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船长会说些什么
晚霞的颜色越来越深，窗外冬青树上的新叶，终于模糊得一片也数不上来了。一刻也不能失闲的李小涛，在图画纸上画满各种各样的轮船之后，走到窗前，从窗台上预先淮备好的一大堆小石子里拿起一块又一块，朝着自己认定的一个个目标扔去。这么扔了半天，还不见姐姐和奶奶回来。屋子里，只有闹钟的嗒的嗒走动的声音。
多么安静的黄昏啊！
现在，该干点什么好呢？
的嗒的嗒，的嗒的嗒，小闹钟上的百灵鸟，两只眼珠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转着，仿佛在帮小涛想着淘气的点子。小涛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这么一左一右地转了两下，就决定在姐姐和奶奶都不在的时候，把爸爸的照片偷出来。
爸爸是远洋轮上的大副，有一张穿着制服的、非常神气的照片，放在五斗橱的一个红漆盒里。小涛早就想把照片拿出去给同学们看了，就是姐姐不同意。姐姐小兰比他大一岁，念五年级。今年开学时，小涛的班级里来了一个新同学，叫袁小杰。他的脸蛋圆鼓鼓的，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因此大伙都叫他小皮球。小皮球又胖又骄傲，老是拿他爸爸来炫耀，说他爸爸是什么主治大夫，医学专家，别人治不好的病，他爸爸一看就好，经常有许多小轿车来接他爸爸去看病。有一次，小皮球在给小涛看过一张他爸爸的照片以后，就歪着脑袋问：“喂，你爸爸是干啥的？轮船上的勤杂工吧？”
小涛一听，刚想张嘴分辩，不料姐姐小兰一个箭步跳到他面前，小辫子一甩，抢在头里说：“勤杂工又怎么样？什么工作不是为人民服务？”
小兰的话倒是灵，一下子就把小皮球给问住了。他悻悻地收起照片，胖胖的腮帮一鼓一鼓的。小涛一见这形势，知道没有自己分辩的余地了，不过心里很窝囊，因为小皮球还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大副啊。为了弥补这一点，小涛想了许多点子。他感到最好的办法是把爸爸那张穿制服的照片拿来，夹在自己的本子里，然后，在小皮球面前露一露。小皮球一定会要去看的。他要是问，那就告诉他：“这是我爸爸。”他要是不问呢？不，他不会不问的！
小涛想好以后，回到家里就开始侦察爸爸的照片。可是，他刚碰那个红漆盒，姐姐就喊他了：“小涛，你找啥？”
小涛两只手摆在漆盒上，黑眼珠那么一转，见姐姐正一针一针地在缝补裤子上的洞，就说：“我，我在给你找顶针。”
姐姐噗哧笑了：“顶针不在那儿，在奶奶的针线笸箩里。”
小涛不理小兰，继续在盒里翻。他在一大堆照片中找到了爸爸那张最神气的照片，刚想往口袋里放，小兰好像背后长眼睛似的，含着调皮而狡猾的微笑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说：“拿来，给我！”
“给你什么呀？”小涛装糊涂。
“照片！”小兰一点也不含糊，“爸爸的照片！”
“我拿去看看不行吗？”小涛不满地嘀咕。
“不行！”小兰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声，嚓地将线头咬断。这个小丫头可厉害着哩，她有两只和小涛一样机警灵活的大眼睛；小涛的点子多，她的主意大。爸爸妈妈不在家，家里的事常常由她拿主意，连奶奶，有时也听她的呢。有什么办法呢，小涛叹口气，只得把照片放好。打那以后，小涛再也没动过爸爸的照片。
现在是多么好的机会哟，奶奶不在家，姐姐还没回来，就连那的嗒的嗒的闹钟声仿佛也在催促小涛：“赶快，赶快！”
小涛抿着嘴笑了笑。不到一分钟，爸爸的照片，那张最神气的照片，就从红漆盒子跑到他的口袋里啦！
晚上，小涛枕着照片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穿上了爸爸的制服，呼啦一下就长大了，长得跟爸爸一样高，站在轮船的驾驶台上，威严地举起了望远镜……
