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棠梨花映白杨路 (下)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01:48

然而,现实证明我又错了。接着发生的一件事,把我面前刚刚出现的生活的万花筒打落在地,跌得粉碎。

那是一个雨天。春天的雨,迷迷茫茫地、无声无息地下着。我和林医生从很远的一个生产队出诊回来,因为没带雨具,便躲进这路旁的草庵避雨。

我们抢救的是我的好朋友小芹。我曾经羨慕过她的幸运,然而谁能想到,她终于因为忍受不了小白脸非人的侮辱,逃离了公社大院。她到处乱跑,最后在一个生产队的仓库里拿了一瓶敌敌畏,喝了下去。是林医生把她从死神的手里夺了回来。当小芹艰难地睁开眼睛的时候,林医生又用这样的话安慰她:“人生总是有希望的。”

我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给了小芹生活下去的勇气,反正,她被抢救过来了,她没有死。但是她那惨白的脸,失神的目光,凌乱的头发……她,真的没有死么?

我不知道,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把拧亮的手电搁在药箱上,让它的光带横贯草庵。在光带里林医生正用手帕用力搓着头发上的水珠。

一股苦涩的热浪冲击着我的心胸。我想到在明天,雨依然这样从天上落下,广播站又换了个女知青当广播员,小白脸还是小白脸,谁也奈何他不得。而无辜的小芹,却有不可知的厄运在等待着她,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小生命,小白脸在她身上播下的罪恶的种子……天啊,叫她今后怎么生活!

我望着林医生,突然激动地叫起来:“不对,林医生,你说得不对!小芹还有什么希望?谁会帮她讲话,谁能出来主持正义?……”

“小叶,你安静一下,听我说……”林医生有些惶恐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不要听,不要听!”我竟像受了委屈似的激烈地叫起来,“人生是没有希望的!”

当我吃力地吐出最后一句话时,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我这样的悲愤,是因为,小芹的事件犹如一面镜子,我从她那里,照见了自己的命运……

我一下子觉得很冷,很冷,冷得上牙磕着下牙,牙齿格格作响。我的心犹如冬天融化的冰块,在新春的寒潮中又冻结起来了。那雨似乎是滴不尽的愁苦的泪。许久许久,林医生没有说话。

慢慢地,他脱下外衣,披到我的身上。我想不要,但我不能推脱。我平静下来,看见他低下头,缓缓地说:“小叶,你今天配合得很好,比起吴瞎子和钱医生那些所谓的医生要强多了。但你还这么年轻,又聪明,你应该努力学习,到大学里去深造。”

我知道林医生是在分散我的注意力,设法安慰我,尽力让我不再去想小芹的事。但他不知道,这么一段话,又触动了我心中的痛处。我苦笑了一下:“上大学,而且是学医,为山区穷苦的农民献上我的心,这是我多年来的美梦啊!然而,现在学医又有什么用,照样救不了小芹,也救不了我自己……”

听着我的话,林医生抬起头来,眼睛在黑暗中放着光:“小叶,你应该相信,我们的国家是有希望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你知道,黑夜过去以后,太阳总是要从东方升起来的。”说着,林医生自己似乎也激动起来了,“作为一个人,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中国人,我要去控告他们!”

说完这几句话,林医生背起药箱,弯腰走到门口,拧亮了手电。我刚想说什么,忽听他大喝一声:“谁?!”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站到他身边,只见光柱里两个人影一闪。我好生奇怪,连忙追出去,却见那两人的背影很熟悉。

“这不是吴瞎子和钱医生吗?”我满腹狐疑地说。

林医生冷笑道:“看样子他们已经在这儿呆很久了,刚才我就听见响动,但没想到,他们也不怕雨淋,真煞费苦心啊。”

“刚才叫出诊的时候,不是都不肯动弹吗?这会子又来做什么?”我奇怪地问。

林医生没有回答我的话,只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卑鄙!”

我的脑袋轰地一响,我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我突然想哭,但是我没有眼泪。我只觉得眼前的春雨都变作了愁苦的泪,我心中的冰块,再也不会融解了。

第二天上班,我看见吴瞎子闭着另一只眼,钱医师喷吐着满嘴泡沫,在医院职工中挤眉弄眼,唧唧喳喳。我知道他们的“机会”又来了。他们又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创作”才能编故事造谣言了;他们深知这样做是符合公社书记的心意的。走狗们的最大特点,就是信奉权力,谁有权,就向谁摇尾巴,谁是无权的弱者,就扑上去狂吠,恨不能一口把你吞掉……

这几天,我和林医生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生命垂危的小芹身上。我们昼夜不得休息。然而这又构成了我们之间的“不正常关系”。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望着我……

谣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

书记找我谈话了。

“你要注意和林医生的关系啊!”他严肃地说。

“那是谣言!”我气愤地反驳。

他并不生气,反而呵呵笑着欠身站起来,踱到我跟前,说:“你不要解释了,我对你还不了解!把你调到卫生院,就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啊,不过,对林振兴这人你可要注意。此人政治品质恶劣,生活作风有问题,过去把一个有夫之妇拐骗到省城,逛了一个多月。”

“林医生说,是带那妇女去治病,人家丈夫还写来感谢信呢。”

“嘿嘿,你还年轻、幼稚、不懂事,不过我问你,他为什么对女的病人就这么好?他为什么对你这样的姑娘就那么热心?而同吴大夫、钱医生却总是搞不好关系?”

