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当他处在顺境时,人们对他是一种样子;当他处在另一种境遇里的时候,人们对他的态度就会变得迥然不同了。你到食堂去买饭,人们就会把你的碗扔到角落里;你走到人群中去,人们就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开你;亲戚对你白眼,朋友给你冷遇,小人落井下石……”
我问:“一切?”
他答:“一切!”
我说:“那么爱情呢?”
话一出口,我马上就后悔了。我简直觉得自己太残酷了,也许我是用刀子在捅他的伤口。我向他投去歉意的目光,可是,他却带着近乎神圣的表情摇摇头:“不,像艺术一样,爱情是永恒的……”
于是,他又开始说他的爱情,他的那个姑娘。
“请原谅,我的小伙子,”他说,“我没有告诉你她的名字。是的,我不能说,为了艺术,为了事业,为了她的前途……”略一停顿,他似乎又忍不住了:“不过,我要告诉你,她成功了,艺术的鲜花开放了,现在,你可以看到,在电视里,在舞台上,到处都有她的声音,她的表演,她给人们艺术的熏陶,美的享受,如果没有了她,人们会觉得不满,会觉得生活中缺少了点什么,瞧,这就是她,我的维纳斯!……”
他高兴起来,好像一个播种的人在庆幸自己的收获,但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又低沉下去:“那一年,她给我写了九十八封信,是的,整整九十八封!我每封信都编了号,每封信都在背面写了回信,可是,我一封也没有发出……我已经决定了。是这样,你想想,她的前途,她的事业,人民需要她,祖国需要她,难道为了我这没有希望的人生,去毁掉这艺术之树上刚刚开出的鲜花吗?
“有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她的演出,我高兴极了,发疯一样地回到家里,给她写了一封信,祝贺她;可是,当我把信投进邮筒以后,我马上又后悔了,是的,既然已经忍受了这样大的煎熬,中断了……我们的关系,我又何必,用这廉价的祝贺唤起她的热情、她的痛苦呢?我守在邮筒边,站了几个小时,等到邮递员来开筒的时候,从几十封信里,拣出了我的信……”
“那么,从此,你就和她失掉了联系?”我十分惋惜地问。
“对,从此,我把我的心力又全部放到了艺术中去,我把我的‘爱’交给了艺术。我埋头于剧本的创作,我写了好几个剧本。我和我母亲过着清苦的生活,但相依为命。”说着,他的声调又高昂起来:“你看这雨、这雾,大自然的赐予是公平的,它对人都露出同样的微笑。”
“终于,有一天缪斯的使者又降临到我的面前。我的屋里,来了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我真是喜欢得有点糊涂了,我请他们在屋里稍坐片刻,我骑上自行车一口气蹬到采芝斋,买来酱油瓜子、奶油桃瓣、松子云片糕、玫瑰棕子糖,还有椒盐花生、拷扁橄榄,我一样样摆出来,请他们吃,看到他们香甜地磕着瓜子,嘴里塞满云片糕,我高兴极了……”
“难道,他们是爱情的使者?”我问。
“不,”他摇摇头,“我不喜欢现在有些年轻人对爱情的态度。他们以为爱情就是向对方索取、索取,永无休止的索取,难道牺牲和痛苦不是爱情更高的表现吗?唉,但愿我的痛苦,能使她获得加倍的幸福。”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却引出这一套议论来,好在我连对象也没有,大可不必计较他的批评。我不得不又问:“他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呢?”
