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上要取得深刻的造诣,人生太短促了!
——卓别林
一江春水,满满荡荡。船从树下撑出去,嫩黄色的柳条轻飘飘地拂了开来;老纤夫把纤绳的一端系在幔头竹上,然后很敏捷地跳上岸去,把纤绳的另一端套在自己的肩上。满载的新木船就这样轻巧地向前滑行了。我惬意地坐在船头,只见迷蒙的江南水乡,新嫁娘一般的美丽、羞涩。它向人们展示出一切动人之处:那长长的河流、弯弯的小桥,那青翠的竹林和绚丽的田野,连同那间或出现的长着一排排烟囱的矮矮的蘑菇房和两层楼带阳台的农舍,全都隐逸在一层缥缈的轻纱里,连初升的太阳也隐去了它鲜艳明朗的脸,只剩下一圈红晕,迷茫中透出些红光来。
我奇怪这轻纱般的薄雾从何而来?当我低下头去的时候,我明白了——瞧那清澈的水面,竟像烧滚了的开水一样,蒸发出缕缕白色的水气,那水气渐渐向四处游动,慢慢地掩过岸边垂挂的柳丝,掩过一片片金黄的油菜、满目葱茏的小麦和有着兔子眼睛一般花朵的蚕豆;水气还在掩过去,掩过去,一直掩到天边的太阳。太阳的红晕被濡湿了,渐渐消褪成淡淡的黄色,最后,黄色竟也敌不过那继续浸润的水气,终于完全隐没,于是漫天降下了浓浓的雾!它所到之处,便把一切都弄湿了:那柳树的叶子,河边丛生的荆条,两岸苍翠的野草和娇嫩的野花,所有的叶片和花瓣上,全都聚集着细密的水珠。这水珠是神奇的浆液,它正拔着万物往上生长……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眉毛和头发上也挂满了水珠;又不知什么时候,雾里的水珠凝结成细细的线。这线扯也扯不完,剪也剪不断。下雨了,是春雨!那么轻,那么柔!落在树叶上,树叶更加舒展;掉在花朵上,花瓣益发娇艳;飘到河里,竟不起一丝涟漪,而水却愈加涨满了。
北方人说“春雨贵如油”,我们南方人却不希罕。大自然的赐予是慷慨的。春天就是这个样子,雨呀雾呀,迷迷茫茫的一片。那根拖着木船,给木船以前进力量的纤绳,也在茫茫的雨雾中隐而不见了,船却毫不含糊地向前行着。雨雾中,我隐约看见背纤的老汉戴起了一顶箬笠,是青色的,也如春天般的清新。这使我想起张志和的一首词:“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哦,这个背纤的老汉,他的家,就在这岸边的村庄里吗?他成年累月地背纤,感到单调么?寂寞吗?当他晚上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会有儿子、媳妇给他烫上一壶酒,会有乖巧的小孙女给他泡上一杯糖水吗?
思维真是奇怪的东西,作为一个记者,我是第一次单独出去完成一项任务——到城关大队采访落实政策的新闻,但是出于一种奇怪的兴趣爱好,我常常会看到一个人甚至一朵花的时候,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联想。有人说这是艺术家的气质,我很高兴。我多么想成为一个作家,一个真正的戏剧作家啊!像易卜生、莎士比亚,还有我们当代的曹禺先生那样。可是,据说真正的艺术大师,都是在人生的道路上经历了很多坎坷、很多痛苦的遭遇的,这又使我感到遗憾。因为我太顺利了,大学毕业后就进了报社,参加工作还不到一个月。不过,我是不放过每一个深入生活和搜集素材的机会的。当思想的小鸟开始飞升的时候,我觉得坐在船上,又被茫茫的雨雾锁住,好像关在蒸笼里一般地憋闷起来。我不顾船工们的笑话,跳上岸去,走到了老纤夫的身边。
奇怪的是老纤夫对我的举动一点也不吃惊。他只向我瞥了一眼:“小伙子,也想尝尝背纤的味道,写一个剧本吗?”
