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尧天舜日 (上)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06:40

——上古时代的公权文明

阅读历史,会被时间运回过去,沿房龙笔下那条小溪,溯流而上,攀援一座座宁静的无知山谷。我的身体越来越轻盈,我可以把一只飞翔的小鸟当作航天飞机来搭乘。放眼望去,我们的星球娇小而温润,晶莹而脆弱。我知道我返回家园的旅程开始了,我将踏上大爆炸以后基本粒子在我们这颗星球上的奇妙组合之一——我们伟大祖先、炎黄子孙的命运之路。

满目洁净的蓝,是无数生命换来的天空;而满目洁净的绿,是正在生长着的蓬勃生命。山坡上,那些厥草丰茂柔韧,像鸟羽一样纷披而下;激流飞溅,鹿鸣呦呦,上古特有的荒蛮而美丽的景像,在我的眼前展开。

我体味着生命,体味着原始。我的心变柔软了,我的举止率性而随意。我就在这时认识了舜。

舜刚从家里逃出来,在荒野里狂奔。他仰天发出的呼啸声,令我的心为之震颤。

他又挨打了。因为他的后母只爱自己亲生的孩子象;而他父亲则是个盲人——不仅眼盲,心也盲。这个眼盲心盲的男人,总是听信女人的谗言,用棍棒打自己前妻生的孩子舜。这种状况我们在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也不陌生,可见人的劣根性的基因在几千年前就种下了。

不过舜总是默默忍受着那样的虐待。因为他的心里只有爱,没有恨。他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可这一次,这个瞎了眼的瞽叟实在下手太狠,舜要是不跑,就要被打死了。而舜是不能死的。如果舜死了,我们上古的天空就会因为没有太阳而暗淡无光了。

我知道,那个被后人称为“尧天舜日”的时代是漫长而美好的。所以舜的孤独和痛苦,可以看作是上天对他的考验。但舜在风雨中跋涉的样子依然令我心痛。我在他的耳边轻轻朗诵孟子的文章:“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但年轻的舜听不见后人的鼓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如何生存下来。

这个陌生的地方名字叫历山。

数千年后,我在友人的陪同下去山东济南南郊的千佛山游历。我拜谒了山上的舜庙。我在舜的雄伟塑像前焚香鞠躬,愿袅袅青烟送去我对舜的无限敬意。因为传说千佛山就是当时的历山。现在这里游人如织,可是想想看,四千五百年前,这里会是什么样子?四千五百年啊!

舜一个人在历山脚下开荒种地,比荒岛上的鲁宾逊还要孤独。

但从原始的艰难中走出来的他是强健的。像野地里的一棵树,风霜雨雪挡不住它茁茁壮壮地长大,并能给出郁郁葱葱的一团浓绿。舜就是这样,在日复一日栉风沐雨的辛苦劳作中,他长成了一个“身长六尺一寸”,黝黑魁梧的男子汉。

我就在这时发现了舜的重瞳(眼中有两个瞳子)。

据我所知,中国历史上有重瞳记载的还有项羽。

项羽的重瞳里藏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剑。后来他用自己的剑刎颈,让飞溅的热血染红了滔滔乌江水。

那么,舜的重瞳呢?

这无疑是我竭力想探寻的奥秘。

我不离不弃地追随着舜。我渴盼有一个清风明月的夜晚,在舜弹奏他自制的乐器时,我能与他相对而坐。当音乐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的时候,我相信,隐藏在他的重瞳里的密码,也会被我一一解读。

但舜从来不给我这样的机会。

他总是忙碌。他播下的种子已经有了金色的收获,他捕来的鱼在火上烤得香喷喷的,而他制作的陶器呢,简直可以说是精美异常。

如果愿意,舜就能变成那个时代里的首富了,相当于各行各业里的比尔·盖茨。而且他还是一个品位和艺术修养极高的富豪,写歌作曲样样在行,只可惜注定要成为天子的人是不会耽于享乐的。

“舜啊,一样种田,为什么你种出来的粮食颗颗饱满,粒粒都是沉甸甸的呢?”闻讯赶来的人们,把他围得像铁桶似的。

这时他那双重瞳的眼里就有单纯的笑意一闪。他高高兴兴地向人讲解,为人示范他的耕作方式,那么热情和耐心,巴不得每个人都能把田耕得像他一样的好。我看他不仅没有一点知识产权的保护意识,甚至还会把种熟的好田让给别人,自己再去开垦新的荒地。

