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第一个冬天,当我迫于种种不得已的原因来到这个小镇之时,心里常常提防着什么,仿佛周围仍有一张看不见的网,会突然间收拢来,而那时,我就要变成一条在网底喘着气翻白眼的鱼了。为此我深居简出,很少跟人搭话。然而令我烦恼的是,总有一个蓝色的影子,在我眼皮底下荡来荡去。无论我上街买菜,或者下楼去倒垃圾,都会不期然地跟她打个照面——一身毛蓝布的衣裤,额头上怪怪地扎了一圈蓝粗布条,好像乡下坐月子的妇女一样。可从那张苍白、皱瘪的脸和蓝布条下稀疏的枯发来看,这无疑是一个已经过了育儿年龄的老女人了。
记得有一天,我因长时间的写作而昏昏晕晕起来,便推开窗,让凛冽的寒风激活我清新的感觉。然而就在这时,我看见深冬的夕阳下,羽叶落尽的水杉旁,正直直地站着那个蓝色的影子,仰面对我望着。我愣了一下,想要关窗,却止不住好奇心,又多看了她几眼。只见她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网兜,网兜的洞眼里漏出绿生生的青菜,红鲜鲜的肉,仿佛还有一条鱼,扑腾腾跳着,像一颗活泼的心脏。只是这拎兜的人,却呆若木鸡,一条被夕阳拖出的扁长影子,在地上诉说着无限的寂寞与悲凉。
刹那间我被这默默的影子的语言感动了。仿佛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因为我也是孤独地拖着自己的影子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也常常这么呆呆地仰着头,愣愣地望着一扇扇将生命的宴席和美味关闭在里面的窗子……然而我来不及悲伤,我还得赶路;虽是自己拖着自己的影子,也得沿着人生的道路一步步往前赶去。
我提醒自己说,别滥发同情心了。这个女人,显然是刚从农贸市场上出来,买了这么丰盛的菜肴,不赶回家去给儿女们做饭,跑来站在我的窗子底下干什么?谁能担保她跟那些时时监视我的不怀好意的目光没有关系?
我“啪”地关上了窗,继续埋头我的工作。终于到了饥肠辘辘时,忽然发现什么吃的也没有;想做饭,但天已黑了,菜场早已收摊。于是用清水给自己煮了一碗卷子面,加入不少麻油酱油,自觉鲜美无比;又想,刚才窗外那老女人网兜里的鱼肉,此刻大概也变成佳肴端上饭桌了吧。
吃罢,刷净了碗,不经意间朝窗外一望,我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她还没走!这个从蓝色变成黑色的怪诞的影子,像一根木桩,僵硬地兀立不动,支撑着那一派正在笼压而下的沉沉暮色。昏暗中已经难辨她手中的网兜和脸上五官的表情了,但是她那双眼睛,仿佛具备了穿透了黑暗的魔力,直逼到了我的心里——我感觉到她在看着我!
真是来监视我的么?我的心怦怦直跳,不但不敢再开窗,连窗帘也严严地拉上了。
这天晚上,我一合上眼,便看见浓厚的黑暗中两颗奇特的亮点——那是那个老女人与我对峙的目光。我差不多做了一夜恶梦,而最清晰的一段是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蓝色的影子,轻盈地飞了起来,但我不能分辨这是我的前生还是来世。我追赶着天上缥缥缈缈的星星,寻觅着星星和月亮的五彩的闪光……醒来时一脸泪水,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第二天早晨,邻居告诉我,她上夜班回来,看见这个老太婆站在我窗下。我想了又想,只好把这件事报告了当地的派出所。派出所如何处理我不知道,反正打那以后,老女人不再那么盯着我了,但有时还会在街上碰见。后来,在小镇住久了,才有人告诉我,这个穿蓝衣的老女人脑子有毛病,常常在街上走来走去,做出一些痴呆的举动,谁也不理会她。
既是她精神有毛病,我也就不以为然了。
年复一年,我又从街头巷尾、人们的议论中得知,老女人一辈子没结过婚,独自住着一幢带围墙的矮平房——我从那围墙外面路过,只见砖缝里的野草如旗帜般飘扬着。有时也动了好奇心,想进去看看老女人在围墙内的生活。然而人们告诉我,别看老女人痴呆,对自己的家却把得牢,谁敢从破墙外面朝里多望几眼,她就恶狠狠瞪着你,或者干脆出来把你赶走。我有些不信:“从来没有人进去过吗?”
