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攀着梯子,爬上粮仓顶,仔细检查了一番,果然发现了一道裂缝,他就用和好的泥认真地修补起来。他的动作娴熟而快捷,因为今天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去做。
阳光火辣辣的,在这样的曝晒下,刚补好的裂缝会因为水份蒸发太快而重新开裂的,于是聪明的舜就用斗笠盖在上面,这样,那新糊上的湿漉漉的泥就避免了曝晒,可以慢慢阴干了。
舜很满意,他眯着眼睛笑起来。我也有点疑惑了,莫非,这一切就是舜所希冀的?
瞽叟出现了。
瞽叟出现的时候舜浑然不觉,因为他正卖力地、微笑地在抹泥。瞽叟悄然搬走了竖在粮仓旁的梯子,然后,就放了一把火。
好一场邪恶的大火啊!
舜发觉的时候,四周已被熊熊烈焰包围。他找不到可以攀下粮仓的梯子,显然变得焦急起来。
这时,我搭乘的鸟儿从舜的头顶上飞过,展翅的姿态优雅极了。
舜啊,你飞吧,飞吧!
舜呆立着,似有微微的犹豫。
舜啊,别担心,你有一对翅膀,一对能飞翔的翅膀啊!
舜的重瞳里闪出了异样的光彩。
他一弯腰,把两只斗笠抓在手里;又一伸臂,纵身跳了下去。
粮仓好高好高,任何人这样跳下去都会折胳膊断腿的,可是那两只大斗笠变成了舜的两只翅膀,使舜的跳跃变成了飞翔。他像大鹏一样缓缓下落,安然落在了地上。
粮仓已烧成了灰烬,可山依然是青的,水也依然很绿。舜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舜的沉默使心怀恶意的人依然感到有机可乘。
象出主意,让爹爹命舜去挖井。
于是舜就老老实实地扛着工具去挖井。白天挖,晚上偷偷从床上爬起来又去挖!他在井底掘了一条横向的秘密通道,把通道的出口处隐蔽了起来。在地面上谁也发现不了这个出口,只有舜自己心里明白。
第二天清早,舜又下到了井底,他要去淘清、修整井底。
忽然,随着“轰隆隆”一阵巨响,石头、土块纷纷从井口落下,转眼之间,这口井就被填死了。
井沿上有人在笑,这是瞽叟和他的儿子象。望着填得满满的井,父子俩终于心满意足。这一回,舜可是插翅也飞不出来了。
象说,老爸,这次的计谋可是我想出来的。
瞽叟点头,唔,不错,说吧,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这还用问!哥哥的两个妻子、天子尧的女儿,又漂亮又伶俐,还有……还有尧赐的琴,当然也得归我象享用啰!
不过,象想到老爸也出了力,就挥挥手道,舜的粮食和牛羊,归你和母亲吧。
象欣喜若狂,闯进舜的卧室,取下那架尊贵的琴,又是弹又是唱,真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主人走了进来。
正在狂歌的象吓得打了个哆嗦,张开的嘴巴久久闭不上:哥……哥哥的鬼魂来了?
可是站在象面前的是一个人,一个结结实实、充满了阳光味道的舜!
舜在父亲和弟弟落井下石的时候闪进昨晚挖好的那条横道,然后,从横道的出口处出来了。
象百思不得其解:哥哥怎么会逃出来的呢?
惊愕之余,象尴尬地笑了笑:“哥啊,刚才井口塌方,爸爸妈妈急坏了,我也急得不得了,所以就到你房间里来找你。你没事吧?哦,没事就好,太好了!”
语无伦次的象,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舜心里明白却不去揭穿,淡淡一笑道:“喔,是这样啊?我没事。你也很好吧?”
象被这淡然的微笑击中。他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舜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依然孝顺父母,关爱弟弟。
所有的人都像从前一样,但是尧坐不住了。
舜的爱是神圣的。它像宗教点燃了人的灵魂一样在人们的头脑里闪光。因此,由他出面对百姓进行伦理道德教育,收到了极大的成效。年老的尧发现并感受到了。他果断地让舜担任各种公职。舜把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当舜在国都四门接待宾客时,各部落的来宾都对他肃然起敬。而这一切,正是尧所希望看到的。
最后,尧故意派舜一个人到原始森林里去办事。
舜进入森林以后,突然风狂雨骤;可是他沉着冷静,凭他的经验,以他的明亮的重瞳辨明了方向。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平安地返回。
尧激动地拥抱着湿淋淋的舜。
这一刻,尧真是有些恍惚了。他问舜:“好样的,多少年?有多少年过去了?”
