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心花
被窝里很暖和。当我一睁开眼,马上就想起,今天是大年夜。过去,每到大年夜,爷爷总是悄悄地在我的枕头底下塞一件漂亮的礼物:有时是一套全新的画册,有时是一只带拉锁的铅笔盒。就是前年,爷爷变成走资派挨批斗的时候,还送给我一盒彩色的蜡笔。我一摸到爷爷的礼物,总是乐得光着脚丫往地上跳,高兴地给这个看,给那个瞧。这时候,爷爷就眯起眼睛笑了,黑黑的瞳人里闪出两朵极细小的温柔的火花。奶奶也会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傻小子,这是爷爷对你的一片心意,赶明儿长大了,可别把你爷爷当作老废物,撵一边去啊!”瞧奶奶说的,我真生气。可是大人们都乐得开心地大笑起来。
想到这里,我骨碌一个翻身,趴到了床上,伸出两条胳膊,探到枕头底下,摸呀摸,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正在纳闷,我的手突然触到了枕边的一个书包。这是我平时上学用的,现在放寒假了,挂在床东墙壁上,怎么到床上来了?我朝里面摸了摸,里面没有课本,却装了一个小小的布口袋。布口袋硬梆梆的,不知装的是啥。
“爷爷的礼物?”我兴奋地想到,马上坐了起来,急急地打开书包,想看个究竟。
这时,一只粗糙、多皱的大手按住了我。我抬起头,看见了一张苍老、慈祥的脸,是爷爷!
“好孩子,别打开来看了。今天,你背着它上学去。”爷爷有些气喘地说。
“放寒假了。”我奇怪地说,以为爷爷搞糊涂了。
“唉……我知道,放假了你也去。”爷爷叹了口气,肯定地说。
我真被弄糊涂了,拿着书包问:“爷爷,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棉籽。”
“棉籽?”我好奇地睁开了眼睛,望着爷爷。爷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全不见往常那种乐呵呵的表情。在我的记忆里,爷爷从来没有唉声叹气过,就是在批斗他的那些日子里,他也没有灰心过。可是今天怎么啦?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使我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好像每次看到爷爷被拉去批斗一样,我的一颗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我不敢多问,快快地穿好衣服,下了床。
吃早饭的时候,爷爷自己吃得很少,却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被望得住了嘴。爷爷马上举起筷子:“吃啊,吃啊,吃饱点。”说着,就又掰一块秫面饼子塞到我手里。我就又埋下头吃饭,一直吃得肚子发胀,才抹抹嘴,放下了筷子。这时爷爷又包了两块红红的秫面饼,放进我的书包里,亲手把书包挎到了我的肩上,说:“听爷爷的话,今天不到天黑,别来家。”
我摸了摸书包里的棉籽,忽然明白了,仰起脸问:“爷爷,是他们要来搜?……”
一个“搜”字还没说完,只见爷爷摆了摆手,随即又意味深长地把头一点。我不再问下去,站起来就要往外走。爷爷却一伸手拦住了我:“别慌,我让奶奶给你煮两个鸡蛋。”
一听说煮鸡蛋,我一边咽唾沫,一边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不要!”因为我知道,前些日子大队搞展览,把家家户户的鸡蛋都收去了。这几个蛋,是奶奶千方百计藏下来,留给爷爷犯心口疼病时冲来喝的。可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奶奶已经打锅屋里出来,把两个热呼呼的熟鸡蛋,塞到了我的上衣口袋里。我不再推辞。爷爷替我打开了门,我拣着僻静的小路向村外走去。
