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杀了,不杀了!”她突然大叫起来。房间里别的一些人都好奇地望着这个小姑娘 ,可她自己一点也不在意,依然急急地、激动地喊叫着,黑黑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花。
“小眼镜”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凑到施玲耳边嘀咕了几句。施玲安静下来,轻轻地对我说:“走,我们到外面去。”
和平常一样的马路,一样拥挤的人流,但一切似乎都放射出不同寻常的光彩。阳光像金子一样灿烂,臭水河上的波纹也泛出了美丽的光辉。施玲叽叽呱呱、一刻不停的说话声,越发增加了我们相逢的欢乐。羊皮、羊血……一切可厌和可怖的东西,都从我的身边溜走了。羊庄不复存在。臭水河边有一棵梧桐树,那上面也缀着小扇子一样的片片新叶。
“坐一会儿吧,你们一定走得很累了。”我想起上次到这儿来,我整整走了一天。
“不累,一点也不累。”施玲嘻嘻笑起来,“我们乘汽车,两个多钟头就到了。”
但是,“小眼镜”却一屁股坐到了树下,他呼呼喘着气,一件一件地把肩上挂着的重负卸下来,然后又把所有的包都打开,一样一样地往外拿:豆沙面包、白糖麻花、芝麻饼、绿豆糕、玫瑰粽子糖、黑麻酥糖、橄榄、苹果、金桔、山楂……甚至还有奶糕、红茶、晒干的菊花。
每拿出一样,施玲就要在旁边说:“这是‘小眼镜’慰问你的。”
我真是惶恐极了。“小眼镜”买这些东西,要花多少钱啊!虽然每样的数量不多,比如说粽子糖只有三粒,芝麻饼甚至只有半个。
“这一点点东西,不成敬意。”“小眼镜”忽然文绉绉地来了这么一句,还把腰哈了一下,同时又悄悄地把一包用红纸包得很好看的云片糕压在那半个芝麻饼上面。我想,这一套大概是从他那当杂货店老板的爸爸那儿学来的。不过,此刻我并不觉得可笑。
“我一样东西也没有带给你。”施玲望着我,有点难为情地说,“自从你不来上课,我就天天想着要来看你。我妈妈到你家里去家访,晓得你出来学杀羊了,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那一天,‘小眼镜’跟他爸爸到城里来进货,恰巧碰见了你,回来就跟我说了。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攒钱。我把妈妈给我的零花钱全都攒起来了,攒了一个月,一共攒了八毛钱,今天乘车子都花光了。”
原来是这样!啊,施玲,施玲,我什么也不要你送。你来了,比什么都好;你来了——你不晓得你的礼物有多好。你带给我明丽的笑脸,那是料峭春寒中的一朵桃花;你带给我关爱的眼泪,那是最珍贵的一颗蚌珠呀!
“小眼镜”开始殷勤地劝我吃东西。说真的,我对他也很感激。感激他把我的消息带给施玲,感激他跑了这么老远来看我。可是吃他的东西,我总觉得有点别扭。
大概是“小眼镜”看我迟迟疑疑的样子,以为我还念着从前同他的矛盾。他慢慢地垂下手去,嘴唇动了又动,最后吐出这样一句话来:“过去我不晓得你家里的困难,总是嘲笑你;现在潘老师把你的情况在班上对大家说了,还批评了我们对你的态度。我知道我错了,你不要记恨我。”
他说完,一直低着头,好像在恳求我的原谅。我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我哽咽了一下,连忙拉过他的手,急急地说:“不,不,我也不好,我还打过你,把你的眼镜也弄碎了呢。”
也许是想起了往事,施玲“噗嗤”笑出声来。这意想不到的笑声把笼罩着我们的沉重气氛燃烧成一团欢乐。“小眼镜”重新活泼起来,他拿起一只豆沙包递给我,又抓了两颗橄榄给施玲,同时解释说:“这些东西都是我从店里拿的,每样只拿了一点点;我不敢多拿,一下子拿多了我爹爹会发现的。”
“小眼镜”家里是开杂货店的。我想象着他怎样像只胖老鼠似的,一滚一滚地从杂货架上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一点一点地把食物塞满自己的书包,不觉好笑起来。我开心地狠狠咬了一口面包,那面包真甜真香。
现在,我们谁也不推让,谁也不客气了。半个芝麻饼,我们掰成三块;一根麻花,我们折成三段。粽子糖,则正好每人一颗。而每次我得到的,又总是最大最好的一份。
这种新奇的吃法,使得我们兴奋不已,胃口大增。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的甜东西。我觉得我现在得到的一切,是世界上最好最完美的礼物。我真幸福啊!