“从来没有!”
回答是斩钉截铁的。但我仍有怀疑:“那么,文化大革命中呢?”
“当然,那就另作别论了。”人们淡淡地笑一笑,说,“那时候,造反派冲进去,上房揭瓦,掘地三尺……”
“找什么?”
“搜金条和电台呀!一个神秘兮兮的独身女人,单独住一个院子,不是资本家的小老婆,就是美蒋特务,这是肯定了的。”
“搜到了没有?”
“这些玩艺没找着,却翻出了一只大箱子,箱子里装满了新衣服新鞋子……”
我轻轻吁了口气:“箱子里当然装衣服啦,这下她能逃过厄运了吧?”
“不,衣服也是罪证呀!”一个卖桂花赤豆糕的老头插进来说。这老头我认识,每当我来到他的摊子跟前大嚼时,他总要以一种指点迷津的口吻对我说点什么。见我买了一块糕要走,他就眼睛一眨,舌头一转弯,让我迈不开脚了。“那只箱子当街烧了不算,还把她揪出来批斗了一番。至于这批斗的罪名嘛——别看你是作家,见多识广,我保证你没听见过。”
“什么罪名?”我果然忍不住问。
“这个嘛,这个嘛……”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却不接着说下去。我被他胃口吊足,心里痒痒,便一个劲催促:“你快讲呀!”
“这……”他望望我,把笼屉掀了开来,在弥漫的蒸汽中意义不明地“嘿嘿”笑了几声,“这还真不好说呢,别看我活了一把年纪,这种事……咳咳!”
真是活见鬼!我急得一口吞了嘴里的糕:“不要卖关子了好不好?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已经是中学生,什么没见过!再稀奇的事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好了,把你的糕再给我一块——,不,来两块,我带回家慢慢吃,现在你可以讲了吧?”
“好,好!”他极麻利地在那热气腾腾、砧板一样圆大的糯米糕上切下两块,用箬壳衬着托给了我:“喏,告诉你——不过说出来,不要嫌我老头子嘴巴不清爽,以后不来买我的糕吃了。是这样,当时人家讲她一心想……想落个反革命狗崽子,大起来配合蒋介石复辟资本主义,**……”
“什么什么?”我忙问,“你说这‘落’……”
“看,不懂了吧?”他得意起来,“这‘落’是我们这里的土活,乡下人都讲落只小羊,落只小猪猡,就是说生小畜牲。”
“哦,我明白了——那意思是她想生个孩子,搞反革命。可是,干脆讲她自己反动、反共什么的也罢,说她要生个孩子,还要等孩子长大了再反……也实在太滑稽了。再说她不是没结婚吗?孩子从哪里来?”
