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街头“Sketch”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06:05

清早出门,只见一群人围在街头。上海人爱围观是出名的,哪怕地上只有一只死蚂蚁,只要一个人低头玩味,便会有第二个人跟着来看,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以至数十上百人围拢来。不明真相的,也许以为是外星人突然光临了呢!

我打算绕道而行,可这时一个尖锐而又有点沙哑的嗓门吸引了我:“各位大爷大叔,小师傅小兄弟们,本人是海灯法师嫡传弟子,今天到这里来,借贵方一片宝地,不是为赚钱,而是为了造福人民……”

说真的,这些年来,街上卖狗皮膏药的见得多了:先是扯着嗓子招徕顾客,接着便脱光膀子表演,然后是伸出手卖药讨钱。我们上海人不是愚昧之徒,不会上当掏钱去买那种天晓得是油泥还是洗脚水熬制出来的“丸散膏丹”。不过,用指头钻砖头,把铁钉往肚子里吞之类的表演不能说没有一点刺激,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那种人一吆喝,明知那三部曲,明知三部曲之后的把戏,还是要看,不看白不看嘛。看完了要钱?用北方老侉的话说:“没门!”然而今天这个人,一上来宣称为造福人民,不管是真是假,有点出语不凡。那家伙下身穿一条黑色宽松中式裤,腰里系一条脏兮兮的红绸带,光膀子——那膀子实在不敢恭维,瘦嶙嶙的如麻杆,胸前肋骨一根根历历可数;面呈菜色,胃部如深井般陷进去,好像几年没吃过一顿饱饭似的。

“我是四川人。”瘦个子举起一只好像印了一行什么字的信封,在众人面前晃了晃:“你们看,这就是我的地址: 四川省永乐县天桥乡马家村。你们到四川来,只要一问,马家村的马长胜在哪里,一准男女老幼都会告诉你……”

尽管人群中不会那么凑巧地站着一位同样的四川人,可我也敢保证,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会相信这套鬼话。忽然那人话锋一转,继而从腰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绕场走了半圈,向大家显示那纸包里的一点点白色粉末:“我要说,这药能包治百病,你们准不信。可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你们不信,我会让你们信。靠什么?靠事实。事实会告诉你们,我这药粉里面,是发过功的。什么功?气功!知道什么叫气功?”

未免太小瞧人了,见多识广的上海人,除了白痴谁不晓得气功是怎么回事?气功——哼,不要说气功了,还有耳朵识字,意念开锁,隔墙取物,苏联科学家捉牢的外星人,埃及金字塔下掘出来的史前的电视机,还有阴阳八卦、易经道家……

人们向那四川人投去轻蔑、不屑的目光,只见这时他手一挥道:“好,我想你们一定听说过气功大师严新?”

“严新是谁?四川省医科大学教授!大型文学丛刊《花城》一九八八年第三期有一篇十万字的文章专门介绍他。”四川瘦子眉飞色舞,两只小眼睛熠熠闪光,“要说严新的本事,文章上写得明白,远隔三千里地,他能发功把你脸上的一颗痣取掉;他在台上做报告,叫你哭就哭,叫你笑就笑,叫你跳就跳……

“这是什么道理?里头的奥秘,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不过——”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气功是一门高等科学,是人体科学里面比高级还要高级的技术——这不是我随便瞎编的,而是赫赫有名的大科学家讲过的话。现在这种药里,就有这种高级技术,专治各种虚症的——这虚症,男女老少都会有。像小孩消化不良,疳积蛔虫;老人尿频尿急、头晕耳鸣;妇女月经不调、经来腹痛;中年人**早泄、腰膝酸软;至于青年人嘛——”

他停顿一下,故意拉长了声音:“青年人有一种毛病,叫做做梦要媳妇。为什么叫做梦要媳妇呢?因为他还没讨上老婆,却想老婆,日也想,夜也想。于是到晚上就做梦了——梦见自己和一个女的结婚了,好不快活,嘻嘻,要是天天做这梦,该多称心如意啊!”

“朋友们!”他突然一拍大腿,痛心疾首,叫了起来:“谁要是天天做这梦,那就毁了。你白天起来头昏眼花,腰酸腿软,等到你真娶上媳妇,好,完了,没用了!不过,你真的做这样的梦也不要紧,只要吃了我的药,我保叫你不再梦里娶媳妇,而是实实在在地娶一个标致漂亮的黄花妹子!”

