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时住的土坯房原来是拴牲口的,后来又当做仓库堆烟叶;再后来,把烟叶码到一角,扫扫灰尘蛛网,扛来一张草绳攀的凉床,我摆上一只小木箱,就住上了。
其实如我这般服从国家分配而来的知青,队里是得到一笔安置费的。他们该给我垒间新土坯房。可队长说:“一年半载还不就招工招生走了,要新房干什么?难道真在这里安家落户住一辈子!”
这话我爱听,就情愿住牲口房,好像这样,才时时会有远走高飞的可能。
可即使是牲口房,我也收拾得比农民家里干净、清爽。那时的皖东丘陵,贫瘠归贫瘠,可尚无工业污染,放眼望出去,天高云淡、流水清清,偏偏推开任何一个农民家的门,迎面扑来的则是一股混合着汗味、尿味、霉味,以及各种各样说不出名堂的秽气味道能把人熏一个跟斗。我无论如何想表现自己与贫下中农结合的决心,也没有勇气在这样的屋子里久留。而全村唯一的例外是荣华家。
荣华那年才16岁,稚气未脱。我常跟她去打草,渴了她就领我回家喝水。她家缸里的水是每天清早她哥从井里挑回来的,新鲜;有时还烧滚烫的开水,真是莫大享受。
荣华家兄妹三个。父母在困难时期饿死了,大哥国华就早早撑起了全家的门户,才30 多岁已经一副老头模样,成天缩着背、弓着腰,干罢活就蹲在墙下抽烟,不停地吐唾沫。二哥永华则生得英俊、白皙,才从部队复员不久,天天早上刷牙,也不怕村人笑话。荣华家其实一贫如洗,盛粮食的泥窝里永远只有薄薄的一层,可地总是扫得光溜溜的,破茶缸里插着野花,泥垒的案几上甚至还摆着几本书。所以这家屋子里的气味就清新洁净,跟别人家不一样。
我去荣华家的次数多了,就跟着荣华叫大哥,叫二哥。那二哥心灵手巧,什么东西坏了他都能修。我那口倒烟的灶一经他的手,马上变得又省柴又好烧。甚至还有知青抱着自己哑了的半导体来让他给拾掇。二哥干再脏的活,身上也不溅脏;衣服上虽有补丁,却总是整整齐齐。
但二哥并不常在家。每过一段时间,他就神秘地消失了。我问荣华二哥去哪儿了,荣华总是含糊其辞。有一次,天蒙蒙亮,我见二哥穿着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黄军装,手里提个人造革旅行袋,匆匆消失在蜿蜒的黄泥土路上,忍不住就去再三追问荣华。荣华这才吞吞吐吐告诉我,说二哥心高,嫌老窝在家里没出息,想到城里去碰碰运气。
我一听高兴得大叫:“这就对了。像二哥这么聪明能干,出身又好,是该进城工作去!”
荣华则急得捂我的嘴:“可不敢说,这是瞒着队里的,要不人家该讲他走资本主义了。”
这么一说我倒有点替二哥担心了:“要说真找到工作了,还能瞒住吗?”
荣华却冷笑一声:“只怕城里的茅坑都轮不上他去掏!”
我忙说那可不见得。荣华瞪我一眼:“你不是从小生在城里吗,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从没见荣华这么尖刻过。我被她触动心事,也很不开心。
忽然有一天,荣华来找我,脸颊红扑扑,眼睛亮晶晶,很兴奋的样子:“我大哥让我向你借一样东西。”
我忙问借什么。她却只吃吃地笑:“不知你舍不舍得?”
我也好笑:“你自己看看我这里还有什么值钱的货?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
“当然有啦,”她伸手摸摸我那唯一的家当,从上海带来的那口木箱子:“我们就是想借这个。”
这倒出乎意料,我不由得微微一愣。她说:“你看,舍不得了吧?”
我哭笑不得:“也不是舍不得,不过,我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你得让我先收拾一下,腾空了才行啊!”
“用不着这么费事,”她说,“你锁上,我哥来搬去,在我家放一天就还你,保证一根针线也少不了你的。”
“这是为什么?”我大惑不解。
“告诉你,有人要到我家来相亲啦!”荣华一脸的光辉,“还是公社武装部长保的媒呢。”
“好大的面子呀!”我夸张地喊。因为荣华家没一个有点权势的亲戚可沾,要不凭二哥的人才和复员军人的身份,怎么也能弄个干部当当了。
“那就说好了。待日子定了,我们来搬。”荣华急着说完就要走。我一把拉住她:“哎,你还没告诉我,到底相谁?是相你还是你哥?”
“死样!”她抬胳膊捶我,“当然是我哥啦!”