舜明白尧之所指,他轻轻回答:“二十年了。”
我知道,尧对舜的考验,已经长达二十年了。舜三十岁娶了尧的两个女儿,现在他已经五十岁了。
五十岁的舜,成熟而帅气,尧十分欣慰。他知道自己的心血不曾白费。他的部落里,天空中已有新的太阳升起来了。
文祖庙是尧的家族庙。尧在这里为舜举办了一个盛大的权力托付仪式,然后,自己就告老回家了。
接受了权力的舜面对千头万绪,但他处理起来还是从容不迫的。他先按天象校定了四时月份,改正了日子的误差;统一了音律、丈尺;整顿了礼仪,废除了割鼻、砍足等酷刑,统一了刑法;惩罚并放逐了浑沌、穷奇、梼杌、饕餮四大恶徒,整顿了秩序;起用了禹、皋陶、彭祖等二十二个有能力的公正廉明的人才。
这样辉煌的日子又持续了八年之久。
八年以后,已经一百多岁的尧在家里安然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尧的去世令百姓无比哀痛。
舜带领大家为尧服丧三年。
这是静悄悄的三年。在这三年里天下不奏乐,也不办喜庆的事。
舜也沉默了。三年过后,舜离开自己执政的地方,悄然来到了南方某地隐居起来了。
原来,舜是为了把帝位让给尧的儿子丹朱。
可是,就像万物离不开阳光一样,人们已经离不开舜了。老百姓要打官司,总是去找舜,谁也想不到跑去找丹朱;各部落的首领们也特地到南方去朝见舜,而不愿去朝见丹朱;在一些盛大的聚会上,人们都会奏起鼓乐,放声歌颂舜的政德。
舜再也躲不过了。
“这是天意吧?”他说。
其实,这是人民的意愿。他终于顺应民心,回到国都,登上了天子之位。
华夏部族的又一位权威领袖诞生了!
打开四方城门,广纳天下贤士,一次次外出巡视……舜尽显其天子的风姿和威仪,可是舜要唱的歌还在心中。
原来早在尧帝的时候,中原一带就经常洪水泛滥,无边的洪水冲毁了农田、房屋,百姓苦不堪言。尧帝到处寻访能治水的人,许多部落的首领推荐了鲧。尧并不满意鲧的为人,可一时又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来治理洪水,所以只好让鲧先去试试。
岂料鲧治理洪水,一味只会筑坝阻挡。这一挡就挡了九年,水却挡不住,反而泛滥得更凶了。舜出去巡视时发现了鲧的失职,立刻撤了他的职,把他放逐到很偏远的羽山地方。
现在,舜最大的心愿是为百姓治理好洪水。他请来了四方诸侯及十二州首领前来商议。他对大家说:“谁能光大帝尧的事业,努力工作,治理好洪水,我就请他当辅政官司空!”
众人纷纷推荐了禹。
舜很高兴:“禹啊,那就由你来治理洪水吧,可要恪尽职守哦!”
禹一听就有些慌张,因为他是鲧的儿子。他不敢想象舜会把如此的重任交自己。他赶紧跪下叩头,表示要将职位让给稷、契和皋陶。可舜的头脑里没有“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出身论和阶级论,他只是潇洒地把手一挥道:“不要谦让了,赶紧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去负起你的责任吧!”
