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喜相逢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04:01

听,《喜相逢》!

这是一支江南古老的喜庆曲子。这里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识字的和不识字的,大家都知道它。八十岁的奶奶咧开没牙齿的嘴巴说,她做新娘子的时候,坐在花轿里,听到过这支曲子,并且一口咬定,曲子唱的是辛勤的蜜蜂遇上了一树开得热热闹闹的红桃花。

奶奶刚说完,妈妈又发出了高论。她说就像早晨挂下的蜘蛛是喜兆一样,今晚在大年夜间突然播放了这好多年没听到过的曲子,是一种美好的预兆,说完笑眯眯地望着我,目光里有喜悦的颤动,也有暗含的责备。我不愿承受这种目光,悄悄推开门,走了出去。

旷野里婆娑的树影是暗淡的,头顶上的天空却明亮;云片曳着轻纱,月亮像柔嫩的稻芽。回荡在夜空的乐曲喷吐出激动人心的旋律,在我面前织起了幻境般的图案。我仿佛看见了青翠的竹叶,纷乱的野花,呢喃的双燕,还有那新娘脸上的红晕……

真怪!难道明天我真的要去办理结婚登记,接着就在丝竹和唢呐的齐鸣中,打扮成一个羞羞答答的新娘,与新春佳节的鞭炮声一起,去迎接前来贺喜的人们?

这是真的。喜期确确实实是定在后天——大年初二,所以我竭力想使自己高兴起来,就像在开镰收割前对着黄金般沉甸甸的稻海,在年终选举生产队长时望着落在我名字下的大堆黄豆。但是,一个朦胧的思想,带着迷惘的惆怅,飘然而来。我想抓住它,却突然想到了刚才妈妈的目光。

我完全理解这目光的意义。多少天啦,妈妈以农村妇女特有的唠叨劲在耳边絮叨:“唉,不说当年你刚落生,奶奶抱你到他妈那里开奶的时候,你爸就跟他爸说好,把你许给了他。就说眼下吧,这孩子多么出息,又是大队书记,又是人民代表,村上的姑娘哪个不眼睛瞅着他滴溜溜转?就算这次为落秧的事说错了你,说重了你,可人家现在已经乖乖地向你低头认错,又是道歉又是赔礼,一天三遍在喇叭里广播,要推广你种双季稻的经验。你不点头把事情办了,还要怎样?”

是的,我还要怎样?我们从小在一起玩,长大了在一起上学,毕业了一起回乡。在少先队里,我臂上别了一条杠,他臂上别了二条杠;在中学里,我当班长时,他是团总支书记;我是社员的时候,他是会计;我当生产队长时,他已是大队支书了。他的理论水平比我高,组织能力比我强,在学校比我更能得到老师的欢喜,回乡后比我更受领导的赏识;他一贯勤勤恳恳工作,县里来了招工名额也主动让给别人。这一切使我对他的尊敬提高到崇拜的程度。我们的爱情像政策条文上的语言一样顺理成章,明白流畅,无须痛苦的折磨便成熟了。我曾经觉得嫁给他是我一生莫大的幸福。要不是响应晚婚的号召和为生产的事一再推迟,我们早已做爸爸妈妈了。

那么,我还有什么可迷惘不安的呢?我应该像所有未婚待嫁的姑娘那样,感到羞涩的喜悦,或者是喜悦的羞涩。听,《喜相逢》的乐曲越来越欢快、热烈,随着音乐的节奏,阿毛、阿元、阿根、阿坤……一些熟悉的年轻的面孔忽然蜂拥到我的眼前。然而奇怪的是,这里面竟没有一张是他的脸。这可真把我吓了一大跳!这些年轻人,曾经怀着令人讨厌的热情与我纠缠不清,叫我生气;但是,就像音乐能拨动人的心弦一样,那记忆中的炽烈的热情忽然挑起我一丝微微失意的隐痛。我几乎对自己生气了。我站在田埂上,跺着脚,想把这些作祟的鬼念头扔出去,同时命令自己去欣赏他的才干,他的原则性和他的革命精神,以及我自己的幸福。于是我深深地埋下头去,凝视脚下乌黑的土地:月光躺在上面,好象流动的水波,在那里映出了往事鲜明的印象。