一阵轻轻的笑声响起,如细雨微澜,轻轻荡漾。在变得令人轻松而愉快的气氛中,那人取出一叠信封:“这里有二十只信封,我要发给二十个人——拿到信封的人,可以免费得到我的药。我唯一的要求是,你把服药以后的功效寄给我,不为别的,只为总结经验,改进提高。信封上有地址,诸位,听好了,信封只有二十只,发光了就没有了。诸位,谁要?”

四川瘦子转动着灵活的小脑袋,目光在人群中挨个扫过来。观者没有反应,只是有人悄悄伸长了脖子,暗暗睁大了眼睛,或者不为人所觉察地移动了脚步,或者无聊地摸摸下巴,毫无意义地咳一声。

四川人也咳了一声,咳得不轻不重,咳出一种宽容和理解:“上海人嘛,就是有点那个……好了,爽气点,谁要请举手!”

语音刚落,一位脚蹬耐克鞋的现代派青年笑嘻嘻地似真似假如同敬礼般地把手举了起来。如同一声号令,许多手跟着举了起来。有的高有的低,有的迫切有的迟疑,看上去倒也颇有气势的一大片了。在我旁边不远的一位肥胖的中年妇女,右臂动了一下,似乎往上抬了抬,又垂下来了。谁知四川人竟径直走到那妇女跟前,把第一只信封,递给了她。

围观者有些愕然,特别是那个年轻的耐克鞋,挤眉弄眼发出了不满的嘘声。四川人笑着摆摆手:“小兄弟不要急,这位大姐虽没举手,可我知道,她是相信我的。她需要我的药。”

那胖妇脸微微一红,神情颇不自在。四川人继而笑道:“大姐,是gcd员吗?”

声音轻似耳语,那胖妇矜持的脸一下子变得极尴尬。四川人却笑容依旧:“不要紧,这里没有你的领导,随便讲讲没关系。”

笑声哗地响起。那胖妇翘起兰花指头捏着信封,脸红一阵白一阵。四川人潇洒自如,拖长音腔道:“本来嘛,我为人民服务,就是gcd最提倡的。至于这气功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将来再看吧。你们上海人见多识广,一定晓得美国总统里根还相信占星术。其实,我们国家的高级领导,也有用占卜算卦来决定国家大事,领导中国革命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哩。这可不是迷信,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是马克思主义颠扑不破的真理;气功,就是一种精神化了的物质……”

即使这家伙是骗子,恐怕也是个高明的骗子吧!

信封一只只发下去,然后发药,白乎乎的一点粉末抖在那些小心张开的信封里。在众目睽睽中,获得者面露得意之色。

药发完了,四川人出其不意地拍了拍跟前一位瘦子的肩:“朋友,我讲得唇干口燥,向你讨伍角钱买块冰砖吃,你看好吗?”

那瘦子衣着整洁,鼻子上架副过时的琇琅架眼镜,手里拎着的网兜里装着几株青菜和一尾死了的小白鱼,看来是个不大不小的正在贫困线上挣扎的知识分子,也许,在家还是个“气管炎”,所以,在一愣之下竟为这区区伍毛钱犹豫起来。这一犹豫,下面却已骚动起来,嘁嘁喳喳的议论,抒发着一种被愚弄后的愤慨心情。胖妇反应最快,不言不语却一个转身,伶俐得如十八岁少女;耐克鞋紧紧跟上,鞋底擦油、脚下生风;一时间,一个个都准备溜之大吉。

正在这时,忽见四川人脸色突变,大喝一声道:“诸位听明白了,如今社会,有捉白老虎的吗?”

我听不明白,在一片混乱中悄声问身边的一位老太太:“什么叫白老虎?”

老太太也摇头。这时从前面挤出来的一个退休工人模样的老头解释道:“捉白老虎就是白占便宜的意思。”说罢,他又颇为自得地晃了晃脑袋:“我老早就晓得,这种便宜能占吗?你看他说得天花乱坠,到头来还不伸手是向你要钱!”