“这还用问?他们是来向我学艺术的,学话剧的!”他用自豪爽朗的口气回答我。
“多么好的苗子啊,我专门为他们写了一个戏。我把家里的地板撬了,给孩子们搭戏台。那时我已经没有了生活来源,孩子们带着大饼油条来排戏,我自己到晚上才吃一顿酱油泡饭。我把家具都卖了,把院子里的一棵大桂花树也锯了,换来纸、墨,我自己动手印剧本。母亲对我很溺爱,对于我的事她从不干涉。当她最后把一件贴身的羊毛衫脱下来给我时,她的眼圈红了。我也流泪了。我觉得我的心像一个不能平衡的天平:一边是我毕生追求的艺术,未来的希望和人材;另一边是慈母的爱和饥饿的肚肠……但我还是咬咬牙,把羊毛衫换了纸,为孩子们印台词。”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忧伤。
“伟大的艺术之神啊,在它那温柔之手的抚摸下,我这一颗失去爱情的破碎的心,得到了安慰。可是不久,文化革命开始了,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变成了罪状。罪名是十分吓人的——腐蚀和毒害青少年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没有改造好的漏网右派,为文艺黑线卖命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四条汉子之一夏衍的孝子贤孙,等等,等等。他们把我关进了文化局的一间小屋子里,日夜审讯,反复逼供。局长大人虽然也关了进去,当了走资派,但他坦白交代了自己的罪行——重用包庇了像我这样的坏人,真是罪该万死,丧失了立场,瞎了眼睛——所以他的处境比我好些。
“为了加强对我的无产阶级专政,他们打断了我的腿骨,腰也被踢坏了,还吐血。可是,你要知道,一个人生命的活力该有多强啊!好比一棵树,眼看着枯萎了,要死了,可只要有那么一点儿泉水,希望的泉水,它仍会复活,仍会郁郁葱葱地生长起来。我相信,人的肉体可以消亡,但是艺术和真理同在,与爱情共存。每当我想到我的所爱——我永远爱着但永远不能见面的她和我的那些学生们,我的心里仍充满了希望。我每天把看守给我的一陶钵饭,乘热的时候敷在断了的腿骨上,等敷得没有了热气,再吃下去;后来,我的腿奇迹般地好了;屋前有一口井,我常常拖着断腿,挣扎着爬到井边,吊一桶凉水,咕嘟咕嘟地猛喝,用这个办法,治好了我的吐血病……
“从专政队放出来以后,老母亲已经饿死,房子被街道占去,而最使我揪心的是,我从报上看见,我所爱的人也正在挨批斗……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这一回是最最彻底……爱情、事业、艺术……”
我深深地同情老纤夫的遭遇,默默地拉着纤绳同他一步一步地前行,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安慰他。忽然,他抬起头来:“咦,你怎么站住了?啊,过桥了,来,把纤绳给我。”
我顺从地把纤绳交给他,慢慢站直身子,抚摸着肩上被勒痛的地方。老纤夫的斗笠为我挡住了细密的雨丝,但我却觉得这一片迷茫的雨雾占满了我的心。
前面是一座桥,弯弯高高的石拱桥,在江南到处可以看到,它们年年月月安静地伏在河上,春天的雨浸湿它的背脊,夏天的骄阳又晒烫了它的皮肤;每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它把愁苦的侧影投进水里,让岁月和流水悠悠地从它的下面经过……
我站在野草丛生的路径上,望着老纤夫瘦削的背影:只见他快步跑到桥上,站在高高的桥顶,迅速地把纤绳收拢,然后盘成一个绳圈,用力往桥下一甩,绳头就从桥的那一边跳过来。他一把拽住绳头,快步跑下桥来,那纤绳就又勒在他瘦骨伶仃的肩上,他的脚步又沿着河岸一步一步地移动起来。这一切动作,是那么的熟练,那么的自然……可我不愿意,我强行把纤绳又夺了回来。
雨更加密集了。他不经意地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并眯缝起双眼,回过头去,望着那雨中湿漉漉的石拱桥,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那时,我在绝望中,跑到那桥顶上,趴着栏杆,俯身望去,只觉得那水、那悠悠的水,那流动的水,那泛着涟漪、打着漩涡的水,不断地向我扑来,我觉得旋晕、旋晕,我想张开双臂,投进水的怀抱……”
“你?”我有些吃惊地叫起来。
“不,我的孩子,”他这样称呼我,脸上恢复了一种温柔的神色,“我没有投进水的怀抱,我投进了大自然的怀抱,干起了现在这项工作。因为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呼唤,那是艺术的灵魂在呼唤——啊,你听听,你听!”
我简直也要以为他神经不正常了——我能听到什么?空中飘着细雨,那是悄无声息的;田野里腾起一层雾,那是缥缥缈缈的;低垂的杨柳亲吻着水面,那也是悄悄的。“扑哧扑哧”除了我们自己沉重的脚步声以外,我还能听到什么?
“正是在这迷茫中万物蕴蓄着力量,种子在汲取着水分,根须伸向土地的深处,枝条在萌发着新芽,植物在孕育着花蕾。待到云收雾霁的时候,会有绿叶扶苏,会有鲜花开放。你说,这雨和雾,难道不是一种生气、一种力量的象征么?”
我朝前望去,前面是一片油菜,已经开花结荚,密挤挤地连成一片,青苍苍的,一望无际,像云雾中的湖泊一样充满了梦幻般迷人的魅力。我体会着老纤夫的话,心想这魅力大约就是生命的召唤……
雨渐止,天空发白发亮起来,燕子贴着水面飞舞。忽然,我记起我此行的任务,一团热辣辣的东西直向我的喉咙上涌。我忍不住激动地叫道:“那么现在,现在你该平反了!”
