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我垂着脑袋走出了学校的船模小组。我把帽沿拉得低低的,委屈与气愤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儿。
这一切能怪我么?
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落雨天,海军叔叔不把雨布遮在两艘并排的导弹艇上,使我看不清舰艇的形状的话,那么,我会把船身造得那样宽,以致下水以后像个笨鸭子似地摇摇摆摆落在最后头么?再说,我那铁制的舰桅要比别人用三合板做的舰桅漂亮得多,我那乒乓球做的雷达,也比别人辛辛苦苦磨出来的木头球要好上百倍。
可是,老师却批评我,说我没有知识,不懂装懂;说制造船模一定要学会三视图,还要补上算术课里那倒霉的、我永远也搞不清楚的“比例尺”那一课。至于那个舰桅嘛,她说虽然漆得漂亮,可铁的份量重,改变了船舰的重心,所以我的船虽然比别人做得宽一倍,却仍不稳当。乒乓球做的雷达,她倒是表扬了我,说这是我的一大发明。有这样的发明说明我是聪明的,但是要把这聪明用在正处,认真、踏实地学点知识——当然这种表扬和批评也差不离。
我沿着热闹的江边码头,慢慢往前走去。只见太阳像流动的金子,照在美丽的黄浦江上,那一艘艘蓝的、绿的、黄的、白的五颜六色的货轮,在阳光下伸展出它们那闪光的森林般的手臂,抓起一个个沉重的、大概也只有传说中的巨人才搬得动的箱子,填进舱里。江风吹拂着我的脸颊,我又兴奋起来。我看见爸爸他们的长风号,像一座奶油色的、壮美无比的宫殿,停泊在岸边。它今天就要启航,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啊,我何不跟着这美丽的长风号,作一次神秘有趣的航行?让所有的同学都羡慕我吧。我要告诉他们,不懂“三视图”和“比例尺”,照样能当一名勇敢的海员。你们在学校里学了再多的知识,又有什么用?
混进船去并不费事,因为爸爸是船长,船上的人都认识我。我装作玩儿的样子上了船。但是,为了避免在开船的时候碰上爸爸那严厉的眼睛,我颇费了一番脑筋。最后,我找到了厨房里的胖师傅。胖师傅听了我的要求后,笑眯眯地让我藏进了一只盛蔬菜的大箱子里,答应等开了船以后再叫我出来。
空箱子里散发着浓烈的洋葱味,呆在里面真不好受,而且,也不光彩呀。可是,为了我未来的旅行,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再说,听妈妈讲,葱味还可以治感冒呢。
就这样,我迷迷糊糊地睡去。不知什么时候,我被胖师傅弄醒,钻出箱子来,看见爸爸站在面前。
爸爸气呼呼地把我训了一顿,威胁着要把我撵回去。我低着头不敢吭声,因为我不能确定船到底开了没有?就在这危急的时候,长风号的政委——好心肠的高叔叔走了过来。他笑嘻嘻地望着我说:“小杰,你为什么要偷偷地跟船出来?”
“我想当海员嘛!”我毫不犹豫地说。
“想当海员,嗬,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志向,”高叔叔赞许地点了点头,“不过,从现在起你就得学好各门基础知识呀,到处乱跑可就不好喽。咦,听你爸爸说,你不是参加了学校的船模小组了吗?”
“摆弄船模多没劲,”我爽快地说,“我想出来看看真正的大轮船。”
“哦,出来看看,”高叔叔探询似地望了爸爸一眼,“那就让他看看吧,反正现在正放暑假。”
爸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不肯好好念书。”
我知道一切没有问题了,便欢呼着跑上甲板——哈,我刚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爸爸吓唬我哩,船早就启航了。此刻,天已经黑下来了,长风号正在灿烂的星空下航行。海是那样深黑,那样平坦,那样辽阔无垠,如果不是那时隐时现闪烁着的透明的波光,会使人完全忘记了这是海。此时此刻,我就像站在一个其大无比的拖拉机上,在没有边际的黑色土地上耕作似的。
当我正在赞叹海洋的平静与伟大时,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只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道白光一闪,紧接着,无数条银白色的链子在空中飞舞起来,同时伴随着一种“哗啦啦”的响声。我借着船上的灯光定睛一看,原来是千百条鱼,竞相跃出了黑色的海面,有的还从我的头顶上飞过,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道闪光的弧线。
我被这奇妙的景象惊呆了,过了好一会,才兴奋地在甲板上奔跑起来,叫道:“嗳,鱼,鱼,大家快来看会飞的鱼啊!”
可是所有的叔叔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操作。他们有的在回令操舵,有的在用望远镜观察海面,有的在地图上描着什么,有的好像在一块小小的银幕上看电视……总之,大家对这么好看的景象简直无动于衷。他们只是望着我微微一笑,好像我比鱼还值得一看似的。于是,我就去厨房找胖师傅。胖师傅是船上最热心最和气的人。他听我一说,就竖起一个食指,向上指了指说:“小杰,你跟我到船顶上去看看,那儿还有更好看的呢。”
我说过,胖师傅是好人,从来不骗人的。于是,我赶紧跟着他爬上了船顶。不料顶上黑魆魆的一片,什么也没有。我一噘嘴,正要转身下去,胖师傅却拦住了我,说:“别急,别急,现在船已经进入了位置,你等着看鸟吧。”
就像变魔术一样,胖师傅的话刚说完,黑暗中真的飞来了一群鸟,它们一点也不怕人,有的竟落在我眼前不远的甲板上。灯光里,它们瞪着黑宝石一样的眼睛,大胆地望着我们。这种鸟我从来没见过。它们比陆地上的普通鸟要大得多,全身披着翠绿与黑色相间的羽毛,雪白的肚皮上有一双黄黄的小脚,在甲板上蹦呀跳呀的,不时发出好听的叫声。
“鸟等在这里搭我们的船呢。”胖师傅向我解释说。
“鸟儿等在这里搭船?”我觉得十分新奇,“鸟怎么会知道咱们长风号要经过这儿呢?”