外面风很大,但地上并不见吹落的枯叶,只有土墙上斗大的标语:“打倒走资派田成章”,在风里瑟瑟抖动。“田成章”是我爷爷的名字。爷爷本来是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说爷爷犯了走资派错误。可爷爷还是领着全村人,开荒山、修水利,生产搞得火红。一九七四年,就是去年,公社要在俺大队引种一种新品种的棉花,听说这种棉花比俺们原来种的本棉产量高,纤维长,很受纺织厂里的工人叔叔阿姨的欢迎。爷爷把这个消息带回家的时候,显得很高兴。我也欢喜得一个劲地催爷爷快快下种。可是到了香椿发出了一蓬蓬的绿叶、棉花该马上下种的时候了,爷爷突然决定,俺们大队,今年还种本棉,新品种棉只种几亩。下种以后,新结合的大队支委汪明,带着一帮人,把大字报贴到了俺家的大门上。这张大字报贴了以后,不出半天,俺家的两间土房,三面墙就贴得像纸糊的一样了,就连厕所的围子外面,也赫然醒目地贴着墨汁新鲜的大标语。每一张大字报在提到我爷爷名字的时候,全是倒过来写的,说爷爷不种新品种棉种本棉,就是在搞复辟倒退,扼杀新生事物,破坏批林批孔……
紧接着,就在俺们小学校的大礼堂里,开了批斗俺爷爷的社员大会。会上,汪明一伙将爷爷揪到了台上,按俺爷爷的头,叫他跪在装满玻璃碴的破洋铁罐子上,向毛主席请罪……
打那以后,汪明是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了。汪明当上书记以后,批判爷爷的广播喇叭一天响到晚,咋呼得我的心突突直跳。到了晚上,我蜷缩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在黑暗里,我出神地想:就算我爷爷种本棉种错了,汪明他们,该这么折磨我爷爷吗?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在前些年,就在他们斗我爷爷的台上,爷爷向全大队的青年进行传统教育时,汪明还毕恭毕敬地向我爷爷鞠躬、献花,口口声声地说要向爷爷学习哩。为什么?那是因为我爷爷在解放战争时候带领民工支前送粮立过功。听说有一次爷爷推着粮车过河时遇到敌机轰炸,把干粮袋弄丢了。一路上爷爷饿得头昏眼花,他只是勒勒裤腰带继续赶路。粮车上有的是粮食,但爷爷一粒也没有动。他硬是饿着肚子推车走了二百里路,把粮食全部运到了目的地,但这时爷爷却饿得昏过去了。就这样,爷爷留下了一个心口疼的病根……可现在,汪明他们不但不向爷爷学习,还要把爷爷往死里整。他是大人,还是干部,怎么说过的话,就不算数了呢?
到了秋天,俺队的本棉收得不错,可是那几亩新品种棉,却因为这年雨水多,病虫害严重,再加上冬天冷得早,因此棉桃没吐絮就枯死了。别的大队,推行种新品种棉的也都没有好收成。爷爷说,他决定种本棉是经过考虑的,因为咱们这个地区,一时还不适应种这种新品种,得慢慢来,摸索出经验以后再推广。可是汪明他们说推广新生事物要雷厉风行。他们宣布明年大队全种新品种棉。他们不许爷爷说话,也不许社员帮爷爷说话。谁要是敢吭声,广播喇叭里就点名批判谁,还要把人叫到小房间里去训斥。
在那些日子里,我可真怕呀!我怕到学校去。我怕跟同学们玩,怕写作文,怕开大会……小朋友们,有很多都不睬我了。他们说我是“走资派的孙子”。可是我的好朋友铁军,还形影不离地跟我好。
我说不出多么地感激铁军。我把我的全部图书都交给他保管;我把爷爷送给我的礼物和他共同分享;我每天在他家里渡过我的课余时间……
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春天又来到了。就是今年的春天,记得有一天早晨,我在铁军家堂屋里的大方桌上做功课。大方桌很大,我和铁军一人占一方。我的座位正对着窗子,我看见铁军的爷爷蹲在椿树下,举起锄,慢条斯理地翻起土来——这儿是他家的自留地。
忽然,我听到一阵熟悉的咳嗽声。我抬起头,见是爷爷走过来了。爷爷伸手从笆斗里抓起一把种子,细细端详了一番,问:“老哥,你怎么还在种这个?”
爷爷抓起的是本棉的棉籽,刚才铁军帮他爷爷抬笆斗时我看见的。铁军的爷爷直起腰,扶着锄,张开缺齿的嘴巴笑了:“你是说我种本棉哪?哈哈,现在队里不种了,我怕这些东西绝了种,所以特地留了种子在自留地上种点啊。这大概也算是复辟倒退吧!可我不是干部,不怕他们把我打成走资派!老东西有老东西的好处嘛!”
爷爷听了这番话,竟也默默地微笑起来,点着头,认真地说道:“嗨,老哥,你的话有道理。咱们这儿无霜期短,白露以后开花就不结棉桃了。可这本棉的生长期短,又耐贫瘠,耐病虫害,有不少优点,是有不少优点的啊!”