他说话的时候,依然弓着腰,倾斜着上身,沉重而有力地一步步朝前走去;他那焦黑的脸色,那发乌的嘴唇和褴褛的粗布褂,处处显示出一个普通农民的模样。我又望了望他的腿和脚,腿又黑又细,但是有肌肉,肌肉在黑苍的皮肤下跳动;脚掌、脚趾都很发达,穿草鞋踩在雨后的烂泥路上,是决不会摔倒的。大概只有真正的纤夫才有这样的肢体。但是我很奇怪他的问话,他怎么脱口而出就是“剧本”呢?这全然不是一个纤夫的词汇呀。
他看出了我的吃惊,竟侧过脸来笑了:“我认得你。”
“认得我?”我越发惊奇了。已经说过,我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地方,总共才一个月的历史,而且,我在这一带无亲无故!
“在县剧院的宣传栏里,我见到过你的照片。”老头眨着和善的小眼睛,自得地笑起来,“我的眼睛很凶,看人不会错。”
经他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不久前我写过一个四幕话剧,曾被县剧团排出来上演了,据说观众反映还不错,为了鼓励年轻人搞创作,剧团宣传组把我的照片挂出来了。可是,我依然疑疑惑惑地问道:“您……经常去剧院吗?”
“是的,”他回答得很干脆,“我每天都去。”
“每天?”
“对,每天夜里,下了工以后。”
“您……是去听地方戏曲吗?”
“不,”他摇了摇头,又侧过脸来向我一笑。这一笑,眼里跳出来两朵孩童般热情天真的火花,随即他又恢复了原先背纤的姿式,微微扬起了脸,眼里跳动的火花渐渐熄灭,凝视着迷茫的细雨,目光变得深沉起来。沉默片刻,嘴里严肃地吐出这几个字来:“我去看话剧。”
“话剧?”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老纤夫喜欢话剧?这个回答本身已经够我惊讶的了,更何况他说话时的那一种近乎神圣的表情。
在茫茫的雨雾中,老纤夫的形象在我的面前变得模糊和神秘起来,我不知道应该怎样一下子打开这个秘密才好。我吞吞吐吐地问:“老伯伯,您……您是一直在这儿背纤的吗?”他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伸出手掌,翻了一翻。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疑惑地望着他。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十年了。”
“哦,您是说,您在这河边背纤有十年了?”
“是啊!”
“那么,这以前……”我吞吞吐吐地、小心谨慎地选择着字眼。现在我的感觉告诉我,他决不是一个普通的纤夫,他说不定有许多伤心的往事,也许这是我今后搞创作的生活素材哩。我的心有点激动起来,我是那么急切地想打开他的思想的闸门,但又觉得自己真是太自私了。我有些抱歉地望了他一眼,只见他并没有感到难堪。他的脸上决无知识分子的那种沉思、伤感的神情,他只是快活地眯起了小眼睛,笑了,反问我:“你知道王玉英吗?”
“啊,王玉英?谁不知道?当前被公认为最有希望的青年话剧演员。”我高声叫起来,一面使劲地往前走去。
他又道:“你听说过陈志豪吗?”
陈志豪这个名字,并不为一般人所熟知,但是我这个戏剧迷却很熟悉,因为他是省电台的播音员,我特别喜欢他那浑厚的音色和富于表情的朗诵。于是,我又点点头。
他似乎很高兴,灵巧地跳过一个小水沟,然后又转过身来,扯住纤绳,让我借了把力,也跨过了水沟。我看见沟底杂乱的野草中有几朵水灵灵的娇嫩的野花。我思忖着他这几个奇怪的问题。
他不望我,也不望脚下,凝视着雨雾迷茫处,说:“他们都是我的学生!”
“啊!”我从心底发出了一个惊叹号!