“……”我被他的逻辑弄得目瞪口呆,一时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见我不吭声,他向我瞟了一眼,油黑的脸上浮起一丝莫测的微笑:“关于你和林医生之间的不正常关系,群众中有很多议论。今天我不是以个人的名义,而是代表组织来跟你谈话的。我们觉得你还年轻,还是很有前途和希望的。关于林医生的事,只要你写一份材料揭发他,别的就不用你操心了。小李那里嘛,他一直对你很有好感,你就放心好了,这事包在我身上……到时候,你们可以远走高飞嘛。”

原来是这样!

陷阱已经布好,只要我这里一点头,那么,就可以立即以“破坏上山下乡”的罪名把林医生投入监狱。

他们要把我心中唯一的信赖和希望毁掉!

他们要把生活中善良和美好的东西统统扼杀!

然后,我就可以变成他们砧板上的肉,虎口里的绵羊,任人宰割,任人蹂躏!

我气得嘴唇发颤,浑身直打哆嗦。书记凑上前来,扯了扯我的袖子,在我手上一捏:“冷吗?”

我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缩回手臂,他却笑了:“你怕什么呢,我这人最通情达理了,其实只要你听话,你同林医生的事情,我们完全可以为你们包涵的。何况,小李还是公社秘书,他正在负责调查和处理林振兴的问题呢……”

我挣扎着,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书记的脸一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实告诉你,我们有充分的材料证明……”

说着他又向我逼来。正在这时,窗外传来了喊声:“小叶,小叶,来病人了!”

书记一怔,松了手。我夺门而出,只见林医生站在院子中间,满含悲愤和痛苦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低下头,匆匆跑开去。

然而,真理是带着权力印记的啊!

池塘,草庵……

“呜——”

又是火车驰过丘陵大地,发出震撼天地的吼叫,那么凄厉,那么雄壮,它表现出一种所向无敌的力量,它要在这黑暗笼罩的丘陵大地上,撕碎那种无形的用欺诈、凶残和愚昧编织的罗网。我的心在激荡起来,我觉得,一切都在旋转、旋转,连同那池塘、那草庵……

我向前跑去,也要冲破这黑暗,这罗网!

我看见前面有朦胧的灯光。我记起那大概是个偏僻的小站。六年前,我从这里下车,只见一轮橙黄色的太阳从一抹暗红中露了出来,金色耀眼的光辉照在它下面那一小段清冷的铁轨上,有如粼粼闪动的湖光。我记起在我秀丽的家乡,西子湖畔初阳台上所看到的日出;我又记起,作为三好学生的代表,去青岛夏令营时在海滨看到的日出;每看一次日出,都令人感到奋发向上,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于是我写了一篇题名《希望》的散文,不久在省报上发表了,是作为下乡上山知识青年决心在农村扎根一辈子的成果。

现在,希望在哪里呢?

希望被岁月碾碎了,被罪恶的手揉烂了!可曾有希望的残迹,留在那个我最初下车时充满希望的小站上?

一时间,我觉得那朦胧的灯光变作了林医生温和的脸。对了,好像是在卫生院那间作为候诊室的临时病房里,一盏墨水瓶改制的煤油灯挂在土墙上,灯芯跳动着,微弱但是顽强。小芹躺在凉床上,盖着林医生的被子,500cc的葡萄糖盐水瓶,从房梁上挂下;我坐在她的身边,注视着透明的滴管,看那生命的汁液怎样一滴一滴地浸润病人干枯的血管。

“小叶。”这是林医生柔和的声音。我一抬头,看见林医生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山芋汤,向我微笑:“吃点东西,休息去吧,下半夜,我值班。”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依然注视那透明的滴管,看那圆圆的晶莹的珠子,一滴一滴,一滴一滴……生命啊生命!唉,这春天的夜晚,生命的季节!

须知在春天的雨露中,苗芽会钻出种子,桃花会绽出嫩红,苦楝树也会抽出新枝啊!

从林医生的身上,我看到了人类最高尚、纯洁的东西。尽管这些美好的东西,是为当代的绅士们批判了千万次的,然而它照样在生活中闪光!

在我短短的二十二年的生命中,我还没来得及品尝爱情的甜果,但是我懂得了“爱”,它是人与人之间同情、爱护和友谊的结晶,它是生活中希望的象征。

然而,那油黑脸和小白脸,那独眼大夫和钱庸医,这些衣冠禽兽和侏儒们,他们懂得么?正是他们,亵渎了人类这最崇高的东西;正是他们,毁坏了这属于人的最本质的特性。

我跨过那黑色的铁轨,走到简陋的月台上。忽然,卫生院、滴管、盐水瓶、林医生都不见了,四周一片漆黑,也没有了那朦胧的灯光……

灯为什么灭了,星星为什么隐去了,是因为天快要亮了么?