春天,遍地的蒲公英,冒着料峭的春寒,绽出嫩黄的花朵。唉,我真爱那蒲公英,它是野地里春天的使者,即使被夜间的寒霜打蔫了,白天里一遇阳光,它又精神抖擞地昂起头来,就像雪地里的腊梅那样无畏。

我刚刚当上生产队长时——是他把我从竹林子里一棵油绿的女贞树后面拖出来,推到闹闹嚷嚷的社员大会上,表了态当上的——他向我传达公社关于春播的指示:根据气象预报,今年早稻落秧时有寒潮,因此,要比往年推迟四五天。

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违抗他的指示——肯定没有,因为我早已把我的爱情像盲女献花那样献给了他,同时以他的每一句话作为我的行动准则。不过,当我真的挑起一副生产队的担子后,我突然感到,田里的每一株麦苗,每一片菜叶,仿佛都变得像我秘密的妆奁那般重要了。我知道若是推迟早稻落秧的时间,就会影响晚稻的生长,而且,队里几个老农向我提供了更加可怕的事实:根据他们对天象的观察,今年不但有春寒,秋冷也早。若执行上面的指示,会使晚稻失收。

唯一的出路是抢季节,让柔弱的稻芽去抗争无情的寒流。我这样做了。我不但没有推迟落秧,反而提早了三天把谷种播下去。

在那些日子里,我是怎样地担心啊!我作了大胆的决定,可我又多么害怕这些秧苗死去。我眼看那催过芽的稻种躺在光滑的秧田上,向着寒冷的天空裸露着肚皮上面细细的根须;又怎样像顽皮的孩子那样打着滚,翻过身去,把根须扎进泥土,钻出绿嫩嫩的小脑袋。我们给秧苗铺上草木灰,夜里灌进水去——这都是防寒的办法。如果有可能,我还想用自己的棉被盖上去为它们保温。

因为天气冷,秧苗显得黄黄的、瘦瘦的,它们渴望太阳。当然,我也渴望得到他的帮助和鼓励,好像渴望他的友谊和爱情的温暖那样。但是,随着秧苗受到了一次又一次寒潮的袭击,我得到的是他比冰霜还要冷酷的批评。他发怒了,训了我好几次,说我不执行上级指示,目无组织,还把我的材料报到公社,取消了我的党员预备期。为了“弥补”我造成的损失,他下令割去队里即将成熟的蚕豆,重做秧田。

就是脚下这块土地,那时盖满了青乌乌的叶子;黑红相间的蚕豆花,像小兔子的眼睛那般精神,灵活得简直要转动起来。一片生命的海洋啊!

我舍不得割,队里社员谁也不愿意割。但是他的命令就像无情的犁插进泥土一样,不肯收回。我心痛得哭了。我说:“今年社员没有蚕豆吃了。”我又含着泪责问他:“就算按你们的指示晚落秧,可是晚稻赶不上季节怎么办?”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说:“晚稻赶不上季节不要你负责,现在,必须服从公社的统一指挥。”

天啊,这叫什么话?难道一个干部的职责只是为了机械地执行上面的指示,像一个磨盘那样,一圈又一圈地转动?于是,我就跟他争了起来:“三中全会号召解放思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就让我实践一次吧!”

他终于发怒了:“你违抗上级指示的实践已经检验了你对组织的态度。我要把你的情况向上级反映!”

