的，但又不是一览无余地暴露；风情在若有若无中透出，美在东方式的含蓄里升华。当然，腰腹部的脂肪也不可有一点泄密，否则“风情”会被无情恼了。
有时我走在街上，天空是柔柔的灰，但心中的那片紫色，总是挥之不去。我想象混沌初开、女娲炼石补天时，身上就穿着那件紫色的旗袍，披肩发飘飘；而那旗袍上闪闪的珠片正是点点星光缀成……
今年冬季的一个雨天，我撑着伞走在淮海路上，忽然心血来潮，又想再去看看那件紫旗袍。闷头边走边想心事，走了一会，猛见前面一条横马路，马上一转弯，低头闯进店里，收拢了一把湿淋淋的雨伞，却发现紫旗袍不见了。一定是被顾客买走了。我有点失落，举目四望，发现店面无端地变窄了，虽然那些模特身上也穿着编织衫，却没有了我熟悉的那种感觉。我迷茫地返身走出店门，“啪”地撑开伞朝前走去，没走多远，“黎明专卖店”几个字终于又赫然跃入眼帘，原来是我刚才在雨中走错了地方。
终于又进了这家我常常在心头惦记的编织店——还好，那件紫色的旗袍还在那儿！它拒绝了外面的冷风冷雨，一如既往默默地站在那儿，像一个有灵性的生命，一团有热量的火光 ，温暖了我的双眼，给我的心以抚慰。
其实，你喜欢一件衣服，就像喜欢一个人，并不非要你一定嫁给他或者将她娶回家。好多衣服是有灵魂的，在茫茫人海中，也许只有一个最独特的相配，才能使衣魂和人魂合二而一、相得益彰，才能使主人穿出风度，穿出不刻意雕琢的自然之美，也穿出这美的千变万化。当今世界，衣海茫茫，名牌如过江之鲫；但对一个女人来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最适合自己的一瓢。而对我自己来说，紫旗袍虽好，但没有可穿的场合，与其买来幽闭橱中，任其香消玉殒，不如让它待在架上挽留过往顾客的目光，等待真正的知音的拥抱。
记得表婶曾说我送她的两件编织杉，一件织出了春天，一件织出了秋天。外表文静的表婶其实生性活泼热情，尤其喜爱户外活动。她常常和自己班级里的女生们一起爬山、郊游、跳土风舞。表叔告诉我，表婶跳土风舞跳得出神入化，她跳舞时总喜欢穿凝重而热烈的衣服，在激越的舞步中，她的衣裙就会旋转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和温柔神秘的青春梦幻。
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忽然有了灵光一闪——是了，也许只有表婶，才是这件紫旗袍的“知音”！我立刻决定，待爱美的表婶再来上海时，我一定要带给她一个美丽的惊喜与诱惑，让那件紫色的旗袍，找到它真正的主人。
（写于2002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