“是呀是呀!”老头拍拍大腿,叫起来,“这女人不但没结婚,连个相好的也没有,这一点,硬碰硬,谁也讲不出什么。可问题就出在这上头——你想想看,那时她已经快四十了。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既不嫁人也不找个相好的,不是很怪吗?所以就有人讲她从前是有个相好的,那相好的在解放前夕跑台湾去了。她不嫁就是为了等他回来一起生孩子过日子——当然是生反革命的孩子,过反革命的日子了。”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说这话时我也三十有五——快四十了;我不曾考虑婚嫁之类的事;人们也说我怪;我的头上也有种种莫须有的罪名。但是,毕竟还没有这等罪名扣下来。可见我幸运得多,时代确实进步了。
“够荒唐的。”我点点头,喃喃地说。
“要说,这也呒啥荒唐,”老头不以为然,“斗她的造反派也不算顶凶,虽然闲话讲得难听,可并没有动手打她,人家也还重证据。”
“什么证据?”我倒有些愤愤不平了。
“那只箱子呀——对了,刚才忘了告诉你,那一箱子衣物,都是小孩子的,从肚兜到开裆裤,斗篷、鞋子……应有尽有。烧掉的那天我去看了,小衣服做得真漂亮,那件水红绸子小斗篷,还绣着花……啧啧,真可惜。”
“这有什么可惜的,文化大革命中,烧掉的好东西多着呢!”我以一种自己也始料不及的粗暴口吻打断他,结束了这场谈话。
很久以后,我回忆起当时自己那突如其来的粗暴,好像在刹那间变得全无心肝似的冷酷——感到不可思议。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分明地,自那以后,我对这个蓝色的影子多了一份同情心。我不再把她当作“神经病”。在对峙的目光里,我读出了属于她的悲哀,也付出了属于我的悲悯。但是始终不曾与她讲过话。直到不久前,从上海开往郊区的长途汽车上——我发现,她就坐在我的旁边!离得这么近,似乎不能不招呼一声了。但我确实有些狼狈,因为那时已过了中午,我还没吃饭,正在剥几个茶叶蛋填肚子。我既不好意思独自狼吞虎咽,也不好意思贸然请她吃,就含含糊糊地笑了笑,含含糊糊地又把手里的蛋递过去——这是虚礼,人与人交往不可避免的客套。不料她却当真,接过了我的茶叶蛋,并且小心翼翼地托在手里。我有些意外,随即又记起了她的“不正常”。我为这“不正常”中所体现的质朴的“正常”所动心,真诚地对她说:“吃吧,垫垫饥。”
但她却并没有吃的意思,只是直勾勾地瞪着两眼望我。我被望得不知所措,无所躲无处避,差点把蛋黄噎在嗓子里,于是干脆也掉过头,也对着她看。我发现,与当年她站立在我窗下时相比,这张脸已缩小了一大圈。额头和深陷的两颊布满了一块块黑色的老人斑——已是一个地道的老妪了。当然,我自己也不再是十几年前那个样子了。岁月的风霜同样种在我眼角的皱纹和憔悴的神色里。我这次回小镇,实际上是去告别的。在我受伤的时候,小镇以它的淳朴仁厚之心善待了我,给了我冬冷夏热的安静的书斋,庇护我在绝对的孤独中感悟了人生,让灵魂飞翔在带格的纸上。不过这飞翔的代价是肉体的磨损。由于健康每况愈下,使我不得不暂且迁移。而此刻望着这个老女人,十多年的辛苦磨砺一并涌至心头,我感慨又感伤,终于原谅了她那贪婪无礼的目光。我嘴角微动,轻轻地牵出了心底的一缕柔情。
“你、你……”突然间,她的两片枯唇颤颤地抖动起来,脸色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我吓了一跳,以为她晕车,要吐,赶紧说:“跟你换个座位,你坐到窗口来好不好?”
她摇摇头,嘴却还在抖,抖得连脸上松弛的肌肉也哆嗦起来了。我更不安起来:“你怎么啦?”
她突然说:“你的眼皮上有颗痣!”
“什……么?”我哑然失笑,我还以为她看见了我眼皮上站着一只大象呢。
“你的眼皮上有颗痣,”她不理我的玩笑,严肃地、紧张地又一次重复,“你这痣是怎么……我的意思是,这颗痣……”
见她这啰啰嗦嗦、语无伦次的样子,我感到好笑:“痣嘛,长在眼皮上,是哭痣,苦痣,反正不是好玩艺。可有什么办法呢,娘胎里带来的!”
说着,我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忽见她灰暗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奇异的亮光:“你没有娘吧……不,我是说,你从小没见过你的母亲吧?”