这样,谁都愿与舜为邻,与舜为友;追随投奔他的人越来越多。结果舜住的地方,一年变成了村庄,二年变成了城镇,三年以后嘛,简直就是都市了。而舜,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了这个都市里的“领袖”。

“领袖”也没什么特权,大家一起去打渔,他把大的肥的都分给别人,自己拿最小的;烧制了陶器,他也把好的漂亮的统统分掉,自己只留一、二件烧坏了的、有缺损的用。到后来人家的住房条件都改善了,他还住在原先搭建的破茅棚里。当“领袖”当到了这份上,实在是太傻冒了。

可偏偏这一套傻冒的做法比现代媒体上叫一万遍“为人民服务”还有效,在舜的地盘里人人恭谦有礼,个个争相吃亏,连划分田界这种特**的事,大家也会彼此相让;就怕别人吃了亏,自己占了便宜。而在打渔的地方,渔夫们又争着让渔场;让过以后,明明自己吃亏了,却都笑得一脸灿烂。我望着那些笑脸,似乎能感受到舜重瞳里的那种光辉的折射。我不由得想到后人在《镜花缘》中描写的“君子国”,他肯定抄袭了舜的“社会主义”。

不过舜有时也很忧郁。忧郁的时候他会盯着一只小鸟发呆,而重瞳的目光里又加深了忧郁的成分。

每当这时我总是兴奋得发狂。我以为他的重瞳会穿越时间流,看到坐在鸟背上的我。

但我总是大失所望,因为舜留意的是鸟巢和巢穴里嗷嗷待哺的幼雏。这时我才明白,舜是想家了。

舜在这时做出了一个令我不可思议的举动。他把他的老爸、后妈,还有那位性情顽劣的弟弟象一起从老家接过来了。

舜安置好家人,心情非常愉快,驱牛耕田时,甩起鞭子往自己身上抽得“咚咚”响。

使牛该抽牛呀,怎反抽起自个儿来了?世上怎有这样的傻冒?

我大笑,眼泪却流了出来。原来舜心疼牛,舍不得打它,但又要它耕地,就把一只畚箕绑在自己身上。他抽打畚箕,发出“咚咚”的声响,牛听见声音误以为在打它,就乖乖地往前走了。

我终于明白,在舜的重瞳里,有一种东西叫“仁爱”。

“仁爱”是太阳,好人需要,坏人也需要;人需要,动物也需要,甚至植物也需要。

所以,仁爱的力量是战无不胜的,它已变成了古往今来许多宗教的内核。

在源远流长的儒家文化里,中国人都喜欢说“百善孝为先”,也许就是因为我们的祖先舜做出了表率吧。

舜的孝行像一股清新的风,吹到了部落大首领尧的耳朵里。

尧在部族中具有最高权威,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好首领。他自己穿布衣吃粗粮,尽量让部族老百姓先过上较好的日子。据说尧的德行把天帝都感动了,天帝不断地显出灵异来帮助尧。尧屋门前那株名叫“历荚”的神草就是天帝为他种下的。这株历荚每天长一片叶子,长满十五片叶子以后,又每天落一片叶子,等到叶子落尽了,再每天萌发一片新叶……这样反复循环,时间的初始概念,就如嫩绿的鲜叶一样,从人类混沌的思绪里萌生出来了。

事实上那时尧已经根据日月运行的规律制定了历法,分出了四季,农民种地已有规律可循。今天我们动不动就说什么“史无前例”,真的很可笑;当时的这种进步,才真正能称得上是史无前例呢!所以,史学家们对尧有再多溢美之词也是不为过的。

尧千好万好,在我看来,他最大的好是并不把自己的好当回事。

那天我走进一个村落,看见一群儿童在树下嬉戏,一个白发红颜的老叟,手里拿着两块木板在敲着玩,一边敲一边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帝力于我何有哉!”

我一听,觉得前几句词还真不错,能表现出一派和谐社会的生存状态,可最后一句却有点问题,什么叫“帝力于我何有哉”?要不是天子领导得好,政策给得宽松,你能过得这么好吗?