我望着他,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老伯……不,老师!”
他忽然转过脸来,边走边对我看着,眼睛里闪动着泪花,足足把我盯了有一分钟,然后一只手抚着胸口,好像要从里面掏摸什么似的,嘴唇颤颤地说:“孩子,谢谢你,哦,谢谢你,好孩子!是的,过去我有很多学生,很多,很多,他们可以坐满一间教室,他们……不,见到你真高兴!你干吗这么看着我?你有点儿同情我,是吗?不,不要这样。你的剧本写得很好,看得出来,你聪明,有才气,艺术不会凋零,不会凋零……”
很显然,是我的一声“老师”触动了他的某一根神经,他语无伦次地喋喋不休起来。
“我的孩子,我就让你做我的最后一个学生吧!”说着,他就把自己唯一的斗笠扣在我的头上,“缪斯把你送到了我的面前,我怎么能让你挨雨淋呢?”
但是,他那稀疏灰白的头发却被雨打湿了,软软地耷拉到布满横纹的衰老的额上。如果是常人,一定会以为他疯颠了,可是,我不这样认为。我感谢艺术之神派他的使者,来给我这个“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轻人,补上人生的一课。我拿过那根压弯他腰背的纤绳,勒在自己肌肉发达的肩膀上。我载着沉重的负荷往前走去;他呢,空了手,反而脚步踉跄起来,有时甚至跌跌撞撞。不久,他平静下来,脚步也沉着了。但是他的话,却像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一股潜流,带着那么大的压力,冲击着我的心胸。
他说:
“你不会笑话我,说我是神经病吧?不会,我想你不会。你很诚实,这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你也会理解我,这从主宰你作品的灵魂中可以看出来。我曾经花了一个星期研究你写的剧本,你的作品虽然幼稚,但是它充满了对生活的爱……须知这才是艺术的灵魂!
“记不清有多少年,我没有这样跟一个人谈过话了;当然,我所说的谈话是包括用眼睛,用心灵,用我全部的艺术感受和相互信赖。有什么办法呢?我一谈艺术,人家便以为我是神经病,其实,我的神经很正常。
“瞧,我说到哪儿去了,难怪人家骂我神经病。是啊,我现在这个模样,还谈什么艺术,确实有点儿不大相称;不过,一个人的肉体可以被消灭,真理却和艺术同在,永远不会泯灭的。”
话一开头,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扯起来了,对于我想知道的一切,比如,他的身世、他的家庭,他是怎么到这个河边来背纤的,他竟然一句也还没有提起。我想打断他,但是我又觉得我不能够。眼前这长满荒草的小路,这无人采摘的野花,这寂寞的雨和孤独的桥,也许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他没有遇上一个知音,可以如此痛快地交谈了,让他说吧,说吧——如果说,春雨滋润了万物的话,那么,就让艺术之泉来滋润他的心田,唤起他对生活的希望吧!