一般说来,这是相当愚蠢的问题,是纯属病态的头脑才会想出来的问题。然而不幸的是,这对我来说,有点不那么简单。我不想用或诚实或虚伪的是与否的回答来跟这样一个人展览我自己,便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把脸转向窗外,在街景的流逝中闭上了我的嘴。
有好几次,我感觉到她张口欲语,还想跟我说点什么,但显然是被我的一脸冷漠所吓退,终于没再吭声。下车时,她好像是鼓足了勇气,问我可不可以明天到她家里去。 一半是好奇心,一半是怜悯,我点头答应了。
如约来到老女人的小院跟前时,那扇日夜紧闭的木门大开着,但不见那个蓝色的身影。阳光很艳很亮。我信步走进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能想象这一道被岁月风蚀得酥软不堪、摇摇欲坠的破墙里所禁锢的,是这样欣欣向荣的一园春色!
本来,在这芳草萋萋的暮春时节,常常雨雾迷茫的江南水乡不乏疏竹垂柳,洁白的玉兰和栀子花,绯红的蔷薇和月季……可是盛开在这座小院里的,却是少见的一片红玫瑰!那样的深红那样的娇艳,那样咄咄逼人地灿烂了每一寸空气。而花丛中、树叶下,流泻的阳光所照耀着的,是一双双鞋,一双双大大小小款式迥异的崭新的鞋;还有一件件衣裙:一件件从小到大,手工缝制的女孩子的上衣、裙子和长裤……有棉布的、化纤的、毛料和真丝的……仿佛汇集了那已逝年代的各种过时的新款,同时又无一例外地盛载着今天的阳光,今天的温暖和今天的玫瑰的芬芳!
我愣住了。我想起那一场火。在火中化为灰烬的,又以更具鲜明的形式复出了。而在这春光、鲜花,无限的温馨和热烈中,一个时断时续的梦境,在我面前旋转起来——我看见了我自己。在微风的吹拂里,在绿叶的窸窣中,在无所不在的春天的阳光下,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像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她的脸上没有血色,娇嫩的小脚上没有好看的花鞋,她是一棵被遗弃的小草,就像一支歌中所唱的那样……如果那时,她能走进这样的一座小院,也许会在幸福中快乐得死去。
我慢慢地朝前走去,宛若步入梦境的深处——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平房,灰黑的残破的瓦楞,泥灰剥落的墙壁,蛛网在春风中摇曳。门半开着,我抬腿走进去,只见里面一团黑。在我习惯了明媚光照的眼底,这团黑暗无异于墓穴。忽然我想,无论怎样蓬勃的生命,它的终端必定是墓穴;当然,墓穴也诞生着新的生命,生生死死……黑暗中一股阴湿的霉味,混合着香烟的气息扑鼻而来,我停了脚步。我不想再走进去。微微抬起头来,我看见半空中有两个红红的小圆点,一闪一闪的令我想起黑夜坟墓上的鬼火。刹那间我感到这哪里是人住的房间,分明是一座充满了窒息和恐怖气氛的真正的墓穴!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我想逃离,逃到那个阳光下的玫瑰花苑中去——须知这只是一墙之隔,一步之遥啊!
然而,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攫住了我。我想知道,这个浇灌了一园春色的老人为什么把自己囚禁在这样的黑墓中;或者说,这个囚禁在黑墓中的人又是如何孕育了这如此明媚的春光的?
我定了定神,让自己的目光适应这昏暗的光线。这时我看见,这间简陋得几乎是空荡荡的房间内,却十分讲究地供奉着一座神龛。那光滑的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案几上,一对宝塔形的铜烛台上插着一对红烛。烛光闪烁之间,一只斗形的香炉里,插着一炷香。袅袅升腾的香烟,正以无限的缠绵与热情,紧紧笼罩着一尊盈尺高的观世音菩萨。像一只蓝灰色的小小甲虫,这座花园和小屋的主人、这个老妪,正一动不动地匍匐在神龛跟前。她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走进屋子。她的全部感觉都皈依在菩萨的莲花座下。恍惚间,几十年的时光在我跟前定格,我好像觉得,她从未在她的神像跟前挺起过胸膛。
我想跟她打声招呼,张开口来,却不知如何称呼。我不知她的姓氏,想到十多年来我无数次见到她,并且津津有味地听人诉说有关她的一切,但是从未想到要问一问她的姓名,这又是一种怎样的疏忽!