正为老叟捏一把汗时,尧和一位大臣走过来了。没有仪仗开道,也没有保镖便衣,尧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情急之下,我大叫:“喂,老头儿,别唱了,你的麻烦来啦!你怎么敢否定领袖的功劳!”

因为时空阻隔,老头听不到我的话,这很正常。可不正常的是老头对尧也视而不见,还在玩他那两块木板,还在咿咿唔唔地唱,像一个沉迷于网络游戏中的孩子,全不顾周围的一切了。

毫无疑问,那歌词已经明白无误地传到了尧和大臣的耳朵里。我仔细观察,并未从他们的脸上找到愠怒的神色。相反,两人相视一笑。只是大臣的笑有点无奈:你看,人老了就会犯糊涂,他这么唱有点可笑是不是?而尧的笑是欣慰的,他说,没什么啦,看见大家生活得这么自在,我就很开心了。其实,要是人们一个劲儿光赞美我,我反而分不清真假,那倒要引起警惕了。

我肃然起敬。一位上古时代的部族首领,倒能说出这样有水准的话,我们现在的领袖,能不汗颜?

可是尧实在已经年老了。

尧16岁“登基”,管理各部落联盟整整七十年,现在86岁了。他有点累,想考虑接班人了。

于是就有人向他推荐了丹朱。

丹朱是尧的亲儿子。世上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我们中国人习惯上,有一间小破房子都要给儿子留着,哪怕自己去住桥洞,更何况有如此显赫的“帝位”的尧呢!

按理说尧应该高兴才是,可掀开厚厚的历史帷幕,我看到了一张勃然大怒的老人的脸。

尧激动地咳嗽起来:“咳、咳,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了。这孩子自小顽劣不堪,还爱跟人吵架打官司,他怎么能继承我的位子?!”

尧是公允的。那一年发大水,洪水淹没田地、人畜无数,可丹朱却乘船在水里玩耍。后来水退了,船搁浅了,他觉得没劲,就让人在陆地上为他推船,结果为后代留下了一个“陆上行舟”的成语。

那位推荐丹朱的诸侯还低着头在嘀咕:“可是……可是如果不让丹朱接您的班,他是要痛苦一辈子的啊!”

“好了,不要再说了,让丹朱痛苦,只痛苦他一个人;如果让他接班掌了权,就要让各部族所有的人都痛苦。你想想看,一个人的痛苦与所有人的利益孰重孰轻?”尧十分果断、不容置疑地说。

又有人推荐共工,也被尧否定掉了。

在尧的面前,诸侯们一片沉寂。似乎在与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中,再也推荐不出合适的人选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历史在耐心地等待。

忽然,有两位诸侯低头耳语起来;第三位在旁听着,觉得心有灵犀,就凑过来一起嘀咕;说话声大了,第四位也听见了,好似顿悟一般,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们举荐的这个人也正是我想举荐的……

你们要举荐谁啊?尧一扫刚才的沮丧之气,柔和的笑纹在脸上一波一波荡漾开来。

或许冥冥中他已经预感到,他的天空,将有一轮新的太阳要升起来了。

“帝啊,我们推荐的是虞舜,一个具有高尚品德的年轻人。”四位诸侯几乎是异口同声。

“虞舜?我听说过,他的孝行很出名哦!”尧若有所思。

“不过,虞舜可是一介平民耶!”不和谐的声音总是有的。

“平民怎么了?”鹤发童颜的尧一脸无辜的样子,实在太迷人了。我忽然想起了龚自珍的两句话:“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可怜的龚自珍,至死也未见天公抖擞的样子,却让我看见了。

尧决定对舜进行一番考察,看他能不能胜任未来的重担。

尧考察舜的方式很特别,他决定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舜。他们是娥皇和女英。

在朦胧的晨曦里,我呼吸到了这对姐妹花的美丽——是的,呼吸!

曾经在我的世界里,从未有人给过我这样的感觉。但是在这里,在我古老的祖先家园中,我发现了女子的美丽像是能够吸进身体的空气。飞翔中的我,先是感觉到了无比的清新,然后才看到了肌肤、骨骼、五官……这些构成生命体的质量。但我仍然担心,她们会在一阵呼吸中消失,所以我得紧紧盯着。

于是我发现,相比之下,娥皇较为拙朴,而女英则更加飞扬。不过她们都有点儿闷闷不乐。女英干脆就说:“老爸,你是不是不爱我们了?”