挥手之间,“大禹治水”的雄伟篇章,在华夏上古史上奏响了。几乎是每个中国人,在童年时代就会听到关于大禹治水的故事。但禹毕竟是鲧的儿子。他为父亲治水的失败而伤感。他必须为自己的成功付出代价。他出发的时候,刚刚结婚。他离开新婚才四天的妻子,一去十三年。
在这十三年间,禹曾经三次经过家门而不入。有一次他甚至听见了妻子为他生下的儿子启的哭声,可他依然没有进去探望一下。
在这十三年里,禹带领百姓开辟了九州的道路,疏通了九条大河,整治了九个大泽,开凿打通了九座大山,终于治好了洪水,安定了九州。
禹还命令自己的助手伯益教百姓在低湿的地方种水稻,命后稷教百姓种各种庄稼。于是,广袤的黄河流域,以及它的周围地区都成了鱼米之乡;各方的部族诸侯,都来进贡。
舜还经常与禹对话,商讨治理天下的方略。在舜的心中,大臣该是他的大腿、臂膀和耳目,大臣应该帮助他为百姓造福。如果他有什么私心杂念和不正当的行为,那么作臣子的就应该老实不客气地给他指出来,不可以当面恭维,背后又说坏话。
禹很理解舜的这些想法。所以,当舜喃喃地向他诉说这些心里话时,他说道:“帝说得对啊,做天子,最危险的就是善恶不分,听不得批评意见!”
我真幸运。我在舜的门前看见了一面“敢谏之鼓”。任何人想举荐贤能,奉献良策,都能上去击鼓进见。我还看见了那里竖着的一根“诽谤之木”,如果有人发现了舜的过错,就可以对着这根木头直言不讳,旁边会有专人将你的话记录下来向舜通报。这鼓和木头,虽然作为象征,被时间留了下来。但我飞越近五千年的历史,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它们被实际应用过。我很骄傲,也很伤感。
有一天,舜对禹说,我想发展六律、五声、八音等音乐,用来体察政治、宣扬礼义智信,你以为如何?
禹就作了乐曲“九韶”。
在祭祀山川神祗的仪式中,庄严恢宏的“九韶”奏响了。有一首歌曲的歌词这样唱道:
天子明哲啊!
大臣贤良啊!
众事安定啊!
又有一首唱道:
天子细碎无大略啊!
大臣懈弛不进取啊!
这样万事就要败坏啊!
这分明是在警喻掌权的天子和大臣,可舜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看见了飞来的凤凰,看见了起舞的百兽。他的百官忠诚,人民和谐,这正是他要唱的歌。
他听见了上天的声音。他决定立禹为他的接班人。
禹的业绩是伟大的。今天,我们面对长江、黄河的雄姿,遥想数千年来这大江大河哺育中华民族的恩泽,不能不缅怀禹的功勋。可是,当至高无上的权力全部掌握在禹的手中以后,他终于在私欲面前迷失了。他沉缅于权力与威望的迷雾之中,将百姓给予他的这些东西当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于是他决定将无形的权力铸在有形的大鼎之上,将它们藏在自己的宫殿里。而当他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再也不愿让大众选拔和推荐接班人,而是自己在背后操控,将帝位移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启。虽然碍于当时的舆论,他也仿照舜时的做法,在形式上搞了一次推荐,但这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这个虚伪的“样子”,像病毒一样从此传染了下去。我飞在时间之上放眼望去,从此中华民族的历史上便开始了将权力当作私产的家族继承制,开始了为此而进行的血腥野蛮的争夺和杀戮时期。
飞翔在时间之上的我,实在是有些迷惑了。按说,人类社会应该是随时间流一同前进的,越是向前越先进;物质越丰富、精神文明的程度就越高,到了“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时候,人人都会成为思想境界极高的道德君子。可我随着时间顺流而下,虽然见到物质的确是变得日渐丰富起来了,但人们的私欲却越来越膨胀,权力越来越变成满足私欲的工具,而不是为百姓谋幸福!倒是在那物质财富十分贫乏的上古时代,我竟看到了尧舜等部族首领的人格魅力和原始社会中的公权文明。
这真是个人类社会的怪圈。这个怪圈的秘密,不知哪位圣哲能够真正予以解开……
在迷茫的俯仰之间,我依然沉醉于舜在挥手之间的那次决策——任用一个由自己亲手发配的罪臣的儿子做自己的接班人!舜在瞬息之间的这个决定,放在数千年后的今天,仍然足以令许多地位显赫的领袖们汗颜!
十七年后,舜离开了人世。
舜是在南方狩巡时去世的。舜死的地方叫苍梧。
他的两个妻子娥皇、女英悲痛欲绝,棵棵修竹承接了她们的泪雨,竟然使那些竹子发生了基因的突变;泪斑的印痕在这些竹子上深深地留了下来,直到今天——这就是人们交口称道的“斑竹”,或者叫做“湘妃竹”。传说,娥皇、女英死后,便成了当地的女神。
(写于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