“你去反映吧!”我扭头就走,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第一次这样激烈地跟他顶撞起来。我边走边说:“当个生产队长,连指挥队里生产的权力都没有,还叫什么扩大生产队的自主权?”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早落的几亩秧,虽开始不中看,可毕竟扎根深,顶住了寒潮的袭击,到插秧时已经郁郁葱葱,除了供本队的几十亩稻田栽插以外,还有富余支援了别的队。更重要的是,因为我们抢了季节,晚稻也获丰收,而其他生产队却因执行上面的统一指示,使晚稻严重地减了产。年终分配时我们队每个劳动日一元八角,跃居全公社第一。唯一的损失是活活糟蹋了那几亩蚕豆地。夏天家家餐桌上少了碧绿生青的新鲜蚕豆——那几亩多余的秧苗也只好喂了牛。

接着他向我认错,恳求我原谅他。我是毫不犹豫地原谅他了。我觉得错误本身并没有什么,人在生活中不能保证自己不犯错误。

可是,生活是什么?

记得那一天,我同他肩挨肩地在河边走着。他滔滔不绝地向我作检讨——一套干巴巴的重复了无数遍的检讨,好像夏天中午那夹着尘土的枯燥的热风,吹得令人厌倦和烦闷。我忘了自己是否在听,我只记得,忽然间,我的心由于一阵喜悦的触摸而颤动起来。我看到了什么?噢,我看见了什么啊!瞧这一片水葫芦,多么绿,多么亮,密挤挤地挨得那么紧,仿佛比岸上的任何一片庄稼都要水灵灵的可爱。我想不出这是什么原因。我蹲下来看,发现水葫芦圆圆的叶子,好像一个个小小的木勺,又像许多浅浅的水瓢。正是这些木勺和水瓢,承接和贮藏了太阳的光辉,所以,它们变得那么绿,那么亮,看起来仿佛一片茂密的大森林。忽然,一阵泼剌剌的响声传来,我听着,忍不住发出了微笑:大森林是不安谧的,可以想象那儿会有松鼠在咬啮松果,有灰兔在啃食青草,或者啄木鸟在替大树治病,美丽的梅花鹿正在饮水……当然我知道,这泼剌声是鲤鱼寻找配偶时发出的欢乐的击水声,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鲤鱼一定把这里看作真正的大森林,它们爱情和幸福的乐园!

我回过头去,又听见无边青翠的玉米地里,毕剥直响,这是玉米在唱着它们拔节的歌。于是我完全沉醉在自然界生命的韵律里,再也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我只觉得,生活不是冰冷的机械,不是石制的磨盘,它像苗儿出土,蚕豆开花,玉米拔节,溪水流淌一样,总是在冲破障碍,向上长、向前进的。然而,在他身上,我总感到,缺少一种生命的激情,生命的韵味……

《喜相逢》的乐曲消失在无边的旷野里。它的余韵如一颗熟透香甜的果实,像一个缠绵的爱情的梦……

是的,如果说,爱情在梦中是轻柔的云,那么,它在现实中,应该是一朵娇艳的花。可是,我们之间的爱情之花是怎样开放的呢?我不知道,我甚至觉得,它未曾真正开放过……思维真是个讨厌的东西,我竭力想从回忆中去寻找花朵,它却给我送来了酸果。

那是一个晚霞灿烂的傍晚,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原因,我突然可怜起我家东面的自留地上,那两畦被西北风吹得冻蔫了脑袋的蚕豆苗,于是,我就编了个草帘子用竹竿支起给它们挡风。正在这时,他笑眯眯地来到了我身旁。我希望他来帮我一把,哪怕是说两句毫无意义的热情点儿的话,为蚕豆,为我都行——在这种场合,它所能表达的意味决不在事情的本身。可是,当他弄明白了我的用意以后,却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难道你能给所有的蚕豆地都挡上草帘子吗?这么大年纪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不懂事!”

我怎么啦?这种时候我不应该再去想这些!现在,家庭的、社会的、朋友的舆论都主张我同他结合,大家全都认为这门亲事是最合理不过的了。

是的,他忠诚老实,循规蹈矩,讲原则,有干劲,很受领导的器重。人们已经习惯于赞扬这样的人,提拔这样的人。他的前程是远大的。然而,什么叫习惯呢?比如说,我过去一直认为,稻穗灌浆,是从穗子下面的谷粒开始,依次往上的,这就像水分和养料是由植物的根部吸收往上输送的认识习惯一样的合乎逻辑;只是在我当了队长,关心起今年的晚稻能不能“沉头”,天天到田里去掐稻穂观察时,才发现这种按习惯的想法是不对的。原来,开花后的稻穗,是最顶端的一粒谷先饱满!