老太太连连点头。这两位都是没拿到信封的,所以并不急着离去。不过刚才分发信封时他们伸长脖子,眼里闪出来的希冀的目光,我还是记忆犹新的。

“你,还有你——”四川人突然伸出手来,一左一右分别指着那已经走出十来步的胖妇和耐克鞋。

很难描述这一指的意义,可顿时谁都明白了,好像被施了定身法,所有人都傻乎乎地站住了,一动不敢动。而那一对男女,则像喝醉了酒一样,身子剧烈地晃动起来,似乎不能自己,无法前进一步了。

“谁要走我也不勉强”,四川人松弛下来,“不过哪怕走到美国,也逃不脱我的手掌心。信不信由你,反正——”他啪啪拍了两下手,“我会叫你看书脑袋疼,吃饭肚子痛,跑进厕所拉不出尿,趴在女人身上使不出劲……”

说着他又那么一指,耐克鞋和胖妇竟一步步后退过来。

真是不可思议——喧嚣的尘世突然生出了一个沉寂的深渊,如太阳的黑洞,百慕大三角的漩涡……一种无可抗拒的威力将每一个人牢牢地镇住了。

四川人朝大家环视了一圈,诡谲地笑了笑,问:“我这是真功夫,还是假功夫?”

“真——功——夫!”

这里有风度翩翩的学者,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英俊少年,有亭亭玉立少女,有工人,有学生,有家庭妇女……大约还有卖肉的、理发的,以及离休老干部,无证小摊贩……这一刻,则如小学生在课堂上答问,异口同声。

“既然是真功夫,那么——”他吐口唾沫,“我今天讨块冰砖钱,应该不应该?”

“应该!”又是异口同声,宛若一群乖孩子。那个拎网袋的琇琅架眼镜,如梦初醒似地上上下下在身上乱摸起来,终于从裤袋中一大堆破烂的角票中挑出一张红颜色的递上去。

四川人微微一笑,两根指头拈着那张红纸头,抖了抖:“好,这位朋友够意思,我要伍角,他给了我一元,可是——”

他拉长声音,一个转折:“可是你的钱,是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我能要么?你们上海人的情况我晓得:大学教授一天工资买不起一包万宝路,不要看西装领带皮茄克,可早上起来吃泡饭;有的小妹子涂脂抹粉,打扮得山青水秀,中午吃咸菜汤……你们说,这钱,我能要么?能要么?”

没有人回答。那些灵活的、精明的、智商高超和出类拨萃的脑袋瓜似乎都有些迷糊了。

手指轻轻一弹,红色的纸币飞出去,很优雅地在空中翻了个身,最后落在那琇琅架眼镜跟前。琇琅架后面的一双眼珠,随着纸币旋转移动,最后定格在地上,犹犹豫豫。

有极轻的言语声响起,也是犹豫的,像在试探可不可以离去。胖妇心有所动似地扭转了一下脖子,突然那四川人又吆喝一声向她指去,吓得她浑身胖肉一哆嗦。

谁也不敢再吭声,瞪眼望着四川人的另一只手,慢慢抬起、移动,朝那耐克鞋指去。可怜的耐克鞋站得如木偶般直,连满脸红红的青春痘也像僵住了似的。

真怪,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呢?

四川人终于缩回手,又去拍下一个的肩:“小兄弟……”

这位小兄弟看来并不年轻了,可也不算老,穿一身过时的蓝的确凉警服,脚上一双解放牌胶鞋,窄额,长下巴,细细的双目很不中看,反应却是敏捷。他出手不凡,未待四川人正式开口,一张伍元面值的钞票已经摊到了他的手上。

“好,这位朋友也够意思!”四川人像刚才一样,用两根指头拈着那张钞票抖了抖,“我要伍角,他给了我伍元。到底是从山上下来的,手面阔……”

说到这儿,他微微沉吟了一下,眯起双眼打量着那蓝警服:“从山上下来的,看见警察最害怕,所以自己也弄身老虎皮披披,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过——”

他拉长声音,又一个转折:“不过你的钱,我能要么?不要看你现在口袋里涨鼓鼓,发了点小财不晓得怎么用的好,可你那钱也是来之不易啊。不说别的,光是弄张执照,工商局、税务所、银行、环保、公安局……一只只圆图章敲下来,一分钱没赚钞票却先要水样地流出去。以后能赚点,算你有运气。可这运气滑溜得很,只能它找你,不能你找他,哪天来一阵什么风,哪一炷香没烧到家,一下子便全完了,弄不好还要二进宫……你们说,这钱,我能要?能要么?”

