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球缘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16:01

——我的编辑和文友何启治

我一向喜欢打羽毛球,喜欢体验跳起来猛杀时那种生命腾飞的感觉,喜欢感受扑过去抢救险球时的那种力挽狂澜的瞬间乐趣;我还爱扣球——好比在生活的进程中一无反顾地向前,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我;也爱反抽时的一个漂亮侧身——如同厄运飞来时的一次躲避,却又趁势杀出一记“回马枪”,同样勇敢无畏而又坚强……

不过,别看我挥洒自如地“联想”出了这么多人生感语,其实我连正式比赛的规则也不太懂,连正规场地也没上过。我之打球,纯属玩玩;而陪我打球的球友,自然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但奇怪的是,我与一位球友之间,冥冥之中,似有一种缘分、一种神秘的心灵感应,甚至打过几次球后,便终身相知。

1975年岁末,我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修改我的长篇小说“生活的路”。

按照修改意见,改动并不很大,但有一条很让我想不通——就是非让我把自杀的女主人公改成活过来不可。我是个死脑筋,总觉得这么改不如原来的好,可不改又通不过,实在憋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就只好跑到楼下院子里去打羽毛球。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跟我打球的这位球友叫什么名字。反正每天上午十点左右,他就从对面楼里的“鲁迅编辑室”走出来了。他告诉我,他的工作是编《鲁迅文集》,还打算写一本“少年鲁迅的故事”——于是我就在心里叫他“鲁迅”。

“鲁迅”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斯斯文文有学者风度,打起球来也不慌不忙。与“鲁迅”相比,我打球就有些疲于奔命了;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常常跑得气喘吁吁时,便忍不住大叫:“这不公平,你站着动也不动,尽让我跑!”

“鲁迅”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呵呵”笑起来。他笑的时候,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更红了:“我可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啊!”

原来我们所打的是“友谊球”,以球不落地而能不断地打下去为最高原则,并非要把对方的球打死或必须分出输赢。看得出来,“鲁迅”其实也想给我几个“好球”,但往往力不从心,又有风,不是偏了就是高了或低了。我总是喊:“你往右边打!”因为右边来的球我接起来最顺手,可他偏偏一个劲地打我的左手。我急了,终于让我逮着机会,抡起胳臂狠狠一抽,这回那球又急又凶地飞向了他的左侧。我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这下“鲁迅”要斯文扫地啦!

偏偏“鲁迅”敏捷地一个转身,长臂一挥,就把这只球救起来了。我高喊:“好球!鲁……”忽然想起人家并不姓“鲁”,赶快噤口。

这天打得特别开心,出了一身汗回到写字台前,感到通体舒坦,头脑豁然开朗:球有各种打法,人也有各种活法,何况是书稿里面的一个被我创造出来的人物!其实要她活过来也容易得很,只须“自杀未遂”,加个尾声让她死而复活就可以了。如此既符合了出版社的要求,又不改变我的初衷,岂不两全其美?

一切变得如此简单,简单极了!我只花半天的时间写好了尾声。然后,稿子通过,我打点行装回上海。临走时,竟没来得及向“鲁迅”告辞。事实上也无法告辞,因为我既不知“鲁迅”的姓名,又不知他家住何方。走前的两天,我来到每日打球的地方,抬起头,仰望面前的灰色高楼,期待他从那里走出来。

然而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握着拍,嘴角含一丝微笑,轻快地从楼上下来——他不见了。

起风了。这北方的风,被固态的沙染得黑黄,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这样的天气,连站着都睁不开眼睛,别说打球了。也许,因为这天气的关系,“鲁迅”呆在办公室里不出来了。

我很想径直上楼,到“鲁编室”去,跟“鲁迅”道一声再见,可我封闭内向的性格又让我犹豫。我终于没去。我在昏黄的风中站了很久,觉得前几日,在蓝天丽日下跟我打羽毛球的“鲁迅”仿佛是个幻影。他的出现,好像就是为了给我一个奇迹,一道灵感,一次人生智慧的启迪。

回沪后,为生活所迫,我久居沪郊农村的一隅,再也没人跟我打羽毛球。但偶尔也会想起那轻白的小球,想起“鲁迅”含笑的眼神和敏捷的动作——这一切都会如淡淡的云飘来,给我几许温柔,几许思念。

12年后的1991年,我完成了我的长篇小说“女巫”。这部书稿和我的其他书稿一样,也是历尽曲折,最后我决定送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当代》杂志去碰碰运气。

去北京前夕,深知出版界行情的朋友告诫我:“一部书稿,一家要,别家也会抢着要;一家不要,别家也不要;所以,你可千万别告诉人家,这部书稿是上海退过的。”