“大哥?”我又问。
她摇头:“唉,我大哥早就没指望了。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给我二哥娶上一个媳妇,好继承祖宗的香火。”
说着,她又悄悄告诉我,大哥近来咳喘得厉害,有时整夜躺不下去,唉声叹气,说老二要是像他一样娶不上媳妇,他死了也没脸见地下的爹娘。这次好不容易武装部长保媒,说相亲其实不是相人,而是来相“家底”,如此而已。所以这箱子,务必求我借给他们,拿去摆一摆,显得家里富足些。
见小小年纪的荣华,这么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只有爽快地答应了。
荣华走后,趿拉着一双破鞋的队长突然吆喝开会。那时常有这样的会;一盏油灯满屋子烟雾,念半天语录再嘀咕一些瞒产私分的事。可这天晚上,该嘀咕的都嘀咕完了,队长忽然话锋一转道:“今天我要表扬我们队里的张永华,他把进城讨饭讨到的50多元钱,全部上缴给队里,以实际行动支援农业学大寨。像永华这样的人以后再出去讨饭,队里一律给出介绍信。”
我一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转过脸,下意识地往人群里去找二哥,找了半天,才发现他蹲在角落里,垂着脑袋,那姿势简直和大哥一模一样。
再看荣华,她也挺尴尬的,像被揭了丑似的。倒是大哥仰面望着队长,笑微微的样子。婆娘们一面纳鞋底一面窃窃私语,说二哥划得来,那几个钱可不是白交,能赚回一个媳妇呢。
我不解。她们就解释说,队里收了钱,队长动了恻隐之心,经不住大哥一再恳求,就四处替二哥物色姑娘。正好武装部长的兄弟进城提了干部,把老婆给甩了,武装部长做主替离婚的弟媳妇找婆家,这就说给二哥了。
我一听大叫不好。那武装部长的弟媳妇我见过,生过三个娃娃,平时蓬着头、敞着怀,看上去老得能当二哥的妈。我替二哥难过,真不想把箱子借给他们。我想如果二哥来搬箱子的话,我定要问问他,跟那个脏兮兮的女人能在一起过吗?
可二哥没来,他好像再也不露面。箱子是大哥来搬的,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我不但没为难他,还帮他一起抬了过去。
相亲的那天我也去看热闹。荣华家来了很多人,烟味、汗味加上每个人棉袄里发出来的难闻气味,空气已不再清新。可大人笑孩子跳,鼻涕乱甩瓜子壳乱吐,倒也快快乐乐一片祥和。
我的箱子放在堂屋里最显眼的地方,上面还贴着用蜡光纸剪出来的大红花儿。武装部长的弟媳妇坐在箱子下面的案桌跟前,一身光鲜,头发也梳得光光的,衬得眼角的皱纹和脸颊上的黑斑更显。大哥神采奕奕,背也不缩了,腰也不弯了,一个劲给武装部长的弟媳妇和来来往往的人递水递烟,只是时不时还能听到嗓子眼里丝丝的喘,像藏着个小鸡似的。
奇怪的是不见二哥。我走过锅屋问正忙着拉风箱的荣华:“二哥呢?”
荣华说:“二哥一大早就去年家岗割肉了。”说着,她丢下风箱,跑到外面看天,不安地嘀咕:“该回来了,我还等着他的肉菜下锅呢!”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二哥是故意躲出去的。二哥要不回来才好呢。所以,荣华的焦心我一点也没有,逍逍遥遥磕着瓜子东张张西望望,突然,眼前一亮,我发现荣华的屋子里,凭空长出了一个大粮囤。那粮囤用金黄色的苇席围着,有一人高,堆着满满冒尖的小麦!
我很惊讶,确切地说是冒了傻气——我站在粮囤面前,忍不住伸手插进麦堆里面,还搅了搅。过后我无数次思量这么搅的动机,始终不得要领。确实是无意识地,我搅了几下,而当我把手抽出来的时候,发现手指上沾的不仅是麦粒,还有草屑。我看着手指上的草屑,脑子竟好久没转过弯来。就在这时,我转脸一望,发现武装部长的弟媳妇正站在我身后,胸脯像揣了两只面口袋似的一颤一颤。
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她已一步上前,举起手狠狠地朝麦堆里插下去,然后使劲一划拉,顿时,麦秸、干草、还有霉烂的山芋片,统统裸露在我眼前,令我目瞪口呆。
武装部长的弟媳妇一声不吭,走出去了。无论大哥怎样苦苦挽留,她也没等二哥回来,吃这顿有肉菜的饭。
可直到傍晚,也没见二哥的影子。大哥愁得喘成了一团,荣华急得哭成了泪人。我见他们都没了主意,就去找队长,让他派个人出去找找。队长却说这件事本来是他托人保的大媒,现在闹成这个样子,他也不愿意再管了。
我一筹莫展,在荣华家又呆了一会儿,只得回自己住的那间牲口房去了。刚没精打采地点火烧锅,屋门被轻轻推开,悄然地闪进一个人来。
“二哥!”我不由得惊喜地喊了一声。
“嘘——”二哥用手指放到嘴唇上,朝我做了个手势。然后自己动手到我的水缸里舀了一大碗水就贪婪地喝了起来。显然他又饿又渴,一整天水米未进。于是我就不再多嘴,赶紧将半锅山芋糊糊煮好,拿大碗盛了递给二哥。二哥也不推辞,接过去就稀里呼噜地喝起来。
喝完一大碗山芋糊糊,二哥才抬起他那女孩子般俊秀的眼睛,怯怯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寻求理解的光芒。不用多说,我当然懂得了二哥的意思。我甚至还有些得意,因为歪打正着,在无意中我也帮了二哥的忙。
二哥这才用手向自家的方向指指,问:“那边怎样了?”