大凡女孩儿都会有一些虚荣心的,让大首领的女儿下嫁一介贫民,又不是自由恋爱的,心有慽慽也难免。

尧哈哈大笑:“乖女儿,不是老爸不爱你们,而是——太爱你们啦!”

此话怎讲?女儿不甚明白。

“舜生得仪表堂堂,而且孝顺贤德能干,将来是要继承你老爸的帝位的,到时候你俩可不许争宠哦!”

“爸,瞧您说的!”女儿娇嗔,心里却点头了。

妫水从高高的历山上潺潺流下,可它不急于向东奔向大海,而是掉头往西,弯弯曲曲地流入华夏文明的源头黄河。就在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时节,在妫水的一道河湾处,舜为娥皇和女英建了一个新家。

这一年,舜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的舜迎娶了尧的两个女儿,还接受了一份特别的“陪嫁”——尧的九个儿子。

这九个儿子仗着父亲的地位,有点骄宠不成器,尧让他们跟着舜,一方面,是为了让他们向舜学好,另一方面,也是考验舜的教育才能。

想想真为舜捏了一把汗。都说新婚大喜是值得庆贺的,可瞧瞧舜这一大家子:瞎眼的爹和黑心的后妈,生性残暴顽劣的兄弟,再加上九个出身高贵而又傲慢的小舅子,还有同样身份尊贵又如花似玉的两个妻子!

当今西方社会人们都希望总统有一个完美的家庭,这是有道理的。试想如果连家也治不好的人,老百姓怎能放心让他去治理一个国家?从这点来看,尧对舜的考验,不仅苛刻,还很现代、很超前呢。

也许,这种所谓的现代意识,正是那种纯洁朴素的人类意识的回归吧?

舜是好样的。忍辱负重一路走来,他的仁爱敬孝,为以后华夏民族在伦理道德上所推行的“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的“五常”教育,作出了表率。如此人格魅力,征服了九个小舅子,爱情,也自然来到。

虽然贵为天子的女儿,可心里想要的,其实也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丈夫。舜酷酷的相貌、出众的气质,以及他在农耕、渔猎、制陶……等等当时各个领域里的创新思维和娴熟技能,使娥皇女英感激父亲当初为她们所作的选择。当然,对她们来说,舜的好处还远不止这些,一个男人的爱是很难用语言来表达的。

那么,女人的回报呢?

她们的回报是忘掉自己尊贵的出身,放下身段,像寻常人家的媳妇一样,孝敬公婆,恪守妇道。

而这一切,正是尧希望看到的。

为此尧大喜,派人来给舜的家里建了一个大粮仓,还赐给他许多的东西:衣服、牛羊,甚至还有一把琴。

舜抚琴的时候,重瞳里闪出异彩。舜在骨子里是诗人、艺术家,这从他后来命禹作韶乐可以证明。

每天,娥皇、女英都会把琴擦试得纤尘不染;每天,她们都以期盼的目光看着舜,希望他的重瞳再次放出异彩,为她们弹奏又一首爱情的华彩乐章。

可是舜要唱的歌还是未能唱出,舜想谱的曲调总是在明月清风间犹豫。听任愿望的痛苦在二女心中挣扎,不是不解风情,而是舜的重瞳里,还有更多的坚忍、抱负,和不得不面对的险恶与不测……

一日早起,舜说,爹让我今天去修粮仓。

娥皇马上把准备好的斗笠交给他,让他好在干活时遮阳。

可舜并不起身。女英道,莫不是一只斗笠不够,你还想再戴一只?

舜说,正是如此。

娥皇大笑,两只斗笠戴在头上多沉啊,妹妹,不用理他!

女英也不知舜何以会有这样奇怪的要求,可她已**到舜自有他的道理,况且,她也很乐意亲手为自己的夫君备齐所需要的物件呀!所以,她赶紧又找了一只斗笠交给丈夫。

舜接过斗笠就朝粮仓走去。

回到过去的我,很清楚舜这两只斗笠即将要派上的用处。我甚至嗅到了隐藏在空气里的阴谋的气味。我很想从舜的重瞳里找到那种灾难将临时出现的忧虑和不安,可我只看到一股坦荡的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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