我连连点头,心想,我哪里就那么傻?现在满街都是商人,谁也不会讲自己的货色是别人不要的。这个道理,看也看会了。我背着满载书稿的沉重行囊来到北京朝内大街,仰望矗立在夏日明艳阳光下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那座灰色大楼,心里百感交集。十多年前,一个穿红棉袄、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也是站在这里,背着重重的满载书稿的行囊,仰望这座大楼。那时风雪迷茫,大地一片冰封,这个小姑娘遍体鳞伤,奢望缪斯的微笑治愈她心灵的创伤。在迷茫的风雪中,缪斯终于微笑了,然而潘多拉魔盒里的鬼怪,凭借历史坚硬的触角,仍然钻出来对她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弄得她面前的道路依然迷雾重重……

如今,岁月流逝了整整一个地支年——我踟踟蹰蹰,已不知道哪一扇门里还有我熟悉的面孔。背囊从右肩换到左肩,压得我直不起腰。我犹豫地穿过前面一幢楼,来到不大的后院——这两幢楼房中间的一小块空地,正是当年我和“鲁迅”打羽毛球的地方。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有些茫然,也有些恍惚,而就在这时,我看见——啊,我看见了“鲁迅”!他正从楼上下来,步履匆匆,还是那么敏捷,还是那么轻快,鼻梁上依然架着那副近视眼镜,额上不见新添的皱纹。我一下愣住了:仿佛十年的阻隔不再,他急急走下楼梯,就是为了抓紧午休的时间跟我打一场羽毛球!

“鲁……”把涌到嗓子眼的这个字吞回去,含含糊糊地改口:“嗨——”

他立即认出了我,并且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没有一丝惊讶和意外,好像真的是昨天才与他打过一场球。

我突然感到轻松:“你怎么没带球拍?”

“我忘了。”他笑眯眯地,“你呢?”

“我……也忘了。”我望着他,觉得有一种重逢的欢乐,有如五月的细雨,飘飘洒洒沐在心头。

他问:“这么说,你不是来打羽毛球的?”

他是在开玩笑,却真真切切地提醒了我压在肩头的重负。我把行囊又从右肩换到左肩,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他说:“我来帮你拿吧。”

“不不!”四十多万字的复印稿很重,怕有一、二十斤。

他也没再坚持,只是会心地向我的行囊望了一眼,就与我告别外出了。

我将背着的一大包书稿送到《当代》编辑部,按手续登记完毕,就离开了。我不认识编辑部的任何人,或者说,编辑部的人也都不认识我。

大约一星期后,我意外的接到了“鲁迅”打给我的电话。他告诉我说,我的稿子,现在编辑部正在看,他也很快会安排时间看的,让我放心。他还告诉我,他已经从“鲁编室”调到了《当代》,现在是“当代”常务副主编。他的大名叫何启治。

我的心头掠过一阵欣喜,觉得自己也许又一次时来运转了;但随即,又有些微微的紧张和不安。我连忙说:“谢、谢谢……”

那边说:“谢什么,我们是球友嘛。”

我的心一点点热起来,心一热,头脑也发热了——作为对球友的真诚,我似乎应当有所回报,于是我说:“告诉你呀,这部稿子,是上海的一家出版社退了的,他们说我宣扬封建迷信……”

一语末了,我就咬住了舌头——这个真诚的代价……太大了。

然而对于我如此昂贵代价的回报,我的球友好像并不在乎,只说了句“等我看过以后再谈吧”,就挂断了电话。

以后的日子,我深深地被后悔的情绪所笼罩。封建迷信和宗教文化,在我们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是一个很难界定的问题。而我的“球友”,他能理解我所写的一切,并且不被世俗的“行情”所左右吗?

    又过了些日子,“鲁迅”约我去编辑部谈对稿子的意见。他开头的一席话就是:“你这部书稿,在横跨大半个世纪的历史背景中,描述了中国农民的痛苦、反抗和希冀,我相信不仅能感动中国人民,也能感动世界人民。这是一部有震撼力的时代记念碑式的好作品……”

接着,他说了许多,但是关于“封建迷信”,关于我所担心的一切,他只字未提。也许一切原来就该如此。然而,在人与人的交往中,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总在把一件原本单纯的事情扭曲?

离开出版社,已是华灯初上时分。“鲁迅”送我去车站。朝内大街车水马龙,不宽的街道向更深广的夜色里延伸而去。六月的热风里,处处浮动着一种令人既兴奋又焦躁的气息,但“鲁迅”的神态是安详的。我想,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中,在浮躁动荡的大千世界里,能有这样一位永远安详永不媚俗的朋友,又是一种怎样的慰藉!

                                     (写于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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