也许,对人本身的疏忽,正是人的本性。
怀着一丝淡淡的愧疚,我的目光越过匍匐在地的老妪,再一次注目她的神龛。我发现,神龛上除了香烛之外,唯一的“供品”是一只带壳的、被酱油烧成褐色的蛋——确切地说,就是我昨天给她的那只茶叶蛋。现在它被盛在洁白的瓷碟里,堂皇地置于神龛上。
我感到奇怪极了。神龛上不供鲜花果品,却不伦不类摆着一枚茶叶蛋,算什么名堂?这样一个虔诚的信徒,不怕得罪神灵吗?
“我知道你会来——”就是咫尺之间,跪着的老女人慢慢站起来。却像从地下钻出来似的,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湿漉漉的泥土的味道。
我点点头:“是的,我们昨天就约好了的。”
“我知道你会来——”她并不理会我的话,目光迷迷蒙蒙,像在困梦中,“菩萨告诉我你会来,你一定会来……”
我望着她,感到没有必要去纠正什么。
“菩萨好啊!”她又说,“在这个世上,谁都骗我,可是菩萨从来没骗过我。四十多年来,菩萨每天都对我说,你的女儿,她会回来的,会回到你身边来的。果然,你来了,你真的来了……”
她那枯涩的双目一点点湿润,终于有泪水垂挂下来,像条亮闪闪的线。我明白了:我们各自都牵着自己惨痛的回忆之线,然而这是各不相干的两条线。
“我真傻,错过了那么多好辰光。”她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去搓揉膝盖,想必是长时间的跪拜使两条腿麻木了:“你刚到这里来的时候,菩萨就给我托梦,说你的女儿回来了,她现在是天上的文曲星。我开心得赶紧去找算命先生,问文曲星是什么。算命先生告诉我,文曲星就是秀才、状元——照现在的说法,便是大学教授、作家什么的。那时听人说你就是作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有这么好的运道,不敢相信菩萨的话这么灵。我经常跟着你,我打听了你的一切。我终于明白菩萨的话真灵,我晓得你是我的……女儿。可是派出所找我去谈话,不许我跟着你。我想你是作家,身份高,不肯认我,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人人都骂我神经病,你就是真的认了我,脸上也无光。还是不讲穿着好。讲穿了,你不肯认,我也活不下去了。直到昨天……唉,菩萨灵,菩萨好啊!”
她又哭又笑,涕泪纵横,带着这样一种老迈的痛苦的表情,她从昏暗的房间踱到了院子里。褪色的蓝布衫在身上晃晃荡荡,看起来就如飘浮在一片盛开的花朵之上的阴云。春天浓到极致的色彩,衬得她的整个身躯像一张揉皱了的纸片一样又灰暗又轻薄。
我咬了一下嘴唇,不知该怎么跟她说。
然而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用低低的声音开口道:“实在遗憾,你搞错了。”
“不,不,怎么会搞错!”她激烈地叫起来,两只手急速地比划:“1949年5月17日那一天他把你从我怀里抢去时,你才这么点大。我刚给你洗了澡,在换尿布,身上什么也没穿。他说:‘快,吉普车在门口等着,飞机就要起飞,来不及了。你一定不肯跟我走,我就把孩子带走,免得她将来受苦。’我抱着你的小衣裳追出去,车门砰地关上,一溜烟开跑了。我拼命跟着跑,车已经没影了。我一个跟斗跌倒在一根横着的电线杆上昏过去了。我醒来又追到飞机场,我想也许飞机没开,或者他把你扔下了。后来我每天都去,人家把我当神经病赶出来了。再后来我在上海呆不下去,我一听见小汽车的声音头就像裂开一样痛,我就搬到这个小镇上,买了这座院子。我怎么会搞错呢?你眼皮上的这颗痣,一生下来就有的呀,烧成灰我也忘不掉。”
“还是遗憾,”我叹了口气,“我倒很希望自己被人抢去,可我知道从小没人管我,却并没有什么人高兴来抢我。”
“什么什么?”她突然兴奋起来,两眼闪出了亮光:“看,这不就对了嘛!我早就猜想,他没来得及把你带走。要是真带走了,为什么这些年来,许多人从台湾回来了,许多失散的亲人都团聚了,为什么我的孩子,没有消息?连他也没有消息?一定是他把你扔了,他没脸再回来见我。”
至此我只能惊叹,一个颠狂的母亲的思维,可以和最杰出的小说家媲美。
“你应该通过有关方面去查询,”我小心翼翼地向她建议,“或者我可以帮助你。”
“你不肯认我?”她眼巴巴地瞪着我,脸颊兴奋的红晕在一点点消褪。
我局促不安,不知道应该怎样抚慰她的失望,给她以新的希望。我只好一再重复说:“也许我有机会去那边,我会帮助你找……真的,能告诉我姓名、职业和年龄吗?”