爷爷的声调,一句比一句高,好像忽然得到了一个什么重大的启发。可是铁军的爷爷,似乎兴趣并不在这些本棉的生长期上。他望着我的爷爷,深沉地说:“是啰,人心是把秤,讲你这样坏,我可从来没服过。”说着,他放了锄,小心地踩着翻松的泥土,微微伸张着两条胳膊,走到椿树下,弯腰从笆斗里抓出几粒棉籽,放在手心,望着说:“要按新名词办,这种棉籽也可打成走资派啦。可是老支书,解放以来你辛辛苦苦地为群众操劳,我们是不会忘记的。你就要像这种子一样,经得住贫瘠和风雨。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要种它一些。”
铁军的爷爷说完,庄重地把这几粒棉籽丢进笆斗。不知为什么,他们许久许久没有说话。爷爷把头低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爷爷指着笆斗说:“老哥,这棉籽你有富余吗?我想要点。”
“有,有。”铁军的爷爷直点头,颤巍巍地伸出大手,一把一把地将棉籽捧给我爷爷。爷爷走时,两只衣袋变得鼓鼓囊囊的,就像春节里,我那装满炒豆的新制服的口袋一样。
晚上,我回到家里,见地上好像开了个杂货铺,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铁罐,竹筒。奶奶一边扫地,一边在唠叨。爷爷着急地护着这些破筒烂罐:“别动别动,这些东西是我好不容易搜集来,要做营养钵用的。”
“什么营养钵?”奶奶不解地问,随手拾起了一个罐子,拿在手里端详着。突然好像被铁罐烫了手一样,她吃惊地叫起来,“啊,老头子,这不就是他们叫你跪在上面的那种罐子吗?”
“哈哈,这是废物利用嘛。要不,我哪来的这么多筒筒罐罐做营养钵。”爷爷满不在乎地笑了,接着说,“告诉你呀,营养钵是种棉花用的。在每个罐里装上拌好了养料的土,再用些塑料布盖起来保暖,让棉籽在里面舒舒服服地生长。听说人家南方都用这法子,可提早育苗,延长棉花的生长期。今年我要搞点本棉和新品种棉杂交的试验,把两种棉花的优点集中在一起,培育出一种适合俺们地区的棉花品种来,所以想用这个办法试一试。”
奶奶听罢,眼圈一红:“队里规定社员私人不许种新品种棉,种了以偷论处,你老头子又要惹事了。为这种棉花的事把你搞成这样,你怎么还不死心呀?”
爷爷听了哈哈笑道:“俺是孙子穿上奶奶鞋——就这老样了。不管搞不搞试验,横竖他们不会放我过门的。不过,俺是gcd员,什么时候也不能躺倒不干。毛主席说的,必须把粮食抓紧,必须把棉花抓紧。这两条是咱们干社会主义、搞农业的根本呀!”
“只怕毛主席他老人家不了解你的心。”奶奶仍旧愤愤地说。
“不,不;我就是按照他老人家的话去做的呀!”爷爷斩钉截铁地说。
奶奶撩起衣襟,擦擦眼睛,走出去了。
爷爷坐下来,用泥土拌着牛粪塞到罐子里去,然后举起木棍,“嘭嘭”地敲起来……
不久,爷爷的棉苗在营养钵里出土了。我天天给它们浇水。过了些日子,这些小苗长得有两寸来高了。爷爷把他们移栽到自留地上去。自留地在我家屋后的小竹林边上。我们种一条新品种棉,又种一条本棉。爷爷说这样授粉方便。
那时已是暮春时节,移栽下去的棉苗,全都成活了。暖和的春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新品种棉圆圆的胖叶子,像许多美丽的小扇子,在轻轻地抖动;本棉细细的尖叶子,像小青蛙翠绿的脚掌,活泼地一跳一跳。
小棉苗长啊长,变成了无数的绿片片,盖满了褐色的土面。这时爷爷警告我:小心那可恶的地老虎。
爷爷的话没有错。很快我就发现,地老虎出来为害棉苗了。它们扭动着黑色难看的身体,咬断棉苗嫩生生的枝芽,吮吸它们的汁液。对付地老虎我可动了不少脑筋。后来我摸清了它们的生活规律,割来许多嫩草,埋在地里,第二天早晨去掘开,哈,一下就捉得十几条。
从此,一放了学,我就上爷爷的棉田里去。我和爷爷一起,像托儿所里的阿姨喂养小宝宝一样,精心地培养着这些棉苗;除了捉虫以外,还给它们施肥、松土、锄草……肥肥嫩嫩的棉苗越长越高了,我又向爷爷学习给它们整枝、摘头、打边心;我把这叫做给棉宝宝理发、搔头、摸耳朵——真有意思。棉宝宝终于开花了,瞧瞧这些鲜花吧:有红的、有黄的、有粉色的……为了搞好人工杂交授粉,爷爷从清早到晚上,一直不离开棉田。晨雾沾湿了他花白的头发,太阳烤脱了他脖子里的皮肤,夜露打透了他脚上的鞋袜。他吃了上顿忘了下顿。由于连日的劳累,爷爷的心口疼病又发作了。爷爷晚上夜夜捂着胸口哼哼,可是天一亮还是照样去棉田,急得奶奶天天嘀咕,不许爷爷出去。可是爷爷不听奶奶的话。奶奶没办法,只好给爷爷做了一个肚兜,叫我拿去给爷爷。