“哈哈,”胖师傅笑了,“鸟儿并不知道现在有船经过。可是我们知道,这儿一定有鸟群。因为这些鸟是按照地磁场的方向飞的,所以船每经这里,都会碰上鸟群。鸟儿飞不动了,就要搭船嘛。”胖师傅头头是道地作了说明。
哦,地磁场!多么深奥的名词和学问啊。我想了想,不由得又问胖师傅:“那么,刚才那些鱼,是不是也等在那里的?”
“是的,鱼儿也是按一定的方向位置游的,只有当船进入了这个地方以后,才会碰上这种会飞的鱼群。”
听了胖师傅的话,我向那深邃、神秘的大海望了一眼,忍不住又提了一个问题:“胖师傅,这海上又没有记号,你们怎么会知道船开到什么地方了呢?”
“这个嘛,你去问政委吧,他正在驾驶室内,我可要去上班了。”说完,胖师傅就把我带到了高叔叔那儿。
高叔叔所在的驾驶室里闪烁着各种各样的信号灯,荧光屏一亮一亮的,还有个叔叔伏在桌上,在一张很大的地图上画着长长的曲线。
这时高叔叔望着我说:“小杰,你不是要问船为什么不迷航吗?喏,你看,这个像电视机荧光屏一样的东西是雷达。雷达是千里眼,它可以让我们看清几百里范围内的东西。我们还有海图。海图上随时标出现在船行进到了什么地方。”
高叔叔说到这儿,又指了指荧光屏说:“瞧,这个亮点就是我们长风号,现在它正在公海上航行。这右前方的那个亮点,也是一艘轮船,它正在向我们驶来。不信,你可以拿望远镜去看看。”
我接过高叔叔帮我调好了的望远镜向前望去,真的,在夜色迷茫的海面上,是有一座黑魆魆的东西,上面亮着无数灯光,仔细一看,真有一艘船驶来了。如果没有荧光屏,即使看到了一个亮点,谁会想到那是条船呢?我把望远镜还给高叔叔,钦佩地说:“看见了,高叔叔。您……你们真有学问啊。您能不能教教我,怎么画那个海图呢?”
高叔叔赞许地望了望我,说:“唔,海图嘛,就是根据比例尺的原理绘制的。喏,比例尺,懂不懂?你们小学的算术课里不是学过了吗?你在做船模放样的时候,也要用到的呀!”
嗯,比例尺,船模……我感到很难为情。要知道,我压根儿就不懂什么比例尺。我的船模是每天到江边码头去观察各种各样的船舰,在纸上画个大概的图形做出来的。我想把这一切告诉高叔叔,可是总觉得有点儿说不出口。于是我只好哧哧吃吃地说:“高叔叔,没有比例尺,能不能画海图呢?”
“哈哈,小傻瓜!”高叔叔指了指桌上的海图笑了起来,“不用缩尺,我们能把那样大的海洋搬到纸上来吗?”听了我们的对话,正伏在桌上画海图的叔叔也回过头来冲我笑了。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脖根。我承认高叔叔的话是对的,但是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他窥见我内心的秘密。
高叔叔并没有注意我神态的变化,他还是那么和颜悦色地问我:“那么,不用比例尺,你是怎么做船模的呢?”
这时候,我已无法回避了,只好低声地向高叔叔承认:“我不懂比例尺,做船模,我是‘毛估估’的。”
“毛估估的?”高叔叔的神态变得严肃起来。忽然,他用手一指,“小杰,你看!”随着“昂——”的一声汽笛长鸣,我看见一艘巨大的货轮——大概就是刚才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那条船,正开足马力从我们的船边擦过,它掀起的巨大的排浪使我们的船左右颠簸起来。我心里一沉,心想,“好险哪,差一点就碰上了。”高叔叔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摸着我的头说:“如果我们开船也是‘毛估估’的,那么这两条船说不定就要‘香鼻头’了,你说是吗?”
我羞愧得说不出话来。高叔叔却一步也不放松。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小杰,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可不能‘毛估估’啊!知识是精确细致的老老实实的学问,我们每个人的头脑,都必须用知识武装起来。”高叔叔越说越激动。
“那么,知识究竟是什么?”我对高叔叔的话,似懂非懂,不知如何回答,因此又傻呼呼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高叔叔没有马上回答。他拉着我走到甲板上,指着那与布满星星的蓝天连接在一起的墨绿色的海洋,意味深长地说:“知识就像这无边无际的大海。老师,就是在帮助你们建造远航的轮船。你们现在在学校里要努力学习,把自已锻炼成为一名勇敢的水手,在未来的航道上,才能乘风破浪,自由地航行!”
高叔叔说完,用食指戳了一下我的鼻尖:“懂吗,未来的海员同志?”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没有直接回答高叔叔的话。我要回去好好想想,这条轮船的建造,是不是先要从我们的船模小组开始?”
(《芒种》198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