小涛一觉醒来，揉揉眼睛：奇怪，姐姐床上的被头，已经叠得方方整整的啦。他连忙喊奶奶。奶奶走过来按着他的头说：“还早呐，再睡一会儿。你姐姐天不亮就跑了，说是她们学雷锋小组到渔业大队去劳动。要不是我说你累着了，连你也喊去了呢。快躺着，再睡一会儿，今天是星期天。”
小涛不满地瞪了奶奶一眼，要当大副，还兴睡懒觉吗？他翻身起床，不一会儿，就喊上小皮球一起来到长江边。
长江水，泛着白色的浪花，滔滔滚滚地向东流去。白色的海鸥在浪头上鼓翅飞翔。小涛拉着小皮球在松软的沙滩上跑啊跑。小皮球跑不动了，喘息着，指着远处渐渐驶近的一条船，对小涛说：“快看，船，船！”
小涛不去看那船，却对小皮球直晃脑袋：“嘻嘻，那叫什么船，还用人拉哩，跟我爸爸的大轮船比起来……哈哈！”
“那你爸爸的轮船有多大？”小皮球终于好奇地问。
小涛神秘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弯腰拣起一块石头片，唰地朝水上扔去。石片贴着水面哧溜溜地滑出老远，一连打起三个水漂。
“怎么样？”小涛得意地问小皮球。
小皮球跃跃欲试，也拣了块石头，学着小涛的样，唰地朝水上扔去，但石头到了水面，咕咚就沉下去了。小皮球不甘心，连连扔了好几块，没有一块能贴着水面飞漂的。
小涛更高兴了。他把外衣脱掉，撂在地上，又轻松自如地扔了好几块石头片，最远的一次，溅起了五个水漂。
小皮球急得腮帮都鼓起来了。他正埋下头重新找石子，忽然看见小涛那件衣服的口袋里，掉出一张照片来。小皮球走上去，拿在手里看了看，不经心地问：“这是谁？”
“你猜呗！”小涛说罢，微微眯缝起眼睛，凝视着远方，就跟照片上爸爸微笑的姿势一样。
可是小皮球根本没有留神小涛的表情。他扳着手指头，从叔叔、舅舅、姨夫、姑夫，一个个猜下来，都不对。急得他把食指衔在嘴巴里，费力地想了老半天。忽然他灵机一动，说道：“那么，是你爸……”
小涛刚想点头，小皮球换了一种十分肯定的口气说：“你爸爸的朋友！”
“你怎么尽往亲戚、朋友上猜？”小涛不高兴了。
“又错了？”小皮球泄了气，“我哪知是谁？总不能是你爸爸！轮船上的勤杂工会有这模样吗？”
这句话，叫小涛听来，比什么都不舒服。他一步窜到小皮球跟前，放大嗓门道：“告诉你，这就是我爸爸！你爸爸才是勤杂工，我爸爸是大副！”
小皮球也被激怒了，涨红着脸，两条胖胳膊往腰里一叉：“有什么了不起！就算是什么大副，反正再大也是副的，没有我爸爸大。”
“我爸爸比你爸爸大！”小涛也这么叉着胳膊一声吼，吓得小皮球一哆嗦，扭头就跑。小涛拔腿直追。小皮球哪里跑得过小涛，眼看只差一步就要被抓到了。忽然，小涛的一只胳膊被人抓住了。他拼命想挣脱，可是擒住他胳膊的那只手，竟是这样有力，使他一点也动弹不得。小涛吃惊了，收住脚步，鼻翼一扇一扇的，回身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人。那人有一张红褐色的脸，花白的眉毛和胡须，裤腿卷得很高，腿上有几根突出的筋，好像蚯蚓一样。原来是个拉船的老纤工哩。这时老纤工已经收好了纤绳，大约船要在这里靠岸了。
小皮球见老纤工抓住了小涛，就揉揉鼻子，委屈地指着小涛说：“他要打我！”
“有话好好说，可不兴动手哇！”老纤工松开小涛，开了腔，嗓音嗡嗡响。
小涛满不在乎地翻了他一眼，说：“他看不起我爸爸。可我爸爸是大副，大轮船上指挥开船的。喏，大副，你懂吗？”
“哈哈哈，大副，我不懂。可我知道，你叫李小涛，对不对？”老纤工笑着，眉毛和胡须都抖动了。
“你怎么认得我？”小涛睁大眼睛问。
“因为我认得你爸爸。”