我想到星星隐去的时候,会有黎明的曙光,会有初升的太阳。那时,鸟儿会唱出婉转动听的歌来,野樱桃会饱含了汁水;那时,将有一列墨绿色的火车,从这儿驰过,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它从遥远的南方、我的家乡驰来,又开往遥远的北方。

啊,童年、家乡,阳光、歌唱,生活、理想;生命是多么可贵啊!然而生命总是同希望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了希望,生命之树就会枯死。

如果说,六年前,我在此下车时,对生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的话,那么,在大风雪中北去的列车上,那四个冻僵的男青年,他们又可曾有过希望呢?我想,他们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上,一定也曾充满了希望的。只不过,他们在严寒和死神的威胁面前,用体温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我!

我在想,假如我有力量,我一定要亲手去捍卫和开辟这伟大而贵重的希望。然而,现在,我却失去了一切自卫的能力。天苍苍,野茫茫;天地这么大,我却无处可投,无枝可依了。那小白脸和油黑脸,他们为了擒住自己的猎获对象,对林医生——他们狩猎的障碍,会进行各种各样卑鄙残暴的陷害和打击的……

我唯一可以依赖和希望的那个人,却眼看要因为我的存在而使他失去希望了;难道为了我的没有希望的人生,再去毁掉一个善良、美好、高尚的灵魂和他的家庭吗?

不,我不能,决不能!我要把生的希望留下来,留给林医生,留给世界上一切美好和善良的人们;我要控诉这群恶鬼,甚至用我的生命!

然而,在我的生命还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要把上述的这些杂乱无章的思想记录下来,为林医生,为四个不知名的青年,也为我自己!我把我自己的希望融在里面,我要用它向黑暗告别!

火车轮子的节拍越来越强劲了,火车头前的白光已向我射来。“呜——”大地震动,风驰电掣;雪亮的白光和汽笛的吼叫在向我召唤……

                             2

七年过去了。

我不曾葬身于那无情冰冷的火车轮下——在我纵身扑向铁轨的一刹那,一双铁路工人温暖有力的手把我从死神面前拖了回来。我离开了这个地方。我虽然不断地写信给林医生和他的家属,询问他的情况,但是始终未得到他的回音。然而,在我人生道路最艰难的时刻给了我如此多的深情厚谊和生活勇气的人,我怎能忘却呢?

旧地重游,一样的乡村小站,一样的丘陵大地,和一样独立于旷野的古老的银杏树!然而,春风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咄咄逼人的力量,使沿途的每一棵小草获得了新生。无边黄色的土丘,被染成绿色的浪头,从容不迫地涌向天际。天空显得很低很低,云彩似载不动过多的水分,沉沉地压下;唯有白杨树的圆叶闪闪发光,梨花的落英雪一般地晶莹洁白。

在白杨夹道和梨花簇拥中,我终于找到了他——我危难生活中的启蒙老师林医生——他长眠在这里了!

我久久地伫立在他的坟前。在这空旷的天地间,我的思想似乎也变得无限的空寂,好像置身于荒漠的宇宙间,原始的混沌中;我似乎觉得,在人生的道路上,他的这一站和我的这一站,他的心和我的心,离得是这样的近!我仿佛看见,林医生仍站在卫生院的病床前,500cc的葡萄糖盐水,仍通过滴管在一滴一滴地流进病人的血管;不,这不是葡萄糖盐水,这是生命的汁液,在一滴一滴流入我的心田……鸟雀的聒噪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我抬起头来,看到绿叶丛中别处坟包上有依稀的纸钱在飘拂。我这才恍然觉悟到我和他已经分隔到了两个世界了。

古人有诗云:“棠梨花映白杨路,尽是死生离别处。”死去的他和逝去的岁月都不能回来了,然而,我们活着的人,究竟在寻找和期待着什么?

我不知道。

林医生坟上的两棵白杨树,已经长得很高了,像茁壮挺拔、并排而立的两兄弟。“哗哗,哗哗,”枝叶在风中摇曳,似低吟,似倾诉,又似在思索和期待。

我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已经微微发黄的几页稿子——几年来我发表了无数篇文章,唯独这几页文字我不愿意公之于众。因为我始终得不到林医生的消息,怕发出去后再给他增添什么麻烦。然而现在,却不须顾虑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稿子,无须浏览便读出了它们;白昼的强光已经可以从这几页文字中反射出饕餮的魔鬼、卑鄙的伎俩,以及高尚的情操、纯洁的灵魂。

林医生,你安息吧!

我把稿子一页一页地撕下,又一页一页地折起——我把它们折成纸钱,然后在白杨树下、他的坟前点燃了……

“生活总是有希望的。”我依稀又听到了林医生激励我的话语。

青烟袅袅升起,和春日的暮霭渐渐地融成了一体。在奔腾不息的烟霭中,我清晰地看到了一条希望之路。在这条道路上,有人在艰难地前进,有人已痛苦地倒下;然而,正是他们,在用生命和奋斗开辟和铺设着道路……

我终于明白了我要寻求的东西。我将用我一生不息的奋斗,去追求生活的真谛!

唉,希望啊,希望!

                                        (《特区文学》198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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