…………
“一九四六年,我十八岁,从家里逃出来,在一个小剧团里当上了演员。亲戚朋友都以为我发了疯,因为那时我家里实在是很阔的,父亲开了一个诊所,家里有一幢带花园的楼房。我在家里过的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生活。可他们哪里知道,我爱艺术爱得发了疯,我一心想做一个话剧导演,我是心甘情愿地到这个小剧团里来‘跑龙套’的。这个剧团虽小,却很有些人才。我在那里吃了不少苦,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当时庆祝抗战胜利,我们还一起在街头演过戏呢。
“解放后,剧团解散了,我被送进师范学院学习了三年,毕业后,被分配到了青海,在一个专科学校教书。我教的是语文,但我在学生中,组织了一个话剧队。我用我全部的业余时间,帮助同学演戏。那些日子,真是有意思啊,艺术插上了翅膀,在无垠的天空里飞翔,虽然,我的物质生活是艰苦的,可我的精神生活无比丰富。
“不幸,我不适应高原的气候;我病了,病得几乎要死。学校把我送回江南的老家。我又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久病初愈后第一天上街蹓跶,母亲关照我顺便买一斤面条带回去;可这两条腿却像识途的老马一样,把我带到了文化馆,也就是当时县剧团的所在地。歌声和朗诵声从那幢灰色的小楼里传出来。对我来说,这好比天上的仙乐。我推进门去,馆长——大家喊他老李的,高兴地迎出来,说他们正在排演话剧《年轻的一代》,有几个地方,演员和导演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要我去看看。
“这一‘看’,当然也就‘看’上了。从此我日日夜夜泡在那小楼里,排完了《洞箫横吹》,我又排《布谷鸟又叫了》,这些剧目在全省会演的时候得了奖,文化馆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气洋洋。老李每回见了我,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很多朋友都劝我,干脆把户口和工作关系转回来,就在这个剧团里当导演。但是我一直没有顾得上去办理这件事,因为我已经忘了我是个‘业余’导演,我只觉得艺术好比一支青竹,离不开根植于它的泥土,而水乡的生活,温柔的乡音,是那么适合于我。我还常常到乡间去听说书,像婴孩一样吮吸着人民给我的营养。每天早晨,当我走近那幢灰色的小楼时,便有一种微醉的感觉,一种甜蜜的骚动……
“我给他们排了两个大型话剧,都在省内打响了。文化馆长受到上级的表扬,不久就升任了文化局长,我……”
“您也该成正式导演了嘛!”我高兴地叫起来。
“不,”他摇摇头,在这时——也只有在这时,他的眼睛里才流露出一丝忧伤,一丝难以令人觉察的忧伤。他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成了右派。”
“右派?”我吃了一惊,“你好提意见?”
“不,”他摇摇头。
“你说了些什么话?”
“没。”他又是摇摇头。
“那你导演的戏有问题?”
他仍是摇摇头:“这几个戏,当时全国会演还得了奖。”
“那为什么?”我激动起来,“再说,你的工作单位在青海,文化馆怎么能定你右派?”
“邪恶,该死的邪恶,但愿它不会进入局长的遗传基因,传给他的儿子,否则他的儿子也会被毁掉的。”
他带着痛苦和迷茫的声调轻声地说。
老纤夫微涩但是依然不失柔和好听的本地乡音,融进了那飘飘洒洒的雨雾中,使我悲愤,使我哀怨;脚下的道路在雨雾中变得迷茫起来。我觉得这雨、这雾,真是无情无义啊!为了转移老纤夫的思绪,我换了个题目问:“那么,你的家呢?”
“我有一个老母亲,还有一幢房子……”
“不,我是说,你自己的家。”
“自己的?”他不解地反问。
“就是,就是……”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选择着字眼,“也就是说,你成家了没有?”
“啊——”他终于笑起来了,“艺术和爱情是相通的,缪斯和维纳斯曾经一齐降临到我的头上!”