“没事!”我将上午的情况告诉了他,“不过,大哥和荣华可急坏了。你快回去吧。”
过了不久,二哥又来了。这回他是和荣华两人抬着我那口木箱子来的。
“谢谢你!”二哥用一种轻松的口气对我说,边说还边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的心也轻松起来,就与他开玩笑说:“谢什么?是谢这箱子呢,还是那粮囤?这两件事我可都有功劳的。”
“干了坏事还得意。死样子!”荣华捶了我一拳。我就咯咯笑着躲开了,并且送着兄妹俩离去。
第二天因为不出工,我狠狠地睡了个懒觉;待我起床梳洗完毕,吃过早饭,已过十点了,开门出去,只听见荣华家那边欢声笑语,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我走过去一看,人们正七手八脚地从一辆手扶拖拉机上往下搬麦子。队长趿拉着鞋,在一旁指挥着,一副得意的样子。再伸头朝屋里一看,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跑掉的那个公社武装部长的弟媳,又坐在了屋里。”
“这是怎么回事?”我赶紧去问队长。
“哈哈,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队长得意地说,“部长站得高,看得远。他回去批评了弟媳妇的资产阶级思想。部长说,家里穷说明人家根正苗红,这是处对象最基本的条件。永华小伙子身强力壮,人长得俊,家庭出身又好,将来前途大得很!所以部长就说服了弟媳妇,要我又给接来了。临走,部长又让捎上这几袋麦子作陪嫁;还有,连大红的结婚证他都给扯来了。你说咱部长周到不周到?效率高不高?!”
队长从来也没有说过这么完整、连贯而且高水平的话。边上的群众听了,都啧啧称赞——或者称赞公社武装部长的宽厚仁慈;或者称赞生产队长的古道热肠;或者称赞永华小伙子的时来运转。
大哥面对着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下子乐得精神焕发。像个指挥战役的将军,他派人出去采购食品,准备摆席宴请客人和左邻右舍;同时又请来了村里的一批姑娘媳妇,让她们陪着武装部长的媳妇,当然也盯着永华,再也不让他有溜走的机会。
傍晚时分,国华家门口汽灯高悬,屋里竟也摆开了满满的四桌酒席。席间,除筷子杯盘奏出的音乐以外,大众的议论也声声入耳。
第二天清早,我蹲在屋前刷牙时,忽见二哥又穿着那身他平时舍不得穿的黄军装,手里提着那个人造革旅行袋,低着头,匆匆从我屋前的黄泥小路上走过。
“二哥!”我满口泡沫,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可他没有回答,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听到。他迈着快步向县城的方向走了。
我赶紧冲洗干净,直起身,又往前追了几步,再喊“二哥”,他的背影已经远了。这时,鲜红的太阳刚刚跳出地平线,一派金光照射着起伏的土坡和曲曲折折的土路,还有二哥那小小黄色的身影。二哥好像正向着东方,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去了。我忽然感到,二哥前面的路还很宽广,他应该离开。武装部长的弟媳妇又算得了什么!
不久,我回家过年去了。我在上海赖了一个多月,才姗姗回去。一到,放下行李,把我那间“牲口房”简单扫了扫,就去看荣华。我在上海买了氨茶碱、还有麻黄素,都是治疗哮喘的药,准备捎给大哥的。荣华不知上哪儿去了,门却虚掩着。我推进去,只见大哥以一种跪姿趴在炕上,丝丝喘成了一团,问他话,他不答,只一个劲喘。屋子里黑洞洞的,气味很难闻,一股说不出的恐怖意味向我逼来。我放下药,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迎面碰见队长。队长告诉我,前些日子二哥连介绍信也没开就出去讨饭,在某大城市被拘留遣返,火车上他因跳车逃跑,不幸身亡。他过门不久的媳妇,也走掉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跌跌撞撞跑回我的“牲口房”,插上门呆呆坐着。我想像二哥这样又聪明又能干的人,为什么命运会对他这么不公?为什么他总是无路可走……
如今二十七年过去了;然而,二哥的不幸,我还没有完全想明白。因此在我写了好几本书、几百万字的作品中,我仍没有写到二哥的事。
人生中有好多事都可以情随事迁,但对二哥的怀念,我却永远不能忘却。看看现在浩浩荡荡的民工潮,我总是痴痴地想,二哥要是还活着,他一定会进城大干一番的,没准还会当上个老板或经理呢。
然而现在,在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我只能在心里说:二哥,我想念你……
《羊城晚报》1997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