故伎重演,钱,又被掷回去了。

人们又一次陷入迷茫,如看戏般地看他挨个讨钱,还钱;又如演戏进入角色般地掏钱奉献。只是那钱的数额,不断增加,或许是心有所惧,或许是侥幸地指望归还,当轮到那胖妇时,已涨到十元了。胖妇掏了钱,淡眉微蹙,小眼睛紧张地瞪着四川佬的黑手,仿佛那儿系着她的魂。

偏偏那位四川佬不再重演故伎,胳膊一弯将钱揣进兜里。“这位大姐的钱我就不客气了。不过我声明,这钱我可不是自己要,而是为了再去印点信封,给更多人治病,为更多人造福啊!啊——”

他“啊”得很长,很有点领导干部作报告的味道。胖妇一脸的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人们面面相觑,不知他那葫芦里还有什么药。

“好了,明讲了吧,”他伸手摘下破凉帽,露出小小的脑袋上疏稀的头发:“冰砖我是不要吃的,该给多少,你们自己看!”

“当然,我晓得你们脑袋瓜里在想些啥:哼,这家伙到底还是骗钱来的!也难怪,你们上海人就是小鸡肚肠,一心只想着占别人便宜,一点点蝇头小利看得比磨盘大!要叫你们为别人做一点点小事,可比登天还难。像我这种造福人类的事,是打死你们也不会相信的,老实说今天我也不指望会有奇迹。不过我要问一声,作为一个人,你们是否想过要把自己区别于奴隶和动物?你们想过没有,除了自己吃饭穿衣,还要为社会、为人类做点事情?你们上海人不是还有句挺时髦的话,说是人要认识自己的价值吗?诸位,你们的价值在哪里?难道就是仅仅为自己,为自己的子女谋利益吗?如此这般的话,那么,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哪怕你是党员、干部,也跟牲畜没什么两样!我虽不是gcd,可我比gcd还gcd,我是在为人民服务。这就是我的价值。依我看,一个真正的人的价值,就是为人类做点好事,哪怕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沉着脸,一手托着帽子,一步步走过来。四周又是一片沉寂,那黑乎乎油腻腻的帽子,如一只张得老大的嘴巴。似乎有无情嘲讽的笑声,正从那不可测的嘴的深洞里发出,而那四川佬的声音,则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今天,我要用特异功能来恢复一下你们的人的功能——不要搞错了,我不迷信,也不信教,任何教都不信。我信人,只信人!现在,请你们——诸位大爷大叔小师傅小兄弟们,拿了我的药的人,请为人作点贡献吧!”

一张“分”首当其冲落进破帽子。我抬头一望,见掏钱的是那位“山上下来的”蓝警服。这真如一声号令,所有拿了信封的人都唯恐来不及,争先恐后地把钱丢进帽子。不一会,帽子里已蓬蓬松松地装满了钱,其中有一元的,有二元的,也有伍元的,很少角票,更无分币。不过,除了“蓝警服”的一张工农兵灼灼夺目以外,最大面额的就是伍元了。人们在混乱惊慌中依然保持了精细冷静的头脑。

“师傅,可以走了吗?”终于有人怯怯地问。

“走吧,尽管走!”四川人神采飞扬,“只要你们觉悟到了人该怎么做,怎么活,那就请便吧!我还要到别处去给‘人’治病!”语气里给“人”字加了着重号。

说着,他捧起那只破帽子,径直向路边走去。

路边巍巍然并排着三只圆柱形垃圾筒。垃圾已从筒内溢出,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媪,蹲在小山旁,抖抖索索地将人们丢弃的菜皮烂叶一张张翻拣出来,然后丢进身边的一只破竹篮里。

四川人弯下腰,对着那只竹篮将帽子倒扣下来。于是那些新的旧的花花绿绿的纸币便纷纷扬扬盖在那些烂菜皮上。

正在走散的人顷刻之间又围拢来,充满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四川人和那拾垃圾的老太婆是什么关系?他们是否认得?是否串通好了的?