记得那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我到处找爷爷,怎么也找不到。最后我来到了自留地西边小河滩上,看到爷爷坐在大柳树下。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爷爷根本没发现我。我想吓他一跳,突然我看见,爷爷一手捏着针,一手拿着布,不知在缝什么。我想一定是爷爷生奶奶的气了,所以自己在补衣服。我连忙扑到爷爷的背上,搂着爷爷的脖子,把肚兜在他眼前一亮,说:“爷爷,爷爷,看奶奶给你做的肚兜,戴上它,一早起来看棉花,就不会受凉了。”
爷爷点点头说:“唔,放着,等我缝完了这两针再说。”
见爷爷这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可着急了,摇着爷爷的胳膊说:“就不让你缝,就不让你缝。奶奶嘀咕是疼你嘛。你看奶奶给你做了肚兜,中午还给你炒鸡蛋呢。”
爷爷被我说得笑了:“傻小子,看你能的。爷爷这是在练功啊!”
“练功?”我奇怪地睁大了眼睛。
“是呀!你看,棉花马上就要授粉了,可是,爷爷这两只手又粗又硬,还老是发抖,干不好这细巧活,咋办?”爷爷说着,有些发愁的样子,埋下头去又吃力地缝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想着想着,我心里忽然一亮,说:“爷爷,您教我授粉,好么?”
爷爷住了手,摘下老花眼镜望着我,惊喜地把头一点:“好!”
我就在那个时候,学会了给棉花授粉。我和爷爷亲手杂交出来的棉花,在秋天里吐絮了。它们结下的第一代棉籽,这就沉甸甸地装在我的书包里。
现在,我到哪儿去呢?寒假里,学校是关门的啊!河里结了厚厚的冰,河边的芦苇丛,垂着发白的枯叶,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唰啦啦地响。太阳偶儿透过浅灰色的云层,昏黄的光线,照在岸上那一片黄白色的衰草上,照到远处起伏的黄褐色的丘陵上,使天空中泛着迷迷茫茫的雾气。
我觉得我是多么孤单。我踩着冰硬的路往前走,书包,在我的肩上越来越沉了。我想起刚收下这些棉籽的时候,我乐得又蹦又跳。爷爷把棉籽摊在手掌心里,左看右看,好像是一颗颗珍珠一样。那天晚上,爷爷拿大队叫他写检讨的纸,画了一张远景规划图,还把我珍藏了好久的蜡笔,用掉了一大半。我一点也不心疼我的蜡笔,我真高兴。我想,爷爷已经不做大队书记了,还培育出了新的棉花,对集体有了贡献,将来这种棉花推广开来,大队一定会高兴的。他们不会再批斗爷爷了。他们会相信俺爷爷不是不肯种新品种棉,而是要把棉花种得更好。俺爷爷是个好人。
可是就在这时,大字报又在村里糊遍了,说俺爷爷不老实,想“克己复礼”;说俺爷爷心不死,是还在走的走资派。接着,外面还纷纷传说俺爷爷偷了队里的棉花。一天上课的时候,汪明把我从课堂里叫出去,要我写一篇批判稿,揭发爷爷偷棉花的罪行。
我一听,气愤的泪珠在眼眶里直转。我想起了爷爷是怎样把破罐子捡回来做营养钵的;爷爷又是怎样手捂着胸口,从早到晚地观察棉花开花生长的;我还想起了我们是怎样给棉宝宝理发、搔头、摸耳朵的……千言万语涌塞在我的心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汪明见我不吭声,就把我锁在一个贮藏室里,说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到了中午时分,锁匙“喀嗒”一响,班主任老师走进来,含着泪,递给我两只馒头。我不吃馒头,一低头,猛地冲了出去。我跑啊跑,一直跑到小山丘上,望着那黄褐色的田野,那潺潺的流水和袅袅的炊烟……但不一会儿,这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了,悲愤的泪水遮住了我的眼睛。汪明恶狠狠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萦绕。我心中反抗的怒火,也在熊熊燃烧。
突然,我觉得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扭头一看,是爷爷。我呜咽着问:“爷爷,他们怎么这样坏啊?”