我为转换话题所取得的效果而高兴。我抬起头来,只见春雨依然不住地飘着,无声无息,却又那么情意绵绵,前面的河流宽阔起来,河中间出现了一个小岛。岛上一片翠绿,唯有一棵树是红的,胭脂一般,好像才被雨水染上去的,那大概是桃花。
他说:
“记得那时候,我还在县剧团,每天都有一群少男少女簇拥着我,甜甜地叫我‘老师’!每天,在县剧团那幢灰色的小楼里,我指导他们练功,指导他们排演节目,我还带领他们到农村去演出,到乡间去散步。有一次,一个姑娘问我:‘老师,请您告诉我,艺术上的成功,究竟有什么秘诀?’我笑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们坐在竹林旁的草地上,面前,有一条河静静地流淌,跟眼前这条河一样,河里映出蓝的天,白的云,河里漂着合欢树美丽的红绒花。我对她说:‘艺术的灵魂是爱,爱鲜花,爱阳光,爱流动的溪水和春天的田野……所以艺术的产生决不是在堂皇的宫殿,在酒足饭饱之余,而是在陋室、在小巷、在荒村野径,正因为这样,一个马车夫的笛声,会压倒贵妇人演奏的钢琴。努力吧,姑娘,敞开你心灵的窗子,用你一颗温柔爱美的心,去爱祖国、爱人民、爱我们的生活!你的汗水不会白流,你会成功的。’
“后来,她在全国调演中得了奖,她为剧团争得了荣誉,奖状搁在文化馆长——哦,不,这时已是文化局长——的办公室里。我们又到小河边散步,这回是她约的我,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河水在夜色中粼粼闪光。她说:‘老师,既然鲜花是属于我们的,既然阳光是属于我们的,那么……’
“唉,即使在月光下,我也看清了她的眉目间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无限的娇羞,无限的热情和向往。我的心怦怦跳起来,热血鼓荡着胸腔。那时我多么年轻啊,我还不到三十岁。我再也控制不住,我接着她的话说:‘那么爱情也是属于我们的。’
“说完我在她的脸颊上印了一个大胆的吻,她没有躲开,也没有闭目。她睁大眼睛,热烈地望着我,仿佛要用她的眼波,送给我全部的热情;也仿佛很久以来,她就期待着我这样做了……”
老纤夫说到这里,混沌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热情的光芒。这光芒和他所讲的那美丽的爱情一样,使我感动。我觉得他这个外表愚拙的躯壳里藏着一颗虽被压抑但是并没被扭曲的灵魂。
“这以后,我更加尽心尽力地指导她;她呢,也更加刻苦地钻研艺术。当然,我们也常常一起散步,在竹林里、在小桥旁、在铺着卵石的小街上、在文化馆的后花园里……有一次,她在我的怀里,吃吃地笑着,指着我的鼻子对我说:‘老李今天找我谈话了,说你出身不好,不服从分配,思想品质有问题,还要我注意和你的关系,啊呀呀,说得可吓人了,可他怎么知道爱情的力量……’说着,她双手搂住我的脖子,热烈地吻起我来。当时,被幸福燃烧着的我们俩,谁也没去注意老李的这番话。没想到,又过了些日子,她忽然哭着来找我,说老李威胁她,进一步向她提出了卑鄙的欲望。
“这意外的打击开始使我有点不知所措。那时她还只是一朵花蕾,一朵含苞欲放的艺术花蕾,眼看着就要开放,怎能让它夭折,让它任人践踏呢?我们商量了好久,为了艺术,也为了爱情,我们决定无论如何要逃出老李的手心。当然,第一步是要让她先走,我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她考取了戏剧学院,她……”
“她怎样?”我极想知道结局。
“她成功了。”
我轻轻舒了口气,不料,随即却听到了他沉重的叹息:“可是,我终于倒霉了!”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他痛苦地摇摇头,“我有一个学生,叫夏民,他曾经写过一篇小说,说是写我的。他把我比作一把梯子,那些达官贵人踩着梯子爬了上去,然后又把它抽掉,扔在污浊的阴沟里,让这把梯子发霉、烂掉,于是谁也不知道这把梯子,谁也记不起它的存在了。而到了高处的人,他心安理得,他永远也不会下来了。也许是这个……‘梯子’的原因,也许是为了那个姑娘,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反正,在她走后不久,也在老李刚刚坐上文化局长的位子以后不久,我突然被赶出了剧团。公安局也来传讯我,说我是漏划右派,大概又给我的原单位写了一封什么信——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我无从知道,也许到死也不会知道,因为这是组织对组织啊!不过从此,我的工资停发了,我成了无业游民……”
一只机帆船从我们身边驶过,发出“突突”的吼声,但是它的余音很快消失,水里的波浪也平息下来,依然是迷蒙的田野,依然是如麻的雨脚,但我的心却像被搅动了的水一样不能平静;我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听他继续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