就在谁也不曾注意的时候,“小眼镜”鼓鼓的书包开始瘪下去了,好吃的差不多都被我们吃光了。“小眼镜”最后掏出两个圆圆的铁盒子,铁盒子外面包着花花绿绿的纸,很漂亮。“小眼镜”得意地把它们举得高高的:“这里面是肉,好吃极了!”我接过一看,一只外面写着“午餐肉”,一只写着“火腿猪肉”,然而这硬邦邦的铁皮,我们想尽办法也打不开来,只好泄气地扔到一边。接着,“小眼镜”又掏出一个方方的纸盒子,说:“这个好,这个好。”说着他就撕开了盒盖,露出几个圆圆的白丸子,自己先拣了一颗撂进嘴里,刚嚼了一下,立刻“呸呸”地直往外吐。我仔细一看,那白丸子是蜡做的,里面包着黑乌乌的东西,一股药味,显然不能吃。
“你出什么洋相呀?”施玲嘟囔着,拣起撕下的盒盖看起来,忽然,就像烫手似地把盒盖一扔,又把那些白丸子也统统撸到地上,一面撸一面笑,一面笑而一面叫,用手指着“小眼镜”:“你该死,你该死,真该死!”
我好奇地拣起那纸盒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乌鸡白凤丸,主治妇女月经不调。”
我也把纸盒扔了,笑着去捶“小眼镜”的背脊。
“小眼镜”噘着嘴,悻悻地说“昨天夜里我从妈妈的柜子里拿的。我见她藏得那么好,以为一定是好吃的东西。”
“吃、吃,你就会吃!”施玲用手划着脸羞他。
“会吃?会吃有什么不好?”“小眼镜”眨着他眼镜后面圆溜溜的小眼睛,反驳她,“我爸爸说,人生在世,就是为吃穿。”
“不对不对,资产阶级臭思想,臭思想!”施玲激动得直叫,“我妈妈说,人活着是为了共产主义而奋斗,是为了解放天下的受苦人。赵春华,你说呢?”
她急急地推着我。我赶紧点点头。潘老师经常给我们讲革命道理,施玲的话无疑是对的。但是我的心底却生出一丝迷茫的沉重。我想到妈妈送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吃饭。
施玲见我不出声,就又指着“小眼镜”说开了:“你的学习目的性不明确,所以成绩不好。我妈**评你多少次了,你总是不改。妈妈叫你好好向赵春华学习……”
听了施玲的话,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扯了扯施玲,叫她别说了,可她根本不知我的心情,反而说得越发起劲:“赵春华,你不晓得呀!你走后没几天,县里举行统考,我们班一个名次也没得到。我妈妈气得一夜都没睡好觉。她骂我不争气。他说要是赵春华在,无论算术、语文,都会在前三名内……”
“潘老师!”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捂着脸,蹲到梧桐树下。
施玲吃了一惊,上来拉我的手。可我死死捂住,不让他们看见我的脸,不让他们看见我的眼睛。
潘老师呀潘老师,你像母亲一样地关心我、爱护我、教导我,可是我再也不能在你的身边读书了,再也不能参加那样的考试为你争气了……潘老师,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是一心想要好好学习,一心想要对得起你的呀!潘老师,我不明白……世界上那么多小孩子都能读书,为什么偏偏我不能读书呢……
“小眼镜”似乎也慌了。他和施玲一人一边,硬是拉下我的手。我露出了一张满是泪痕和鼻涕的脏脸。我觉得很丢人。我倔强地别过脸去,面对着波光闪烁的臭水河。
一条香喷喷的花手绢从背后塞过来。施玲悄声说:“走吧,我们回去。”
“回……去?回哪儿?”我捏着花手绢,伸出袖子擦了一下脸。
“回家去,回学校呀!”施玲又叽叽呱呱地说开了,“真的,我们在路上就说好了,要接你一道回去。回去多好啊,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做游戏。对了,过几天班级里又要去远足了,我妈妈说,今年要带我们去看大轮船……”
施玲越说越热烈,那口气,好像是我不愿意回去似的。
我摇摇头:“不,我不能回去。施玲,你不懂……我要回去了,妈妈会骂我的。”
“你怕妈妈骂?”施玲笑起来,“那有什么,先不要告诉你妈妈,你就住在我家里。过些日子,再让我妈妈带你回去见你妈妈,就保证你妈妈不会骂你了。”
唉,在快乐的施玲眼里,任何艰难的事都是轻松、简单的。可是我又怎么能这样做呢?妈妈早就对我说过,潘老师的家境也不富裕,我哪能再去给她增添麻烦啊!