“不,”他摇摇头,“我到文化局去讲过,回答说,我的问题没有正式立案,因此也无需平反。”
“那么,右派问题呢?该纠正了吧?”我又问。
“局长说,漏网右派,就说明不是右派,也不需平反。”我哑然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可看着老纤夫,他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只平静地说:“更何况,我现在又没有单位,文化馆完全可以不理我。”
“那也得给你安排工作。现在到处都在落实政策。”我又说。
老纤夫苦笑了一下:“我有一个学生夏民,到文化局去替我讲过,可人家不要我,说我神经有毛病。”
“谁说的?”我生气地问。
“局长。”他回答。
我想起来了,文化局长他姓李……
我听着,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纤绳勒得皮肉火辣辣地痛。我艰难地走着,走着,突然,我觉得再也走不动了。我忽地站住,转过脸去,发现是船出了故障,在一艘半沉的破船旁边停住了。船工们忙碌起来,正在从沉船上拆一个什么部件,修理这艘船上的舵。老纤夫拉我到一棵大树下休息,叫我坐好不要动,说要拿样东西来给我看。不一会儿,他从船上拎来了一个老式的塑料手提包,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四方方的纸包。他打开外面的一层纸,又解开纸里的一层布,从布里拿出一个塑料口袋,从口袋里抽出厚厚的一叠纸片,递到我面前。我一看,只见每一张纸片都是一幅画,而这些画竟是我的那个剧本的每一幕的布景!他说他画这些画是为了研究我的戏,帮我改好它。他指着这些画,滔滔不绝地发表起意见来。
一时间,我忘了一切,只觉得是置身在艺术的宫殿里神游。我看见了美丽的贝壳,看见了闪光的珍珠……但是,当我定下神来,我的面前还是他:那焦黑的脸、褴褛的衣衫、干细的腿脚……我含着热泪,又叫了一声:“老师!今后您……您就是我最好最好的老师!”
他似乎比我更加激动。他点着头,语无伦次地说:“啊,谢谢,谢谢你!太好了……我的眼力没有错,不会错的。遇上你,太好了,你看,你看……”
他回头望着,似乎要寻找什么恰当的比喻,却一时想不起来。稍微停了停,他忽然指着河边那艘沉了的破船说:“现在,我好比沉在这儿的这艘破船。我已经沉下去了,而你正在扬帆前进。当然在前进中也会出现故障、也会碰到问题,如果你需要什么零件,尽管到我身上来拆好了。这些零件放在破船上已没有用,但一装到新船上,船就又能前进了。”
他说着,把那一叠宝贵的纸片重新装好,放到我手里。我捧着它,心头一时思绪万千。我本来以为,人生道路上的坎坷,正是造就一个艺术家的材料;然而,我现在又认识到,坎坷的人生同时又是埋葬和毁灭一个人的事业和才能的陷阱啊!
雨停了,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停的。太阳从黄色变成暗红,又从暗红转成鲜红,于是那明媚的光线便从雾气中射出。刹那间迷雾消散了,天地开阔了,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犹如灿烂的星云;也不知一下子从哪里飞出那么些蜂蝶,嗡嗡地在花间路旁飞舞着。那些麦子、小草,仿佛被这一场雨拔高了,亮晶晶地抖着水珠。
开船了。我们的船在鼓荡的春风中前行,只见前面的河面也宽阔了许多。是涨潮时候,满涨的河水似乎要溢出河岸,它淹没了叉道,也将淹没那沉船黑色的背脊;但岸边细长的柳丝却似乎更加青郁,它那纤细的腰肢,也好像是趁着水势弯到了河里,裸露的根须拚命地长到水里去,仿佛这下面有一个美好的世界。
河里确实是一个美好的世界。鲤鱼在蹦,从一条河叉跳到另一条河湾;鲫鱼开始寻找配偶,把水打得泼剌剌地响;鸭子在水面上嬉戏;孩子们跳到河里摸螺蛳;姑娘们提着篮子走下水桥洗衣服……好像太阳一出,世界就醒过来了。
老纤夫见我呆呆地沉思,反而拍了拍我的肩膀,轻松地说:“小伙子,你看过卓别林舞台艺术片吗?里面有一句台词:‘在艺术上要取得深刻的造诣,人生太短促了。’现在,刚刚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已经老了。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孩子,要记住,艺术并非产生在高楼厅堂、在广播喇叭里,而是在穷街陋巷、在荒村野径,在人们的心灵中。”
老纤夫倾斜着上身,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这瘦弱而苍老的身影,与眼前一片明媚的春光和谐地统一在一幅春日图画里。我想,多少年来,他就是这样默默地拉着纤,然而,他的艺术之心却没有泯灭。他在为事业而奋斗着!尽管他不为有权势和世俗的人们所理解、所容纳,但他的心是纯洁的,他的理想是高尚的,也许,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和希望……
于是,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了老纤夫送给我的这些画片。我把它们拿在手里,觉得它们很重很重;我再抬头看看老纤夫佝偻的身躯,忽然,觉得他的形象高大起来。我的心里升腾起一种激烈的情绪,但一时,我分辨不清,是辛酸,是悲愤,是信心,是力量?
(《人民文学》198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