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停电，空调、冰箱、风扇，以至照明……一切用以降温、赖以生存的手段都停止了运转。被现代文明宠坏了的都市人像婴儿般软弱无助，又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灼不安。夜深了，窗外怨气冲天的骂娘声还此起彼伏。可是骂娘又有什么用？闷热无边的夜，依然心怀叵测地与你对峙着，并不给你一丝希望的允诺。
房间里是伸手不见五指——既然什么也看不见，不如闭了眼，走进自我的黑暗中，让内部的黑暗与外部的黑暗接轨，让思维在黑暗的时间隧道里自由地驰骋……
思维首先来到了20多年前——一个没有电的小村庄里。我在黑夜的挟裹下依赖一线油灯的微光写下了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从此便认定，在蜿蜒曲折、明灭不定的人生道路上，可以把破灭了的理想的碎片拾起来，拼缀成一朵朵小花，以此来慰藉受伤的心灵。而这些花儿，人们称之为文学。
接着，我的思维又飘到了10年前四川与青海交界的九寨沟。我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里的山水简直是些美丽的水晶体，变幻莫测而绚丽多姿。那里的藏民说，九寨沟的108个海子是男山神戈达送给女山神色嫫的爱情信物——一面宝镜。她在与魔鬼搏斗时将这面宝镜坠落，碎成了108块，分布在这岷山之巅的中国西部高原的崇岭山谷里，在一万年的岁月里，朝朝暮暮放射出奇丽无比的光芒。
以后的几年，我试图把宝镜的碎片拼接起来，以补缀世间破碎的情感和理想。在无数明月低垂的夜晚，无须电光照明，我的脑子里便织出了一幅奇幻的彩图。于是，一部小说《天堂里再相会》诞生了。我将这朵花献出去，但是许多花圃都拒绝接纳它鲜活的生命。有朋友劝我检查一下这朵花是否先天不足，但我固执地拒绝了，一个字一个标点都不愿改。后来，它终于在《中国作家》的花园里生了根，并且盛开在《小说月报》的花丛中了。我心中真是既高兴又迷茫。
这一刻——在摒弃了一切世俗纷扰的黑暗与黑暗交轨的时刻，我又来到了九寨沟，看见了那壁立的石崖上人力无法企及的图画，和从那白雪皑皑的岷山之巅飞腾而下的气势磅礴的“黄龙”，一股如梦如幻的厚重的历史感和苍茫的神秘感油然而生。
于是我感到了这朵花的柔弱。我的思维又飞入了另一场梦中——那是我在几年前就开了头的另一部长篇《爱之梦》里的沉重的时间和人生颖悟。突然，我的脑子里产生了一种特别的联想——如果把这朵柔嫩的花嫁接在《爱之梦》的茎杆上，那将会开出一朵怎祥奇妙的鲜花？！我的脑子里突然进发出一道雪亮的闪光！
屋子里的电灯忽然大放光明。于是，我和我的思维一道走出了黑暗。
我暗自感谢停电。
（ 写于1994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