“他们要夺权,不择手段……”爷爷的话噎住了。
“那他们干的这些事,毛主席知道吗?”我又问。
爷爷没作声,抬起头向北望去。那儿有黄色的土丘,连着天际,好像滚滚的浪头。
我拉拉爷爷的衣襟,望着爷爷说:“爷爷,我给毛主席写一封信。”
爷爷拽着我的手说:“好孩子,该回去吃饭了。”
我冻得冰凉的小手被握在爷爷温暖的大手里。我又说:“爷爷,我给毛主席写一封信。”
爷爷低下头,轻轻地说:“孩子,毛主席他老人家很忙,我们不能去打扰他。”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感到爷爷有很重的心事。我不敢再去烦他。
但是,信要不要写呢?我只好去找铁军商量。我对铁军说:“毛主席要管全国的事,很忙,一定不知道我们这儿的汪明这样坏。我想写一封信,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他。”
铁军一听就拍手:“那敢情好,带劲!把你爷爷以前支前推小车的事也写上。”
我摇摇头:“可是,爷爷说,毛主席很忙,咱们不能打扰他。”
“这……”铁军一听,眨巴眨巴眼睛说,“那不要紧,咱们写完了,你再抄一遍,把字抄得又大又清楚,保证只要一口气的功夫,毛主席就可以把我们的信看完了。”
我一听觉得很对。一连好几个晚上,我躲在铁军家里,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我把爷爷是个怎样的好人,把汪明他们又是怎样诬赖爷爷的事,全都写上去了。最后铁军用牛皮纸糊了一个很大的信封。我在信封上写了:北京,毛主席收。
就在昨天一早,我敲碎了心爱的储蓄箱,拣出八分钱,到小店里买了一张邮票,把信寄出去了。
信寄出去以后,我特别兴奋。吃饭的时候,也端着碗站在门口,看邮递员叔叔什么时候来;到了晚上,我又问爷爷,从乡下到北京的信,在路上要跑几天。最后我终于忍不住,把寄信的事告诉了爷爷。
爷爷一听,脸上的笑意马上消失了,眯缝的眼睛变得那样严肃。我有些害怕,不安地说:“爷爷,我做错了吗?”
“不,好孩子,你做得对。”爷爷亲切地抚摸着我的脑袋。
“那么,您……为什么不高兴?”我又仰起脸问。
“爷爷不是不高兴,爷爷是在想,又要有一场风暴了。”爷爷说着,就叫我睡觉去。我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爷爷还不睡,跟奶奶在嘀咕……
今天一早,爷爷就叫我背着棉籽出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而且野外是多么冷和寂寞。但是我一想到我的信,就仿佛有了指望。我再也不觉得孤单了。我走进路边的一个小草庵里。这草庵是夏天时看瓜的老汉住的,现在里面只有一些陈年的稻草。草庵里的风要比外面的小些。我坐在干草上,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心想,只要渡过今天的难关,把棉籽保存好,不让他们搜去,等毛主席收到我的信,一定会派人来收拾他们的。
我这样坐了很久,不知道有几点钟了。我感到身上很冷,肚子有些饿了,便掏出鸡蛋和秫面饼子来吃。吃完了鸡蛋和秫面饼,我很想去找铁军玩,但是我不敢回村去。我怕汪明那些坏蛋发现了我,把我的棉籽抢去。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