老媪似乎吃了一惊,抬起一张苍黄的脸,茫然望着四川人。慢慢地,她向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上,黑乎乎的,布满裂口的五根指头,张得很开很大。

四川人垂下头,望着那只手掌,小小的眼里闪出一丝难得的温柔和善的笑意:“钱,都给你了。”

说罢,他将空帽子扣在头上,扬长而去。

“钞票……我不要……”老妪嘟囔着,摇摇头,从篮里掏出一张纸币,眯起眼睛看了看,又捏在手里搓了搓,然后慢慢松开手掌,把它扔进垃圾堆里。

“钞票……”她不停地嘟囔,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将篮里的钱一张张扔掉。

“原来是个疯子!”人们感到失望。于是,便有些不约而同的目光盯住了那些污秽中的纸币:有的粘在西瓜皮上,有的盖在烂纸盒上,有的蜷在垃圾角落难以挣扎,有的栖在高处飘飘欲飞……钱,即便与污秽为伍,也是美妙的,诱人的——在这里,哪一张是属于你的,哪一张又是属于他的呢?然而,不知是谁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那些目光赶紧收了回去。人们去看疯子,去看路边的地摊,似乎冥冥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们处在极难堪的困境之中,即便明明是属于自己的钱,也不好再去多望一眼了

唯有那个老媪,一如既往旁若无人地在垃圾堆上继续翻腾。她把钱拨到一边,把菜叶一张张挑出来,仔细地抖落泥巴和偶然粘住的纸币,然后放进篮子。

与其说同情,不如说是受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像那个四川人一样,径直走到老媪跟前。

望着那一头肮脏纷乱的白发,那青白的肤色和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我感到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倾诉着饥渴。

她慢慢直起佝偻的腰,一只手向我伸来。

我想了想,从拎包里掏出一只打算当早餐的新鲜豆沙面包,塞到她手里。

“不不,”她缩回手,然后又伸出手来,像刚才一样,大大地伸开五根手指头,在我面前翻了一番,又一番:“五国外文,他懂五国外文啊!”

我望着滚在垃圾堆里的面包,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同志,你们不能枪毙他啊!”她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口,另一只手,继续在空中翻着,“现在讲改革开放,他懂五国外文,对国家有用啊!”

我被她抓得很紧,不免有些惶恐起来,环顾四周,有人嘻嘻笑着上来拖那老媪:“晓得了,五国外文,回家烧饭去吧,五国外文好派用场了。”

那老媪却不肯离去,仍挣扎着向我伸出手臂,两眼死死地瞪着我。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很异样地跳了一下。我觉得那一双眼珠,那埋在皱褶和云翳中的眼珠奇特地闪着亮光,如同在浓雾深处无望地燃烧着的两块焦炭。

“你不要怕,她不伤人的。”路边一个卖葱姜的老太安慰我。

我不解地望着她。她叹了口气又道:“唉,作孽啊,她儿子是师范大学的学生,枪毙有十多个年头了。她天天到这里来,说她儿子不偷也不抢,又正派又有学问,可是……唉,这政治上的事,谁也说不明白。”

“王申生!她儿子叫王申生,对不对?”我激动地叫出声来。是的,师范大学的学生,政治犯,1977年被枪毙了。

记得那时曾组织全市各单位讨论这个案例。不少人义愤填膺:“杀、杀、杀!”于是那一声沉闷的枪声,为粉碎“四人帮”后的一片欢乐氛围笼上了无情的阴影……我当时刚进一家出版社当一名小小的见习编辑,在夜深人静之时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挥泪写作,祭悼英灵;天一亮,赶紧又将这些文字撕成极小的碎片扔进抽水马桶抽掉。这个秘密终于被一位同事觉察,他不曾告发,只是私下里笑嘻嘻地给我念出两句不知出自何处的诗:“君子纷纷争名利,乾坤付予杞人忧。”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置王申生于死地的他的言论,已经变成了当前改革开放的政策,在堂而皇之地宣传和执行,而当年的喊杀者们,恐怕也正忙于抢官位、捞职称、扒分……多么荒唐而又真实的现实啊!然而,我还是不死心,于是,对每一个围拢来的人说:“王申生,她的儿子是王申生!”

人们奇怪地望着我,又走开去,好像我跟那老媪一样是个精神病人。

到底不甘心,我拉住一位打扮入时的姑娘问:“王申生,你知道么?”

姑娘咯咯笑起来:“什么生?瘟——生?”

我垂下头,自责愚不可及。当我再次抬起头来时,老媪已离我而去,佝偻的背影为熙攘的人流所遮掩。

我的眼前不由得一阵昏花,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唯有一条仿佛枯藤似的手臂浮现在一切之上,伸长的五根指头,像五根僵硬的长矛,直指蓝天。

如今,谁来为乾坤担忧呢?

(《小说界》1989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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