然而,生活道路上的爱情呢?难道它只凭习惯的认识方式来处理就一定正确吗?

我询问自己,但是得不到回答。抬起头来,我看见在无边的黑色的旷野里,有一盏雪亮的灯——这是生产队的香菇房里,用来取暖的太阳灯。我信步朝那里走去,推开门,只见一个人的背影对着我。灯光下,他偎着一张木板搭成的桌子,全神贯注地在看书,边看,边还在纸上写着什么。

我一时竟认不出这个背影是谁,更猜不透在这大年三十的晚上,有谁会不高高兴兴地待在家里吃年夜饭,然后聊天说地、打扑克、放鞭炮,而要躲到这潮湿、寂静的香菇房里来用功呢?

为了考验一下自己的判断力,我没马上惊动他,而是靠在门框上,挨个把队里的年轻人细细排过来。

“嘻嘻,队长!”这人忽地扭过身子——确切地说,应该是猴子般地一转。

“阿坤——”我大失所望,做梦也没有想到,竟是这个捣蛋鬼。平时在生产队里,我很少用正眼瞧他,也几乎从来不轻易跟他说话。因为当他开起口来,连鼻子上的雀斑仿佛也时时想恶作剧地跳下来捉弄人似的。

“你在干什么?”我和气地问,同时意识到自己平时对他过于严肃。

“我在写论文!”阿坤又是嘻嘻一笑。

“论文?”我一时竟忘了他的调皮捣蛋,也忘了他只有小学毕业的文化程度和一手弯弯扭扭的“好字”,居然认真地吃惊了:“噢,真了不起!”因为我听说过,只有大学毕业生才作论文的。

不料他却红了脸,一把抓起书,扣在写过的几张纸上。这使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书的名字:《水稻栽培技术汇编》。

这书名使我的心一跳,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幅鲜明的图画: 

油菜花飘香的季节,蜜蜂和蝴蝶在田间路上翩翩起舞,柳树向空中吹吐着白白的绒絮,一个穿白衬衣、花裙子、高跟凉鞋的女教师,撑着一顶白点子绿花的尼龙伞,顺着乡间小路姗姗而来。她是来村上家访的。可是还没有进村,路旁的干草垛后面探出一个脑袋,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下,又缩了回去;紧接着,好几个顶着大荷叶的小脑袋一齐钻出柴垛,他们高声唱道:

蓝天蓝,

太阳晒;

青天落白雨,

乌龟躲在洋伞里!

歌声清脆响亮,抑扬顿挫。女教师先是一怔,接着就掏出小手绢捂着脸掉头跑了,连家访都没有去成。

我正在小河边捞水葫芦,目睹了这一幕。待老师走后,我从草垛后拖出领头的阿坤,问:“你为什么要带领小孩骂老师?”

阿坤满不在乎地揉揉鼻子:“哼,她老是笑话我们,说我们农村孩子唱歌五音不全,所以要叫她听听,我们的五音全不全!”

他的话音刚落,七八条小喉咙又助威似地唱了起来: 

蓝天蓝,

太阳晒;

青天落白雨,

乌龟躲在洋伞里!