她摇摇头,慢慢垂下了脑袋。我想她其实明白一切,但是她不甘心,忽然,她又抬起头,耳语地说:“叫我一声……姆妈好吗?”
很轻很轻,好像一阵微风拂过树梢,沙沙的;又好似一柄利斧,把我的心劈出了一道血痕。我望着她那急切的乞求的目光,那宛若小女孩一样忸怩的羞涩的神情,以及那绝望中的一丝希冀,痛苦中的一缕温情,感到自己若是不肯答应她这个请求,便是怎样的冷酷啊。
“其实在我的心里,我早把你当作我的女儿了。”她继续喃喃地说,“我听说,你整天在写,经常啃干面包当饭吃,我心痛呀,就买了鱼肉,想去给你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可是我怕失望……我不敢面对你。直到昨天,我才晓得,我并没有看错。你是我的女儿,肯定是我的女儿……你对我那么和气,那么亲热,还给我吃蛋。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说我是神经病,不是女儿你会把我当人吗?你给我的蛋我没舍得吃,我带回来了。我看到这颗蛋就想到你,我的女儿。这世上没有人配吃这颗蛋,除了菩萨……叫我一声姆妈,好么?叫我一声,所有这一切,这些衣服、鞋子,统统是你的……”
她望着我,说个不停。在那渴盼的目光的笼罩下,一些往事像初春的青草一样在解冻的大地上苏醒,显出嫩绿的光彩。她的话语将我在小镇的旅居生活中一切苦涩的东西滤去了,只剩下温馨的情味。我想如今我如何承载这样浓厚沉重的爱?也许我从呱呱坠地的一刻起,我所哭号呼求的,便是这样一颗无私仁慈的母亲的心。我感到我的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发出了喊叫:“姆妈,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但是,我将口张了又张,却并没有发出这两个神圣的字音。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我继续努力,还是不能出声。我终于泪流满面,转身冲了出去,把小园,把惊愕的老人留在了身后。我在铺着鹅卵石的小街上疾走,头顶上是碧蓝的天。透过泪眼,我看见天上泛动着蓝色的涟漪,仿佛微波荡漾的大海。哦,海,阻隔两岸的海,生离死别的情,浩瀚无垠的爱,是永恒不变的宇宙的悲歌么?
我在小镇的街上踟蹰,我的脚步变得如此沉重。整整一天,我不能安宁。傍晚,我要离开小镇了,在上车之前,我又一次向那座小院走去。我想我是应该叫她一声“姆妈”的。
当我走到离小院十来米远处,突然发现,她正倚门而立,夕阳把一条孤寂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这情景就跟十多年前她站在我的窗下时一模一样。我愣了一下,一时竟无力走上前去,便也站定下来,直直地望着她。
就这样,在黄昏最后的余光中,一个没有女儿的母亲,和一个没有母亲的女儿,她们彼此热望的目光,沟通慰藉着两颗备受创伤的心。
然而我到底没有走上前,也没有叫她“姆妈”。我已经打碎了她的希望,我很想再给她一个希望,但是我不能。因为我觉得“姆妈”是一神圣的词,我从来没叫过,我叫不来……
(《十月》1995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