“我爸爸？”小涛更吃惊了。他想，我爸爸是远洋轮上的大副，这个拉纤的老头呢，不定是哪个渔业大队的社员。爸爸怎么会认识他呢？小涛的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一个劲地直摇头。可小皮球一听却来了劲，他好奇地凑上去问：“你认得他爸爸？他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爸爸，跟我在一条船上。”老纤工说着，从对襟褂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烟斗，装上烟，点着了，有滋有味地吸起来。
“那么你大，还是他爸爸大？”小皮球脸一仰，天真地问。
老大爷侧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地答道：“我大。”
小皮球一听，开心得咧开嘴笑了。闹了半天，原来小涛的爸爸，是跟拉纤的老头在一条船上，而且，还没有拉纤的老头大，不用说，那当然比不上自己当主治医生的爸爸啰。小涛见小皮球这副得意的样子，气得直咬嘴唇。他向江边的小木船瞥了一眼，黑眼珠骨碌一转，忽然嘴角浮起了一丝轻蔑的微笑：“嘻嘻，你怎么会认得我爸爸？你是拉这条木头船的，我爸爸是开远洋轮的。我爸爸的大轮船，要比你这条破船高级一千倍、一万倍！”
老纤工只顾捋着胡须微笑。这时候，木船上传来一个清脆的喊声：“小涛，小涛——”
喊声好熟悉，可小涛不理会。他唰地亮出照片，在小皮球和老纤工面前一晃：“瞧，这才是我爸爸，看清楚了没有？远洋轮上的大副！”
一语未了，小涛的姐姐小兰，气喘吁吁地跑下木船，到了他们跟前。她一把捉住小涛的手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他是爸爸船上的老船长，爸爸经常跟我们讲起的老英雄！”
“老、老船长……老英雄？”伶俐的小涛口吃了，目光呆呆地盯着老纤工的脸——那张脸上有刀刻一样的皱纹，有风吹日晒的痕迹……小涛垂下眼皮，脚底蹭着地上的土，攥着照片的手悄悄地伸到了裤袋里。偏偏这个动作，让眼尖的小兰看见了。她的脸腾地红了。她在为弟弟害羞哩。可不是嘛，今天一早，她们学雷锋小组跟老船长一块到渔业大队参加劳动，出发前，老船长还给大家讲了一个将军当普通劳动者的故事。同学们听了以后一致表示，要向革命先辈学习，做一辈子人民的勤务员，为人民服务一辈子。可是弟弟，自己的弟弟，竟在这里和人家比爸爸的职位高低……
“瞧，怎么都成了哑巴啦？”老船长朗声说道，把脸对着小涛和小皮球：“先给我说说，你俩为啥吵架来着？”
“我们在猜……不，在比……比爸爸……”小涛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手心紧紧捂着照片，好像生怕被人看见了一样。小皮球呢，他奇怪小涛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挠着头皮在想，小涛的爸爸，既然这个老头认识他，大概就是那个什么大副了。可他依然感到委屈和不满，抬起头来问老船长：“大副和医学专家比，究竟谁大？……比不过，还兴打人吗？嗯，老大爷，你说，谁错啦？”
老船长没有回答小皮球的问题。他手搭凉棚，朝那浩渺的长江望了一眼，目光变得深沉起来。于是他转过脸。和蔼地对三个孩子道：“渔船要在中午以前赶到临江码头。现在你们都上船吧，各自找点活干；到了那儿，我再给你们评理。”
“还讲故事吗？”小兰意味深长地问。
“讲！”老船长肯定地点点头。
于是，小兰格格笑了，用力一推小涛：“快走呀，可别站着不动，像根木头橛子一样！”
小涛先是一愣，随即就撒开腿向着岸边的木船跑去；小皮球听说要讲故事，也甩着两条胖胳膊，摇摇摆摆地跟上来了。老船长眼看着三个孩子在船上坐好，就把纤绳缠到了自己的肩上，弓着腰，侧着身，又一步一步朝前走去。长长的纤绳从他的肩上拖下来，有力地牵引着孩子们乘坐的木船，向前方驶去……
太阳越升越高，满江跳跃着金色的浪花。航行中的船，也像镀上了一层金。到岸以后，老船长会说些什么呢？小朋友，你们猜猜看。
（《少年文艺》1977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