还是“小眼镜”精明,他眉头一皱,忽然问我:“你在这里当学徒,有工钱吗?”
“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么,就是为吃饭罗?”他又问。
“是的,就是为……吃饭。”我的声音很轻。我觉得很惭愧。
“这就好办了。”“小眼镜”得意洋洋地说,“你不愿住在施玲家里,就住在我家里好了。我爸爸一见我不吃饭,就什么都依我;反正,饭总归是有你吃的。”
施玲听了,也在一旁拍着手说:“对呀对呀,我们每天从家里偷点东西出来,也不会饿着你了。”
他们的话启发了我。我想,难道为了吃饭,我就永远不读书了,永远留在这个地方杀羊吗?
当然不。在那高高的银杏树下,在潮头花芬芳的花丛中,在夏夜迷离的星空下,潘老师曾经向我们描绘过的那个未来,我自己梦幻中的那个未来,并不是杀羊。
我想了想说:“我不杀羊了。我要回去,我要读书。不过,我可以喂羊,等羊长大卖了,我就把饭钱还给你们。”
“我帮你割草!”施玲开心极了。
“哦,我叫爸爸想办法给你买一只便宜的小羊羔。”“小眼镜 ”一本正经地说。
一切就这样决定下来了。像真的,又不像真的。
“小眼镜”望了望天:“时间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哎,走吧。”施玲也说,“我们今天是偷跑出来的,没有给家里的人打招呼。”
“可是,我想,我想……”我说不出我想做什么,只是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就这样走了。
“你想做什么?”他们奇怪地问我。
“我有一个小书包,还有一件衣服,要去拿出来。我们一起去吧!”我这样回答。不过我明白,我并不仅仅为了回去取书包和衣服的。
施玲望望我,又望望“小眼镜”,好像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小眼镜”却是果断地一摆手:“不行,不行,刚才施玲在那间屋里大声嚷嚷要叫你走,你羊庄里的老板肯定听见了。你再回去,被他扣住就麻烦了。”
“书包和衣服倒是要拿出来的,”施玲皱了皱眉头说,“要不上课没有书本怎么办?”
“小眼镜”想了想,说:“赵春华一个人回去,你就说我们已经走了。然后你趁他不注意,拿了东西马上就溜出来,我和施玲在汽车站旁边的小路上等你。”
“小眼镜”的计划确实很周到。我想了想,把刚才我们扔在一旁的两只铁罐头拾起来,就一个人往羊庄里去了。
多奇怪呀,我曾经是那样地渴望着要离开这个地方,现在真的要走了,却又觉得,这儿也有一种宝贵的东西,丝丝缕缕地在扯着我的心。
我在想我的师傅。
师傅表面虽然很凶、很难看,但是他也有一颗充满慈爱的父亲的心。他从来不喊我的名字,不是叫我“小鬼头”,就是叫我“小狗”。他总是怕我吃不饱,每天晚上都在我的枕头边悄悄放上一副大饼油条,或者一只麻球。有时候,还会奇迹般地端来一碗肉骨头汤,哪怕我已经睡着了,他也要推醒我,看着我热乎乎地吃下去。看我吃东西似乎是他最大的乐趣。他那满嘴的毛胡子总是一抖一抖的,好像自己也在品尝着什么美味。但是有时候,他会突然用伤风般的声音说:“可怜我那阿狗,临死前想吃碗肉馄饨也没吃上。”
无疑在我师傅的心中,已经把我当成了他的阿狗的幻影。我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他会多么伤心啊。
然而我又不能不走。
我想去和他道别,但怕这会坏事。我想写一封信留给他,可他又不识字。
我一步一步地朝羊庄走去,低头抚弄着手里的两只铁罐头,刚才还打算送给师傅,现在却觉得,这礼物是多么的轻飘和没有意思。
前面就是卖猪头肉的摊子了。我每天都到这儿来替师傅买两毛钱猪头肉,再到隔壁的小酒店打半斤烧酒。我走了,谁替师傅买肉、打酒呢?
我抬起头来,痴痴地望着肉摊,只见高高的案板上,整爿的熟猪头、金黄的猪耳朵,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切肉的大刀银光闪闪,在一双油腻的手里灵活地翻飞舞动着。
要是有钱就好了,我可以买一包猪头肉送给师傅。
正想着,忽听肉刀在案板上“咚”地一声,卖肉的招呼我:“喂,切两毛钱?”