“阿坤,你当心点。我要去报告老师!”我生气地警告他。

我和阿坤小学里是同班,而且我是班长。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终于没有把这件事报告老师;也不知为什么,现在我想到,当时不报告是对的。我为自己的这些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奇怪。我顺手拿起桌上的纸,发现这真是一篇“论文”,已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页,内容是详细分析我们这里种植单、双季稻的利弊,然后提出了不种双季稻的理由。字虽写得很蹩脚,但论文从种子、肥料、农药、用工、秧田面积、出米率等等方面,提出了许多精确的数据,分析得系统、全面、有条理。我的心又是一震。这些意见,我也曾不止一次地考虑过,只是从未想到把它变成系统的、书面的东西。想不到阿坤……

大概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注意过他,也从来没有这样和颜悦色地对待过他的缘故,他显得不安起来。他不好意思地藏起了“论文”,往一旁指指说:“队长,你来参观参观我种的蘑菇吧。”

“蘑菇?”我奇怪地问。严寒的冬天,哪来的蘑菇?再说这是香菇房啊!

但是我真的看到蘑菇了。太阳灯旁边的一个小格床里,豆板大的土块上爬满了白色的蘑菇菌丝。土块的缝隙中,还可以看到一顶顶纽扣大的小洋伞在顶起来!

“我的试验,蘑菇新品种!”阿坤得意地扮着鬼脸。

我听着,感到惭愧。我是一个多么不称职的队长啊!像对待处理品一样把阿坤打发到香菇房来,想不到他还在这里搞研究。我不安地抓起一把蘑菇床上的泥土,捧在掌心,一股清凉、湿润的清新气息使我感到抚慰。我慢慢掰开土块,只见那菌丝,丝丝缕缕,牵扯不断,那么柔弱,但又那么坚韧,那么洁白而不掺杂质。霎时间,我觉得,我捧着的,是生命,不,是爱情——爱情应该是这样的纯洁晶莹,这样坚韧顽强,更重要的,是这样敢于向上,敢于生长!

我无意中一抬头,忽见在栽种蘑菇的木格子上面,雪白的墙上画了一丛石榴花;花和叶子都画得不高明,好像小学生的作业,但是那异乎寻常的鲜艳的色彩,叫人心情舒畅。我敢断定,这涂抹花朵的红色和叶子的绿色,既不是油彩也不是水彩,它不是商店里买来的任何一种颜料,因为那上面闪烁着人造颜料所没有的春天的色彩,生命的光芒。

我渐渐分辨出来,那叶子的绿色是用青翠的蚕豆叶捣碎的汁液染的——我们这里家家户户砌灶头的时候,泥水匠总爱用这种颜色在新灶台上画一幅“聚宝盆”。而那花朵的红色,则是凤仙花的汁染成,小时候我常用它来染指甲的。

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脸,望了望阿坤,感到在这张调皮的脸上,有一种我从另一张脸上从未发现过的东西。这是热情的光芒,生命的踪迹;它与洁白的菌丝,春天的色彩是相通的。

不知什么时候,《喜相逢》的乐曲又响起来了。在音乐的触摩下,我忘掉了自己,只觉得有一股生命的泉水,应着乐曲的节拍在跳舞。它流经我的血管,又流向整个世界;它在大地黑色的泥土里膨胀,使它生出欢乐的繁花密叶……

香菇房的窗户关不住太阳灯强烈的光芒。我走到门口,感到那欢欣的旋律正在使黑暗消失,村庄变成了光明海上的一只蝴蝶;爆竹响起——是辞岁的,也是迎春的,恰似蝴蝶翅膀的振颤,扇起盎然的春意。

我在村路上走着。我终于又作出了一个违拂他意志的决定:我们生产队明年全部种单季稻——尽管他现在正在推广种双季稻的经验。

夜色中的雾霭升起来了,把月光的清辉蒸腾得迷离浩茫。前面是他家的楼房。二楼的房间里,透出乳白色的光亮。也许,几天以后,我就要成为这小楼里的女主人,在这里度过我一生的时光。然而,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做梦;这件确确实实的事,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和陌生。

我不由得回过头去,香菇房里太阳灯的光芒,依然是那样的明亮;里面,阿坤在作他的论文,编织他的梦想。

我竭力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强迫自己抬起头来仰望——啊,我看见了浩渺的天宇,柔媚的月亮。这一切,似乎和人生的道路一样,需要去探索,需要去思量……

                                         (《广州文艺》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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