我慌了,急急巴巴地说:“不,不,今天没带钱。”
“那么,记在账上?”他又问。因为有时候,师傅身边没钱了,就叫我赊账,过后再还。
我连忙摇头。今天是不能赊账的。既然买猪头肉是为了送给师傅,过后人家再去找师傅讨钱,这算什么名堂呢?
忽然我灵机一动。我想起了手里的两只罐头。我把它们高高举起来,说:“老伯伯,我这两只罐头里也是肉,跟你换点猪头肉好吗?”我吃过猪头肉。我想这铁罐头里的肉再好也不会比猪头肉好吃的。
卖肉的老头先是一愣,但马上就从我的手里接过了那两只罐头,凑到眼前看起来。他看得那么仔细,翻过来倒过去地看,还用手指敲敲那铁皮。
我怕他不识字,忙说:“老伯伯,一罐是午餐肉,一罐是火腿肉,你不相信,那外面的花纸上都写着。”
他并不理会我的话,移开罐头,瞪起眼珠子瞅我的脸。那目光好像是疑心这罐头是我偷来的。我被他看得心发虚,真怕他问我什么。
但是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盯了一句:“你真要换?”
我真诚地回答说:“是的。”
他把罐头藏到案板下面去,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真要换,可不许反悔哦。你们小孩子家,今天换了,明天又来讨回去,我白赔一块猪头肉。话说在头里,没那么好事啊!”
“明天?”我轻轻地笑起来。明天我已经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沐浴着暖烘烘的太阳光,听潘老师讲课了。
我抬起头来,只听得一声刀响,老大的一块肉连带着一片金黄的耳朵切下来了。这块肉比我平时替师傅买的多了好几倍,我心里一阵欢喜。
那老头把猪头肉切成均匀的薄片,然后又用一张很大的纸包起来。肉多,那纸包显得很大;他又用绳子捆紧了,让我拎在手里。我觉得美中不足,又讨了一张四方方的红纸,蒙在外面。
我悄悄地溜上阁楼,把这包猪头肉端端正正地放在师傅的床上。我想,当师傅半夜里思念阿狗的时候,看到这包猪头肉,也许会以为他的儿子来过了。
当我赶到汽车站时,施玲和“小眼镜”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我们没有乘车子,因为我和施玲都没有车钱,而“小眼镜”身边的钱,只够买一张车票。“要走大家一道走。”他说。因此我们决定走回去。
施玲拉着我的手,我拉着“小眼镜”的手;路很远,天正长;青翠的柳枝在四月的暖风里轻轻地摇荡,金黄的油菜花把空气搅得甜蜜蜜的;春天又来到了我的身边,春天又来到了我的心中。
我们走啊走,小河欢畅地向前流去,河沟旁开遍了粉红色的豌豆花、橙黄色的灯头花和白色的荠菜花。铜钱草摇晃着沉甸甸的大脑袋,含羞草怯生生地张开了纤细的嫩叶。阳光如一层透明的金粉,极公平极温柔地撒在这花、这草、这些幼弱的寂寞无主的野生植物上面,使它们也分润到春的欢欣,春的富丽和春的力量。
走着走着,太阳渐渐西沉。落日映在河里,把河水染出一抹嫩红、一道橘黄,一派绿莹莹的翠色;再后来,这些艳丽的光彩变得黯淡,似乎被那冉冉升起的灰蒙蒙的雾霭所溶化了。不过夕阳仍在,它夹在青灰色的云层中间,仿佛被挤扁了似的。
我抬起头来,只见头顶上还是蓝盈盈的,早出的星星已经显现,天空变得如此神秘又高远。竹林、麦垅、如茵的苜蓿地和怒放的油菜花,全都向着那高远的天际铺展开去,没有穷尽。我突然觉得,在如此辽阔的旷野里,我们三个孩子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我们迈出的脚步也显得那么微弱;而前面的路,还有很远很远……
旷野昏暗微明,天光迷离闪烁,小路像一条飘忽的细带,曲曲弯弯、时断时续,看起来永无止境。不过我们心里并不感到害怕。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那校园里高高的银杏树的园叶,正在向我们招手!一股顽强的力量从我的脚下升起。我相信,哪怕黑夜笼罩大地,也会有微弱的星光,照亮前面曲折漫长的路。
当我长大成人以后,在尘世的漂泊与操劳中,被逆境所困扰的时候,这个景象就常常出现在我的面前:旷野昏暗微明,天光迷离闪烁,小路像一条飘忽的细带,曲曲弯弯,时断时续……但因为有了爱,前面有了目标,我的心就会感到充实,感到无所畏惧,尽管我始终只是一个渺小的人。
(《作家》1985年6期)